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會的。”秦沂破天荒地安慰人,生疏地放柔了聲音,和楚錦瑤說,“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恩怨分明,心存善意,這樣很好。”
楚錦瑤擦幹悄然流下來的淚水,她陷入回憶中,想著想著,眼裡含著淚,嘴邊卻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雖然蘇父蘇母對我不好,蘇盛也總是欺負我,但總還是有好人的。姐姐她雖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蘇家的孩子,平時裡對我也沒句好話,但是天冷了洗衣服,每次都是她搶著去打水,她說她嫌棄我手慢,其實我知道,她是心疼我手上起凍瘡。小時候父親每次喝醉酒要打人,都是她頂著罵把我推到外面,讓我去割草。她和我無親無故,能做到這樣,我真的很感激她。”楚錦瑤說著鼻子一酸,知道秦沂不喜歡人哭,趕緊眨巴眼睛,把眼淚逼回去,“我如今生活變好了,沒什麼能幫她的,隻能盡力給她些銀錢傍身,讓她不要再在大冬天洗衣服。”
秦沂許久都沒有說話,他很少安慰女孩子,他甚至很少聽別人訴苦。他的世界裡,是深紅威嚴的宮牆,恭敬精明的宮人,歌舞升平的人世,以及一個個面容姣好,但心如毒蠍的女子。他也見過許多女子哭,但宮裡的女人即使哭都能哭得梨花帶雨,恰到好處。這是秦沂第一次,平心靜氣,安安靜靜地,聽一個女孩子說人間的疾苦。
秦沂素來最討厭人哭,然而這次楚錦瑤流淚,他卻沒有再嫌棄。過了一會,他說:“雲錦太貴重了,你就算能輾轉將東西送到你姐姐手中,恐怕她也用不了。說不定,反會招禍。”
“我也知道。可是,我沒有其他錢,這匹錦是我唯一的私財。”
“這些不會成為問題的。擦擦眼淚吧,別想這些了。”
“怎麼能不想呢?”楚錦瑤都要被逗笑了,“我自己不惦念著這些,莫非銀錢還會從天而降?”
秦沂突然問:“如果你遇到一個大人物,很高很貴的身份……嗯,比你父親楚靖再高一些。他願意幫你呢?”
“他願意幫我,我就能白受著嗎?”楚錦瑤指尖輕輕點著玉佩,說,“你剛剛來人世,難免會想著一步登天,但是我告訴你,這種想法要不得。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這可不行,即使那是個大人物也不成。看來我得好好看著你,別我一時不注意,你被人騙了去!”
“就憑你?”
“哎,憑我怎麼就不行了呢?別的我不敢說,保護你,我綽綽有餘。”
秦沂輕輕笑了一聲,楚錦瑤繼續說:“你以後要聽我的話,不然,我就不管你了。”
秦沂覺得可笑,他笑過之後,懶得糾正楚錦瑤,而是揪著另一個點:“我不是剛剛來人世。我說你這個人會不會說話?”
