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由於楊墨祁生了一場病,以至於今年的秋獵推遲了一些。
隻是楊墨祁的身子還未大好,圍場狩獵仍顯得有些吃力,相比之下,常年跟隨軍隊南徵北戰的楊墨禮在這圍場倒是更顯鋒芒。
夜晚的塞宴尤其盛大,楊墨祁和阿姊坐在居高的上座,草原上的一十五個部落的首領紛紛落在右側的下首,我同楊墨禮及其他的皇室則坐於右側。
一十五個部落為了迎接王室的到來,這場塞宴用了最好的牛羊,最醇香的美酒,找來最部落最美麗的女子跳最好看的舞蹈。
草原上的部族向來豪放不羈,整拳大的酒碗,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很快醉意上頭。一十五部落族裡最大的首領,提著酒杯站了起來,向著楊墨祁的方向恭敬地說了一番客套的話語,而後表明為了迎接他的到來特意準備了一番驚喜。
楊墨祁挑著眉看他,似乎也十分好奇他口中的驚喜是什麼。首領揚手一揮,絲竹聲潺潺入耳,身姿曼妙的幾個舞娘魚貫而出,手中託著酒盞,踩著輕盈的步子進了場中,悠揚的調子中翩跹起舞。
曲是好曲,舞是好舞。卻確實在稱不上有多新奇,若說這是驚喜,未免有點普通了些。
便是這樣想著,調子驀然拔高,整個宴場暗了下來,唯獨剩下一處光亮的臺子,朦朧中勾勒出一個女子曼妙的曲線,一身紫衣露出半截纖細的腰肢,舞動間在潑墨長發中若隱若現,赤足踏在地上,流水一般美好的曲線,系著銀鈴的腳踝動靜之間皆是扣人心弦的清響。
轉過頭來,姣好的面容說不上絕色,但是那一雙濃豔的眉眼卻是麗得驚人,眸隨眼動,微微上挑,萬種風情盈盈而出。饒是見過美人萬千的我,也禁不住被這一眼勾得怦然一動。
美人扭著柔軟的腰肢,從臺上舞到了臺下,從一十五個部落首領面前略過,又折返於我們這側,途徑楊墨禮跟前,美人微微抬眸,隻是一眼,而後便旋著步子往前去了。接過了旁邊的侍女遞上的長嘴酒壺,美人捧著酒壺,腳尖一點,步步生花,青絲墨發飛揚,轉眼間為楊墨祁填滿了一杯酒。
比白瓷還柔潤細膩的手,持起酒杯帶著一種楚楚秀致的美,媚色撩人的眼漾著柔波望著楊墨祁。美人遞過酒盞,嗓音溫軟:「皇上請用。」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美人身上,我盯著楊墨祁,想看他是什麼反應,這樣媚骨天成的美人若是在我跟前晃一晃,又為我遞上一杯酒水,大約我也會十分心動吧。
楊墨祁瞪著一雙迷醉的眼睛望著她,而後眸子順著往下落在她手中的金邊白瓷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眉眼一展,笑意盈盈:「此酒甚好。」
喉嚨裡都泛著酸,就跟當初嫉妒阿姊的感覺一樣,隻不過此刻更加濃烈一些。
我覺得生出這樣的感覺很不好,我同他是陰差陽錯之間產生的交集,交錯之後是應該兩不相幹的。見到這個場景我應該懷著一顆四平八穩的平常心才對,但是心裡動蕩難受,難以自持,這很是不應該的。
剛之間說話的那位部族首領揚起一陣爽朗的笑,眉梢都帶著得意:「這是我們一十五部落在最美的女子,連草原上的雄鷹都拜倒在她的美貌,皇上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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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墨祁抬起眼睛,細致地瞧了瞧。美人面上毫無扭捏,揚首也凝睇著他。大約從無女子像是她這樣膽大,楊墨祁眸愣了愣,笑道:「甚美。」
首領爽朗一笑:「這張臉除了長得好看以外,這雙眼睛更是妙不可言,隻是遙遙地看過來一眼,都讓人覺得心痒難耐。」那雙眼睛落在美人身上,輕佻嗜欲。
