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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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住姐姐的手,靠在她肩上:「這傻小子天生勞碌命,勸都勸不住。孩子大了,總不肯聽話。」
姐姐居然替段無祁出頭:「說話要憑良心,他還不聽你話?就是你遞根繩叫他去上吊,他也隻會想死在哪兒是塊風水寶地,好保佑你平安。」
我沒接話,心裡盤算為自己將來好好找個埋骨地,要山靈水秀,能佑人平安的那種。
將來,他們都要好好活著。
段無祁登基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他充盈後宮。
可是當我將一幅幅美人畫卷擺到他面前時,他頭一遭對我發火。
果然是位高權重,脾氣都硬起來了。
「柳如畫,你是不是從來都把我當弟弟,當作君主,一刻!哪怕一刻都沒有把我當成夫君。我沒有要求過你……為什麼?」
我也說不好自己是什麼心情,就像我不明白自己對他的心,於是客觀陳述:「你不是我弟弟,卻也不隻是我夫君,你是皇帝,是萬民福祉所鐘。你可以有情愛,有私欲,但更重要的——是責任。」
段無祁反問:「和一群不愛的人,孕育一群未必有感情的孩子,然後蹉跎著,讓他們重蹈我和三哥的覆轍,這就是責任嗎?那麼這種責任,未必不是私欲的一種。」
這次換我在他面前啞口無言,半晌,隻能幹巴巴地解釋:「我的身體你知道,我根本不會冒險替你繁育皇嗣。」
他不在乎:「宗室裡那麼多孩子,過繼一個就好。我從來沒想過因為這件事改變什麼。重要的是他有沒有能力負擔天下,而不是他與我的血緣。」
「我比你大六歲。」
他步步緊逼:「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一直都知道。」
「我……年壽難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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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氣勢就這麼弱下來,逐漸化作一種叫溫柔的東西:「姐姐,年年歲歲,我總守著你。」
我瞧著這個赤誠又熱烈的少年,第一次知曉了自卑為何物。
或許那不是自卑,是一個病者對健康的渴求與無力。
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的人,擁有得越多,越擔心隨時會失去。
先皇還是選錯人了,段無祁怎麼就是個死心眼兒的癡情種子?
我也選錯人了,怎麼就嫁了個偏偏會叫我動心的人呢?
但我還是握住他的手,既然如此,不妨一錯再錯:「好,一直都是你聽我的話,我也夫唱婦隨一次,你要做『昏君』,我便擔了這妖後之名。」
皇上閑置六宮拒絕選秀,皇後又無所出,這在哪朝哪代都是不得了的大事。
可出奇的是,並沒有多少大臣提出異議。
畢竟,誰會和一個快要死的人計較這麼多?我遲早要騰出這個位置,又何必他們出頭。
那時候還沒有人相信,段無祁會守著我一輩子。
總還是有人按捺不住,段無祁身邊被人不著痕跡地安插了一個宮女。
容貌、性情,甚至於儀態,與我皆有相似。
不同的是,她健康明媚,宛如春光,簡直叫人見了都忍不住歡喜。
段無祁注意到她了,仔細思考,然後大手一揮,從此他的聖殿裡再沒出現過任何雌性生物。
這一下治標也治本,畢竟,單以子嗣來論,這些人總不可能給陛下塞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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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我想不到,這些自詡知禮的讀書人也會有如此卑劣的手段。
他們攻訐我,還言之鑿鑿汙蔑姐姐。
他們說我以後宮之身幹政,實乃狂悖。還說姐姐是冒領了將士的軍功,以榮自身。
說來可笑,所謂幹政,是我在前不久向段無祁呈上的賑災十策,那策論實施下去已經初見成效,救了玉陽上萬災民。
姐姐的功勛自不必說,她次次浴血奮戰,身先士卒,身上留下不知多少傷痕。她流下的每一滴血都破土生根,築成了守衛邊境的一道道城墻。
然而這些落在旁人眼裡,竟都變了樣子。
他們說我隻是個女人,怎麼配參與政事?牝雞司晨,必然包藏禍心。
「這辦法真是皇後娘娘想的?柳家門下幕僚眾多,我看這策論八成出自他人之手,她為了彰顯自己賢德謊稱己著,欺世盜名罷了!」
「是啊,我就覺得奇怪呢,她一個深宮婦人,怎能有如此見地?原來如此!嘖嘖,有權勢就是好啊……」
他們說姐姐隻是個女人,怎麼可能有如此功績?事出反常,一定有假。
「皇後娘娘嬌滴滴的,姊妹又能厲害到哪去?鎮守邊關這種事她做得來?實際上,這些功績該是寧王殿下的吧。他們夫妻一體,那柳氏撒個嬌,寧王殿下還能不把自己的軍功拱手相讓?」
「對對!況且就算真是她的軍功又怎樣?她既然嫁了寧王殿下,就該一心襄助寧王才是。女人家,哪有處處掐尖要強和夫婿爭名頭的?不賢悍婦!」
隻是個女人……
隻是個女人!