“我這是為你好。”楚錦瑤生怕秦沂生出什麼走捷徑的歪念頭,在大人物面前展露神通,反而把自己搭進去。
秦沂嗤笑:“就你還擔心我……把那匹雲錦好好收著吧,你喜歡就自己留著用。銀錢和你姐姐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他這大包大攬的口氣啊……楚錦瑤覺得好笑,但是也不願意拂他的好心,於是笑著說:“好啊,那我以後就仰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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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錦瑤隻是隨口開了句玩笑,笑過後很快就忘了,秦沂卻沒有反駁。楚錦瑤並不知道,這句玩笑意味著什麼。
蘇慧的事一時半會沒有法子,楚錦瑤剛剛回家,自己都沒站穩,怎麼可能將手伸出府外去拉姐姐一把。恐怕她的東西還沒傳出侯府,就被下人瓜分了,更甚者,還會給自己惹來麻煩。楚錦瑤明白這個道理,蘇慧急不得,攢錢的事也急不得,她隻能在秦沂的指導下,慢慢學習一個閨秀女子該會的禮儀。
其實天下人情往來都是互通的,楚錦瑤原來沒有入門,怎麼做都不得要領,但是現在有秦沂在一旁提點著,楚錦瑤很快就上手了。而且禮儀這些東西,外行人瞎撲騰一天,不如內行人一句提點。有秦沂這種眼睛極其毒辣的人幫襯,而楚錦瑤自己也肯下苦功夫,十來天過去,楚錦瑤就能做的像模像樣了。
就連趙氏房裡的丫頭都說,五姑娘仿佛脫胎換骨,一下子就開竅了。雖然規矩還不如其他幾位姑娘,但是光看架勢,已經有了。
至於梳妝首飾這些……女人在這方面都是天生的可塑之才,沒過多久,楚錦瑤就對這些黛螺口脂如數家珍了,秦沂也很是佩服。
經過了艱難的適應期後,楚錦瑤再行走在侯門曲折的回廊上,心裡終於不再覺得虛浮沒底。這個痛苦的過程,她的母親沒有管她,她的父親壓根沒見著人影,她的其他親人也都事不關己,真正幫她的,竟然是相識了沒幾天的秦沂。
楚錦瑤從前總是想著和母親好好親近,然而她的母親正眼都肯不看她,等楚錦瑤度過了艱難的蛻變期後,反而對趙氏沒那麼強烈的孺慕之心了。
因為她最需要母親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楚錦瑤穿著一件立領對襟深綠短袄,衣襟上盤著如意盤扣,下面穿著一條淺綠纏枝花馬面裙,腳上蹬著兔毛靴,步履輕緩地朝怡安院走去。她目視前方,肩膀平直,腰也直直挺著,每一步間隔基本不變,不疾不徐,平穩輕巧。進入院門後,院子裡灑掃的婆子停下身,給楚錦瑤問好,楚錦瑤腳步微停,對著丫鬟婆子點頭一笑。
楚錦瑤按照秦沂的說法,笑得時候微微收著,動作不要太大。然而她的眼睛又圓又黑,這幾天臉吃胖了,原來的尖臉成了鵝蛋臉,笑起來時眼睛裡仿佛有星光,臉側的酒窩也若隱若現,簡直能甜到人心裡去。
婆子見了楚錦瑤,也喜笑顏開,臉上褶子都快擠沒了。五姑娘雖然身世可憐,但是卻是個愛笑的,反倒比四姑娘看著容易親近。老人家的愛好和男子不同,她們總是喜歡楚錦瑤這種鵝蛋臉,個子高,又愛笑的姑娘。
和院子裡的人打了招呼之後,門簾也掀開了,秋葉半個身子露出來,笑道:“遠遠聽到笑聲,我就知道是五姑娘。姑娘快進來吧!”
楚錦瑤保持著笑意,不疾不徐地穿過抄手遊廊,走入屋內。進門時,她微微側身,避過簾子,但很快她又站直了,這個過程中,楚錦瑤修長的脖頸一直挺著,並不曾做出探首駝背之類的動作。
秋葉看到這一幕,暗暗感嘆,五姑娘剛來的時候,很是有些戰兢畏縮,雖然情有可原,但看起來終究小家子氣,然而再看看現在,哪裡能看出當初的模樣?便是大房的庶女,也做不出五姑娘這種笑意融融、挺拔坦然的姿態。
這樣看著多麼精神,這才是貴女啊!
楚錦瑤自從有了秦沂,她被提點後,便不再大清早趕來請安。自己辛苦,別人還不念著你的好,何苦為哉?她像楚錦妙、楚錦嫻一樣,每日算著時候到來,既不會太早趕著趙氏還沒起床,來了之後也不用等太久。
然而今日,楚錦瑤一進屋倒吃了一驚,父親也在?
