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5
這幾年姐姐不常回京,回來也隻待上幾日。但是每年回來必先去無相寺上香祈願,三跪九拜,虔誠無比。
我惱她心中隻想著鬼神之說,把塑像看得比我都重要。
姐姐對我的牢騷嗤之以鼻:「呵,你懂什麼叫信仰。」
年復一年,我和姐姐在一起的時光始終少之又少。
段無祁長到了十五歲,終於被允許上朝參與政事。
蟄伏多年,他的性子已然變得沉穩,不再是當初挨了打趴在我懷裡哭的小豆丁。
有言官因上諫時有犯天威,皇上震怒,氣急之下欲令杖殺,被段無祁當堂勸止。
言官當然是不能死的。說白了,皇上發完火以後,也等著有眼力見兒的人來勸。
本以為這個他從來懶得多看一眼的兒子無非就是擺出來祖宗遺訓規矩體統那一套嘰嘰喳喳,他沒想到的是,段無祁卻說出了另一種理由。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父皇今日殺一人,絕的是天下欲諫者之心,言官的『言』字,自此名存實亡。」
「人欲自見其形。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父皇英明,自有決斷。」
陛下在殿上重新審視了段無祁一番,最後指著他,由衷贊了我爹一句:「朕這個兒子倒像是你年輕的時候,該謝你女兒,她可比咱們眼光都強。」
那天以後,陛下開始著手歷練段無祁,交派的差事也越來越多。
我那小夫君不隻會耍嘴皮子,辦差更是利落。夙夜辛苦,終於得了陛下青眼,加封瑜親王,威望與日俱增。
不過他這點風光不算什麼,在後來的史書上,那一年著墨最多的是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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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平三十年,敵國來犯,守城將領畏死投敵,而最後力挽狂瀾帶領眾將士守土反擊,卻敵百裡的——就是我那威武又迷人的姐姐。
咳咳,雖然不願意承認……但確實還有我那憨姐夫一份功勞。
在京城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仿佛能聽見遠方她的戰衣獵獵作響,那是她自由的朝向,也是我遙不可及的展望。
她要做天上的鷹,我便做翱翔的鳳。
不管未來如何,我和姐姐總要同路。
我朝兵力積弱,已經多少年沒有過這樣一次大勝!聖上大悅,封了姐姐做開朝以來唯一一個女將軍。
姐姐受封,聖上的賞賜如填海般送到我這裡,甚至蓋過了姐姐這個正主。
他怕恩寵太過,讓姐姐夫妻二人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又怕過分薄待,會讓這個原本就不受寵的皇子心生怨懟。
於是隻能額外厚賞姐姐的家人,我爹已經是位極人臣,所以隻好從我這個兒媳下手。
其實我覺得古往今來的皇帝都病得不輕,他們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子們既要爭強好勝,又要兄友弟恭;不僅純孝親近,還要恪守君臣之別;既有治國的雄才偉略,同時又對皇位毫無覬覦之心。
這樣的兒子,有一個都難,更何況他十幾個兒子還都長的不是一個心眼兒。
有時候我真懷疑,就陛下這種狀態而言,他到底是在選儲,還是在養蠱?
可不管怎麼說,陛下肯託付邊疆,這份信任已是難得。
我們柳家死忠社稷,他願意給予兵權,這便是明君與忠臣之間最好的回應。
而這份恩寵在皇後娘娘看來,就是越來越大的威脅。
她在我這兒吃過不少虧,姐姐那裡她又實在鞭長莫及插不上手,就把目標對準了段無祁。
6
皇上的千秋宴上,或許是因為「瑜親王」大名最近風頭正盛,席間不斷有人來恭維敬酒。
段無祁不勝酒力下場更衣,久久未歸。我心下一緊,悄悄叫融春去打探。
她回來時臉色煞白,沖我搖頭。我知道,晚了。
果然緊接著就有人慌慌張張來報,說瑜親王在鳳儀宮側殿欲行不軌,逼殺人命。
宮裡的下人都受過訓練,陛下千秋壽誕,王公貴族齊聚賀禮,即使是天大的緣由也不該在這種場合公之於眾,何況是如此醜事?