這話傳到我耳朵裡的時候,段無祁正在為我簪花,他扶正了我發簪的位置,朗聲問我:「傳這些腌臜話的人,姐姐想怎麼處置?」
我垂著眼睛:「御史臺半數人都有此心,我父尚是文官之首呢,他們都敢如此不管不顧。
「誰不知我柳家一門榮耀,絕非謠言可動。可見有心傳這話的人並非為了拉我父親下馬渾水摸魚。
「而是他們從心底裡認為,女子難堪大用,必須依附溫馴,恭謹順從。否則便為世道所不容,合該被口誅筆伐。」
謠言可以立止,人心何以斷絕?
段無祁看出了我的憂慮,攬住了我的肩膀:「姐姐願意上朝去嗎?」
我難得愣住了,我朝確有以女子之身上朝垂簾聽政的先例,但也僅限於幼主難以行政。還從未有過皇帝正當壯年活蹦亂跳,皇後就直登廟堂的事發生。
這話簡直不像是該從他一個皇帝嘴裡說出來的,正因為他是皇帝,這話才更顯得如此大逆不道。
段無祁看著鏡中的我,眼神堅定:「姐姐,你教過我的。人之言行,皆因其用,隻關乎對錯。不該以門戶、男女論之。這一路上,若無你,便無我。如畫,你不比這世間任何一個男子差!」
我回頭與他對視,段無祁直直望進我眼睛裡,清聲道:「不該隻因為你是女子之身就要承受這些非議,這不公平。姐姐,去吧。我,就在你身後。」
從那一刻開始,我再也沒有把他當作一個孩子。
或許在世俗眼中,他不是一個最完美的君王。但他卻有著一顆赤子之心,有著自己的思想,胸中自有溝壑。
在他心裡,能夠御極天下之人,未必要是他自己的血脈。而能為這天下造福之人,也未必不能是女子。
我眼前的這個人,是我效忠的君主,是我傾心的夫君,也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
我從未如此堅定過自己的心,我的心告訴我,我愛他,相信他,敬佩他。所以,我願意和他一起,並肩作戰。
在那些可笑言論鬧得沸反盈天的時候,我身著皇後朝服,與段無祁執手,一步一步走上了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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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見我堂而皇之上地朝來,頓時怒發沖冠,大有我再不肯退避,他們就一頭撞死在朝上的意思。
我爹爹嗤之以鼻:「聽說金子是軟的,大概撞不死人,各位不會是想撞一頭金粉回去發家吧?」
言外之意:都是嘴比骨頭硬的人,裝什麼?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
我穩步坐在段無祁身側,坦然自若:「諸卿既然有此苦心,何必在背後撥弄口舌?吾今在此,還望諸位臣工不吝賜教。」
到底是年輕人沉不住氣,最先跳出來的是近來朝堂的新貴,那探花郎頗為義憤填膺。
「皇後行為不端,欺世盜名在前,不尊祖訓在後,況且廟堂之上怎容婦人立足?此等行徑,實不堪為天下母!」
我不急不惱,反問他:「說說看,本宮是如何欺世盜名?又如何不尊祖訓?本宮名正言順,正位中宮;普天之下,有誰比我更有資格立於陛下身側?」
傳聞中文採斐然的探花郎啞然,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段時間以來,針對我和姐姐沸沸揚揚的謠言無孔不入。可證據呢?沒有!
可有時候,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是人間一場雪;凍徹心腸,掩埋森森白骨。
他們以謠言做刃,妄圖剝除我和姐姐的榮光,栽以汙名,殺人於無形。
可本就沒有實據的事,一旦公布於陽光下,就隻能是灰飛煙滅。
我偏要這天日昭昭,摧滅所有的陰私詭秘,照一片朗朗氣清,好叫這世間的公理迎風生長,在每一個人心間生根發芽。
姜還是老的辣,臉皮也得是老的厚,下去一個年輕的,便又上來一個年長的。
翟老大人年事已高,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激動得要了老命:「皇後娘娘再如何尊貴,豈可逆轉乾坤?朝堂尊嚴,不容女子玷汙!」
我點頭稱是:「是啊,朝廷尊貴,女子卑賤;如此說來,戰場更是神聖。既然廟堂容不下女子,邊關更不能容!不如就請老大人親上戰場統帥三軍,換我家阿姐回來吧?」
翟老大人氣得臉紅脖子粗:「狂妄!若老夫……若老夫再年輕個二十歲!」
段無祁輕飄飄截胡:「若翟卿再年輕二十歲,倒是能勉強去巾幗大將軍帳下,做個炊戶吧。」
有了陛下這明晃晃的回護,再接下來的人發言就比較委婉了。
「皇後娘娘乃萬民之表率,今日如此離經叛道,若天下女子紛紛效仿,江山憂矣,故而請……」
我誠心發問:「若天下女子皆似吾,如何?若天下女子皆類阿姐,又如何?」
她們會識書明理,立一番天地;她們會拿起兵戈,守衛這山河;她們會找到自己,然後成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