看到長興侯,秦沂心裡唔了一聲,他倒忘了,初一十五,男子都要留宿在正室房裡的。楚錦瑤是正月下旬回來的,二月初一楚靖不知道在忙什麼,沒有留在趙氏屋裡,這倒讓楚錦瑤隔了快一個月才見識到這條規矩,所謂“正室的體面”。
秦沂暗暗算著,楚錦瑤回家快一個月了,他昏迷不醒,也快一個月了。
一個月啊,秦沂即使從來不說,但他難免有些焦躁,一個月不醒,便是他身邊全是親信,恐怕也不好遮掩。
他得想辦法了。
第5章 宮闱秘聞
秦沂一直在想辦法離開這裡。
楚錦瑤玉佩裡的紅絮已經少了近半,而秦沂感覺到自己的傷卻還差得遠,這背後的含義讓人不寒而慄。紅絮被消耗光後,還可以養魂嗎?秦沂不想賭。
更何況,他不能這樣無限期地養傷下去,他久久昏迷不醒,這個消息一旦鬧大,那就是傾天之難。秦沂甚至想過就這樣半好不好地回到自己身體,但他卻不知道如何脫離玉佩,而楚錦瑤一個閨秀,他也不能讓對方將他帶到他的身體附近,換作楚家的男子,他又不放心。
秦沂想著自己的事情,而楚錦瑤卻一無所知,她還不知道秦沂在憂愁什麼。她見了長興侯,隻是驚訝了一瞬,下一刻就收拾好神色,恭恭敬敬給長興侯行禮:“見過父親。”
長興侯見了楚錦瑤,顯然是有些吃驚的。一個月不見,楚錦瑤竟然變成了這樣?
長興侯上下端詳著楚錦瑤,最後滿意笑道:“不錯,圓潤了許多,也不像原來那樣瘦了。很好。”
楚錦瑤如今最大的遺憾,大概就是還有些黑。隨著她的身體漸漸養好,楚錦瑤不再幹瘦細弱,自己真實的相貌也一步步展現出來。她畢竟是長興侯和趙氏的女兒,時代都是貴族,底子必然不差。然而楚錦瑤要比同胞姐妹,也就是楚錦嫻還要更貌美些。她那雙眼睛就長的極好,眼形圓潤,眼角卻微微上勾,形狀非常優美,眼珠極黑又極潤,不笑時盈盈發光,笑時仿佛有萬千星光落入眼中,簡直能曬到人心裡去。楚錦瑤今年不過十三,等再長開些,順便養白了,必然更讓人驚豔。
長興侯暗暗點頭,他放下手中的茶盞,對坐在一旁的趙氏說:“你將她養得很好,儀態尤其出色,你用心了。”
趙氏的笑容登時就有些僵硬。趙氏今日早早就收拾好了,她打扮一新,穿的極為鮮亮。但是長興侯沒注意她的心意,反而一直不鹹不淡地喝茶,趙氏心裡難免喪氣。可是趙氏沒想到,楚錦瑤一來,反倒得了長興侯好生一番打量。趙氏難得得了一句贊,竟然還是因為楚錦瑤。
楚錦瑤聽了也受寵若驚,她的儀態是秦沂指點後,躲在屋子裡,一直練到秦沂滿意才成型的。楚錦瑤以為這是世家標準,然而實際上,這其中夾帶了許多個人喜好色彩。
長興侯覺得,楚錦瑤行禮和走路的時候都揚著脖頸,說話也沒有躲躲閃閃,雖然有不夠貞順柔弱之嫌,但是比尋常女子說話低著頭,走路低著頭,行禮也低著頭要賞心悅目許多。如果是妾室丫鬟,長興侯喜歡羞怯柔順、姿態伏得很低的女子,但是換成他的嫡出女兒,他卻喜歡明豔大氣、做什麼都抬頭挺胸的姑娘,楚錦瑤就做得很好。楚錦嫻是老夫人教出來的,雖然規矩上佳,但長興侯覺得長女太過安靜端莊,而楚錦妙冷淡苦情,行走時身上的衣袖都在來回飄蕩,雖然有弱柳扶風之姿,長興侯卻怎麼看都覺得不健朗。
對女人和對女兒,誰都有兩套標準。
姐妹三人都在,但是卻獨獨贊了楚錦瑤,楚錦嫻和楚錦妙臉面上難免有些過不去。楚錦瑤得了贊沒有任何驕恣之色,她沒有入座,而是走到楚錦嫻面前請安:“長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