「唔……朕倒是覺得不然,」楊墨祁頓了頓,「這雙眼睛美是美矣,朕卻覺得襯得她楚楚動人,嬌憨妖娆的正是眼下那顆淚痣,這才是點睛之筆。」
阿姊的秀眉微蹙,眼睛默默地向我一瞥,似是有什麼不言而喻。身旁的楊墨禮垂著眼,飲著酒,似乎沒有聽到一般。
我不動聲色地垂著頭,盡量讓自己置身事外。
塞宴結束,我跟在楊墨禮的身後。
天上星子閃爍,如落盤的玉珠,草原上廣袤遼闊,夜風肆意侵襲,冷得讓人打顫。
我本想就此直接回帳休息,楊墨禮卻忽地停住腳步,我也不由得跟著停下。
涼涼月色下,他的臉讓人辨不清情緒,嗓子和著秋夜寒風,問道:「婉兒,可會騎馬?」
外面料峭寒意,我環著胳膊,直言道:「不太會。」
他低下頭,深潭似的眸子掠過我:「我帶你騎。」
「啊?」
我不曉得他怎麼突然生了這樣的興致,隻是這樣冷的夜騎馬實在不是個好主意,拒絕的話還未說出口,被他扯著手拉去了馬厩。他的步子邁得大,走得又急,我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上他的。
大手一揮,拖著我的腰就放上了馬,而後自己翻身躍上我的身後。
手中韁繩一扯,馬兒便飛也似的衝出厩裡。馬兒帶起的勁風像是刀子一樣打在臉上,發絲在清冽寒風中散亂翻飛,腦子被吹得發懵,身上那點溫熱被盡數帶去,徒留貼在楊墨禮的後背尚有暖意。
馬兒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從未乘過這樣快的馬,快得讓我心驚,不由得向後縮了縮,整個人縮進了他的懷裡,聲音在風裡輕飄飄:「慢……慢一些,我害怕。」
他似乎沒聽見一樣,緊抿唇,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駕馬的速度不減反加,讓我覺得他大約是瘋了。
強風刺得睜不開眼,我隻能閉上眼睛,任憑他發瘋。
偌大的草原,我們乘著馬仿佛離弦的箭,劈風斬浪,衝破夜的寧靜。
不知何時,耳邊呼呼的風漸漸小了,再一睜開眼,隱約可見燈火朦朧,人影閃動,正是我們的宿處。那一顆驚嚇過度的心總算是安安穩穩又落回了自己的胸腔,此刻我的唯一的念頭就是趕緊離開,離他遠遠的。
離營帳不過百十餘米,楊墨禮勒馬停下,等了一會兒,他都未有什麼其他的舉動。此刻我坐在他身前,困在他的手臂和韁繩之間。
忽然他附耳過來,唇畔貼在我的耳邊,親昵的模樣亦如情人之間低訴情話,隻是這情話倒是讓我倍感涼意:「皇兄,心裡有你。」言語間有鑿鑿之意。
他又道:「他已經有了柔兒,如今又惦記上了你。婉兒,你說我要怎麼辦?」
我這才意識到他今晚種種舉動是因為楊墨祁的話。面上雖未表現出來,心裡是介意的。
我強強鎮定下來:「王爺,竟然是這樣想我的麼?我若是說我同皇上清清白白,你會信我還是隻相信你自己呢?」
楊墨禮近身貼上來,臉頰貼上我耳畔,看起來是一個極盡纏綿的姿勢:「我當然是相信你的,」他頓了頓,嗓音又漠然幾分,「但我不相信他。」
目光悠長,正前方正是楊墨祁的營帳,帳內燭火閃耀映著他的影子,忽明忽暗。良久,楊墨禮緩緩地道:「婉兒,離他遠些。我怕有一天我會忍不住做些什麼。」
與他相貼那片的肌膚激起一層顫慄,一股冷意從發間貫穿至全身,甚至比剛才還要冷。
「知道了。」
我抖著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那麼顫抖。
13
這趟皇家秋獵之旅,總讓我有種不安的感覺。我的感覺一向是很準,尤其是預測這種不好的事情。
秋獵開始之時,所有人駕馬肆意追逐獵物。
大約是昨天晚上被楊墨禮嚇到了,所以也就沒什麼心思去狩獵,沒多會兒就落了後,索性就找個地方休息。
我倚在一個低窪之處歇腳,隔壁的山坳裡有人竊竊私語,聽人牆角著實不大好,我起身準備離開,卻在聽得他們所說內容時,頓感冷汗涔涔。
