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肚子痛。
眼睛痛。
頭痛。
好像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痛。
我像是快要散架的故障機器人,腦中也混沌一片。
我聽見姜玨冷聲呵斥:
「你到底在發什麼瘋?!」
「姜眠。」
「你是不是有病?」
姜眠。
你是不是有病。
你是不是——
有病?
我想哭的。
但我哭不出來。
我隻能撐著墻,一點一點忍著劇痛,從地上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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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我有病。」
沒多久可活了。
我靠在門邊,用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直。
我知道自己胃中空空,吐不出來東西。
可是現在喉嚨一甜。
粘稠的血從我嘴巴裡湧出,滴落在我的衣服上,又掉在地板上。
我看見姜玨愣了一下。
看見他下意識地想過來碰我。
我卻後退一步。
「你為什麼不問我?」
「為什麼不問他對我做了什麼?」
「你願意相信唐月初的一面之詞,也從來不肯聽我說一句話,你從不肯聽我說。」
「因為你從來不在乎。」
「反正到最後都是我的錯——」
「因為我是罪人。」
「我欠了媽媽的命。」
「是嗎?」
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 。
我的哥哥隻是慌亂了一瞬。
又立馬冷靜下來。
我聽見他用與平常無二的聲音,再平靜不過地反問我:
「難道不是嗎?」
難道不是嗎?
「是啊。」
我還是不會哭。
哪怕眼睛痛得要死,就是掉不下來一滴淚。
「所以我馬上就要給媽媽償命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他哥哥。
我看著姜玨,彎唇微笑:
「我馬上就要死了。」
「開心嗎?」
「哥哥。」
12
姜玨那天晚上沒能抓住姜眠。
她消失在街邊的路上。
後來他無數次想,要是那天他能再快一點。
要是那天,他能抓住姜眠的手,不讓她離開,就好了。
姜眠沒有回家。
他的手機號被她拉進了黑名單,微信也隻剩下一個鮮紅的感嘆號。
姜玨在她家樓下抽了兩天的煙,可她再沒有出現在家門口。
二十年的血緣關系,稀薄得好像一張紙。
他去了醫院。
戴著眼鏡的醫生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搖頭嘆息:
「盡早找到她吧,再拖下去,真的沒有幾個月可以活了。」
姜玨垂著頭,像是挨訓的學生:「她為什麼……會得這個病?」
「年輕人……都不愛護自己的身體。」
醫生又是一聲嘆息。
姜玨的指甲掐進肉裡。
和姜眠失聯的第八天。
他還是闖進了她的家裡。
開鎖的工人收了工具,屋內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刺鼻至極的氣味。
姜玨從來沒有進入過她的家門。
二十年的時光太漫長,他忙於憎恨姜眠,卻從未和她好好坐下來談過一次。
房間裡的東西少得可憐,根本不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居住的地方,冰箱有不知名的液體滴落。
他拉開時,才發現裡面的東西已經全部腐爛。
廚房,衛生間,書房,臥室。
清冷地像是從來沒有人居住。
可又幹幹凈凈的,證明她曾經來過。
臥室裡有一個碎掉的巨大玻璃瓶。
像是被人狠狠砸在地上。
姜玨眼尖,看見桌上的一個空紙盒。
上面印著的字讓他脊背發涼。
文拉法辛。(一種抗抑鬱的藥物。)
姜玨奪門而出。
從進門時就籠罩在他頭頂的陰霾並沒有消失,這些天積壓在他心頭的感情,終於將他壓得喘不過氣。
所有的一切,似乎在向他宣告著一個呼之欲出的秘密。
隱秘,又無望。
他跪坐在烈日之下,忽然生出一個絕望而無助的念頭。
如果再不快點找到姜眠——
這輩子,他就再也見不到活著的她了。
13
姜玨撥通了周柚的電話。
大洋彼岸處於睡眠時間,接通電話的女人脾氣並不好,低聲罵了一句國罵,才問是誰。
「是我,姜玨。」
他向來不喜歡周柚,在十八歲那年莫名其妙成為自己妹妹最好朋友的女混混。
他知道周柚也不喜歡他。