我看著那跪伏在地瑟瑟發抖的宮人,是誰能指使他如此不要命地喧嘩?自然是這後宮之主。
我對盼夏微微做了個手勢,她便在我們一眾人去側殿時趁亂退下。
盼夏是爹給我的死士,有功夫也夠機敏,她知道該怎麼去查。
我們到時,段無祁神情恍惚衣衫不整,他旁邊是個眼熟的宮女,滿頭是血,已經氣絕身亡。
據剛才那個下人的證詞,他目睹段無祁意圖逼迫這個小宮女茍且,那宮女烈性不從,撞柱而亡。
我仔細分辨,才看出那宮女是皇後身邊的侍婢,其父雖然官職微小,但她也是確確實實的官生子。
這件事情,可大可小。
關鍵就在於,事情出在皇帝陛下的壽宴上。
自己的兒子做出這種荒唐事,又被有心人當著百官示於人前,陛下焉能不怒?
陛下一腳將段無祁踹倒,大罵不止。皇後假意攔阻,好一副慈母做派。
段無祁終於清醒過來,知道現在多說無益,隻能不斷喊冤。
千頭萬緒之間,盼夏隱在殿門旁,用口型對我說了兩個詞:「宮女,有孕。」
我立刻下跪,擋在段無祁身前,淚流不止:「殿下,妾求您了,您就認了吧。無論陛下如何處置,妾都陪著您,求您認罪吧。咱們以後好好過安生日子,再不想別的了。求您認了吧……」
此話一出,不僅皇上停住了動作,連皇後臉色也不好了。
我幫著段無祁拒不認罪是一回事,我勸他認罪又是另外一回事,而我「求」他認罪,這就耐人尋味了。
段無祁怔怔看著我,隨即下定決心,俯身叩首:「兒臣領罪,無可辯言。」
即使不知緣由,段無祁仍然信任我,毫無保留。
陛下掃視著我倆,由盛怒轉為狐疑。
人就是這般,你高聲叫屈時他疑你砌詞狡辯;你痛快承認時他又怕你另有緣由。
總要作出與事實不符的判斷,才能顯出他英明果決,俯瞰一切。
皇上厲聲道:「瑜王妃,你可知這是什麼罪名?」
我置若罔聞,隻顧得拉住皇後的衣擺,卑微如斯:「皇後娘娘,無祁已經認罪,事已至此,就請您發落吧。」
此情此景,誰看了不說一句我這是打落牙齒和血吞?
皇後是齜牙不成反被咬,偏偏又做賊心虛,抬手就給了我一個巴掌,急忙撇清:「放肆!你夫君做出如此齷齪事,你也敢來攀扯本宮?」
段無祁急了,忍不住頂撞,言語間卻已經領悟到了我的意圖:「兒臣已然認罪,如何處置悉聽尊便,皇後娘娘何苦為難內子?」
我捂著臉,半抬起頭,膽小無辜又純良:「兒臣以為此事分屬後宮,自當由中宮之主決斷,不知母後……何以動怒?」
皇後娘娘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就先昏了過去,這次不是裝的。
事發突然,我沒顧得上吃藥,身體吃不消了。
此番勞心亂神,哭喊求情,對我來說簡直算是體力活。再加上皇後娘娘這一掌打得我眼前發黑,實在是沒撐住。
該死,怎麼這樣不爭氣?這種局面,本應該趁熱打鐵的。
我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他沒再喊我姐姐:「如畫!如畫……」
段無祁,路已經鋪好了,你應該不會讓我失望的吧?
7
段無祁雖說是個倒霉蛋,但不是個蠢蛋。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就著我演的那出戲撕開了一條口子,讓自己成功脫離了嫌疑。
我喝著他喂的藥:「陛下不會輕易相信你的,是盼夏拿到實證了?」
「是,盼夏從小宮女處搜出了保胎藥方,經仵作驗屍,確有三月的身孕。」
皇後娘娘御下的婢女竟悄然有了身孕,之後又莫名其妙慘死在瑜王手下。
宮裡個個都是人精,誰看不出貓膩來?