這些人討論著如何行刺楊墨祁。
俯低了身子,藏身於幾步之外的地方,他們在那頭敢肆無忌憚地商討著行刺的計劃,一絲不差地盡數進了我的耳朵。
他們離開以後,我準備立刻去通知楊墨祁,剛一邁步,腿腳軟得直接趴在地上,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我不太會騎馬,如今卻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駕著馬狂奔,我攥緊了韁繩,整個人緊緊地抱住馬脖子,才不至於讓自己掉下去。
心裡怕得很,揮動鞭子卻一點沒手軟,隻想著馬兒能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才好。
大抵我是有些運氣在的,竟然真的提前找到了楊墨祁。
我想告訴他他現在很危險。
但是我發現,相比楊墨祁,似乎更加危險的是我。
馬兒的速度過快,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停下來,隻得任由它橫衝直撞。
楊墨祁意識到這匹馬已然失控了,駕馬追趕上我,楊墨祁將手伸向我:「把手給我!」
我很想抓上他的手,但是攥緊韁繩的手怎麼也松不開,我實在克服不了身體對於恐懼的反應。
「我不敢……」聲音嗚嗚咽咽,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氣的,還是被嚇的。
彼時我隻覺得自己大概是死定,我瞧著楊墨祁頭一次喊出他的名字:「楊墨祁。」
我瞧著他,想著如果這次我要是死了,大約這是我看到他的最後一眼吧。
我吸了吸鼻子,告訴他:「你不要管我了。有人要行刺你,你快回去,多安排一些守衛,不要讓他們得逞。」
這句話夾雜在呼呼的風聲中,風聲太大,他像是沒有聽見一樣,駕馬又靠近了一些,手也遞得更近了一些:「婉兒,把手給我!相信我!」
我瞧著他的手,試探性地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指尖剛剛相觸,胯下的馬兒一個顛簸,我險些從馬背滾下去,隻得又重新抱緊了馬脖子。
我內心已然絕望,我哭著對楊墨祁說:「不要管我了。你快回去,躲過那幫人就安全了。我……我不打緊的。」我本想控制自己不要表現得那麼悲涼,然而言語間依舊是囑咐後事一般戚然。
眼裡蓄滿了淚,模糊見楊墨祁的身形一晃,而後隻覺得身後一沉,他!他竟然直接跨上了我的馬!
他將我圈在懷裡,伸手拉動韁繩,馬兒被突然力道抑制住,不甘地扭動身子,最後揚起了蹄子,狠狠嘶鳴一聲,將我和楊墨祁摔翻在地。
那片地勢正處於一處高坡之上,我同楊墨祁就這樣從坡上滾了下來,他將我按進他的懷裡,護得嚴絲合縫。不知道滾了多少圈,本就單薄的身子從碎石上滾過,腰骨撞在石頭上,樹上。直到我們停下來,他緊繃的身子這才放松下來,喉嚨中溢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楊墨祁,你怎麼樣了?」我從地上爬到他的身邊,叫了叫他的名字,心中從未那麼慌張過。
眉眼緊皺,他緩緩地睜開眼,望著上方的我,勉強扯動嘴角:「我還好。」他掙扎起身,我扶著他的手臂幫他起來,忽然他身子怔了一怔,竟是不動了。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問道:「是不是哪裡痛?」
他卻笑了笑,望著我的眼輕描淡寫道:「我的腿,好像斷了。」
從坡上滾下來掉在不知道是什麼的鬼地方,好在周邊還有個山洞可以先待一待。
楊墨祁身上竟是瘆人紅紫的瘀青,然而此刻最重要的是他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