對面的女人罵了一句神經病,一連串的臟話將他罵得狗血淋頭。
「……有事嗎?」
周柚聲音嫌棄。
「你……知不知道姜眠去哪了?」
對面的人態度一下變了。
「她……」
將要說出口的話變得分外艱難,苦澀在口腔中蔓延。
「……得了胃癌。」
對面猝不及防地掛斷電話,傳來一頓一頓的忙音。
姜玨捧著手機,茫然無措。
一分鐘後,他再打過去,電話被再次接起。
情緒崩塌的聲音再清楚不過地傳進他的耳朵裡,周柚的抽泣聲在空曠的房間顯得如此難過。
姜玨開口。
「求求你。」
「幫我找到她吧。」
「隻要她願意治療,就還能再多活一兩年。」
「求求你了。」
周柚在電話裡泣不成聲。
「多活幾年……」
「多活幾年對她有什麼好的呢?」
「姜玨。」
「你什麼也不知道。」
姜玨愣在原地。
熟悉的窒息感幾乎要將他再次淹沒。
「我知道的。」
他喃喃。
「知道什麼?」
「知道她……」
周柚在那邊冷笑。
「姜玨。」
「這個世界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唐月初是你的妹妹,眠眠就不是你的妹妹了嗎?!」
「你知道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嗎?」
「姜玨——」
哭腔與質問化為一體,像刀子一樣,穿過幾千裡,如此真切地刺進姜玨心頭。
「你知不知道,」
「姜眠早就死在十八歲了。」
14
他早該知道的。
那麼多細節。
姜眠從十八歲開始,驟然冷淡下來的態度。
對所有男性拒之於千裡之外的冷漠。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不再穿裙子,不穿短衣,即便在最熱的天氣,她也永遠穿著長袖長褲。
還有。
她腕間的疤。
隨身攜帶的刀。
散落一地的抗抑鬱藥物。
……
他唯一的,流著相同血液的妹妹——
早在十八歲那年,就開始枯萎了。
15
十八歲那年,我給姜玨打過一個電話。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打給他,或許是還抱著一點幻想,期待著,要是他能救救我就好了。
要是他有一點點不忍心。
要是他有一點點在意我。
要是能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愛我的——
我或許就能在鋪天蓋地、壓得我快要窒息的自毀傾向中,窺見一點生的希望。
電話接通的時候,他跟往常一樣冷冰冰的。
我喊了一聲哥,沒有像往常一樣帶著怨氣,隻是輕聲問了他一句:
「如果我真的死了……」
求求你。
「……你會怎麼樣?」
救救我。
桌上的水果刀反射著窗外的光。
我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與室內的陰影融為一體。
攥著手機的手微微顫抖。
姜玨沒有罵我神經病。
我聽見他的聲音。
冰冷又平靜的。
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冰碴,又飛速地,精準地,落在我的心上。
他說。
那太好了。
你害死了媽媽。
你償命了。
海水在一瞬間淹沒我的頭頂,我不停地向下墜。
又在快要窒息的時候忽然清醒,像個野獸一樣喘著粗氣。
利刃劃破皮肉的時候,其實不怎麼疼。
暗紅的血留下的一瞬間,我好像又被帶回那天。
深不見人的巷子裡,透不進來的光,陌生的男人用一種我無法反抗的力量,將我的頭發用力地往後扯。
我哭著,喊著。
我說我錯了。
求求你。
求求你放了我。
求求你。
放了我好不好。
他沒有。
他像世間最殘忍的畜生。
一點一點,把我拉進最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他扇了我好多巴掌。
我求饒一句,他打一下。
打到我的口腔中鹹腥味蔓延,我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衣服被他撕開。
皮肉燒焦的味道混著劣質的煙草氣味鉆進我的鼻腔。
點燃。
摁滅。
點燃。
摁滅。
從我的腰間慢慢挪到頸肩。
一直到一整支煙燒成灰燼。
從哭喊得精疲力竭到麻木地承受,我躺在骯臟的泥地裡,野獸在我身上馳騁。
我聞到自己皮肉的焦臭味,和從內裡透出的腐爛氣息。
要是可以馬上死掉就好了。
可是我——
又做錯了什麼呢?
我隻是走在路上。
隻是穿了我最喜歡的裙子。
我——
有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