「不對啊,皇後完全可以反咬一口,說你和宮女珠胎暗結,為了名聲殺人滅口。」
事實證明,還是我天真了,這世界上總有我想不到的事。
比如我沒想到,那孩子竟然是三殿下的。隨著安胎藥一起被發現的,還有這位嫡皇子的親筆情信。
皇後對爬床的奴婢向來沒有好感,更何況她此時正需要三皇子正妃娘家的助力,怎麼能毀在一件風流債上?
於是她才用那宮女家人性命威脅,設下了這個局。既解決了這個不該有的孩子,又能讓段無祁栽個大跟頭,一石二鳥。
但凡她不這麼貪心,也不會有這麼多的紕漏,讓她自己如今辯無可辯。
我不懂,怎麼會有人在後宮這個大染缸裡摸爬滾打了幾十年,還依舊隻長脾氣不長腦子呢?某種程度上來說,皇後這也算不忘初心了吧。
我被段無祁喂下一顆糖,壓住了苦藥味,接著問:「陛下可有問你,為何願認下這不白之冤?」
段無祁見我精神不濟,便故意想逗我開心,他退後兩步,拱手施禮,將當時如何回答的情形演繹得活靈活現。
他佯裝惶恐:「啟稟父皇,兒臣自知卑賤,不為母後所容,皇後娘娘為三皇兄掩蓋罪責縱有不端,也是出於為母一片慈心。想必皇兄也是一時糊塗,絕非有意穢亂宮闈。」
「若能以兒臣一人之身,換母後消除芥蒂,皇兄迷途知返,還父皇一個公允的賢後、一個賢德的嫡子,實乃兒臣之幸!」
明裡句句求情,暗裡句句火上澆油。
看來這次,陛下對皇後母子的處罰是不會輕了。
說到這兒,段無祁話鋒一轉:「兒臣有罪,罪在隻念骨肉之情,而忘了陛下是君,君不可欺。請……父皇治罪!」
這才是我教出來的學生,隻一段話,孝悌之義、孺慕之情、君臣之禮,全都拿捏得死死的。
這不就是陛下多年以來的夢中情兒?
不管是真心抑或是做戲,總之陛下大受感動,就差沒把段無祁摟懷裡哭一場了。
我莞爾:「盼夏來報信之前,我自己尚且不明就裡。當時情況如此危急,我叫你認罪,你就真敢?不怕嗎?或許一認罪,你就一無所有了呢?」
段無祁搖頭:「不怕,姐姐想做什麼都可以,我都陪著。更何況,就算真的被奪了位分,失了勢,那也不是一無所有。我還有我自己這條命,我……」
最後一句話他是盯著我的眼睛說的:「我還有姐姐,我就什麼都不怕。」
我想像小時候那樣摸摸他的頭,卻發現他已經長高了太多。就算他坐在我的床邊,也需要他微微低下頭才行。
所以我隻伸手替他撫平了衣服上的褶皺,語氣還是像在哄孩子:「姐姐在呢,姐姐永遠站在你這邊。」
難得我小意溫柔,他竟突然耍起了兇,甚至直呼我的名字,嚴肅極了:「柳如畫,以後別說是我出了事,就算是我死了,你也要按時吃藥,知道嗎?」
這傻孩子,是真被我這次昏倒嚇著了。
我故意插科打諢:「我若真是病得要死了,靠著一口藥就能吊命嗎?果真有這麼靈的藥,我又何必纏綿病榻?」
段無祁激動起來:「有的!真的有,傳說前朝有遺寶,名喚回隙丹,集天靈地寶,服之百病全消。
姐姐,你給我時間,我一定替你尋來。」
這種話也有人信,真傻;有人願意為我做傻事,真好……
很快我就知道,如果說段無祁是心裡意義上的傻;那麼皇後母子,是腦子意義上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