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才站起身子,緊跟著眼前一片頭暈目眩,剛才喝了那麼多,如今酒勁兒上了頭,腳上虛浮,一下磕在案幾上,疼得倒吸一口氣。
楊墨祁彎下腰將我一把橫起,我像是貓兒一樣窩在他懷裡。
他這樣的動作並不合規矩,隻是他沒有顧忌其他人異樣的目光,大步從他們眼前走過,經過楊墨禮身旁時,楊墨祁腳步頓了頓:「皇後喝醉了,讓景王和景王妃看笑話了。隻是話又說回來,朕的人,朕不心疼還有誰疼。」
出了門後,我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迷迷糊糊地說了一聲「謝謝」,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
晚上,阿姊託了錦箬給我帶了句話,她說她對不住我,再過幾天就馬上換我回去。
錦箬踟蹰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王妃莫要誤會皇後,她也想回來的,隻是被王爺拘著脫不開身,耽擱這些時日的……」她的聲音慢慢淡了下來。
我沒有作聲,隻是翻了個身,接著睡了。
7
大抵是因為那一天的事情,我的心情一直都不好,隻想窩在屋子裡好好靜一靜。
楊墨祁卻非要拉我出來。
我想楊墨祁這個皇帝當得真的是太闲了。我在屋子裡悶得好好的,偏要拉我出來……嗯……劃船……還是在晚上……
不出來又不行,誰叫他是皇上呢。
我坐在船頭上,撐著腮看著楊墨祁撐著一杆篙,左一下右一下,湖水被船篙拉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留下圈圈漣漪。
我沒想到他一個皇上,竟然還會劃船,倒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楊墨祁笑了笑:「心裡煩亂時,就想找個清淨的地方,但是不管去哪兒都會有一群人守著,無意間便發現了這麼個地方。在這兒誰也打擾不了我。」他將手裡的篙換了方向,劃了一下水,「這個地方,你是第一個來。」
我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撇開頭裝作沒有聽到,也避開了他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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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子不好,劃了幾下就有些微喘,遂放下篙,坐在我身邊,仰著頭看天,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這天上烏雲遮月,有什麼好看的。扭過頭卻見他顎頸處,極是流暢的線條,一時間有些走神。
感受到我的目光,他轉頭往向我,兩人之間隻隔了一層薄薄的空氣,我仿佛觸電了一般,向後躲了躲。這動作太大,小船隨之劇烈晃動起來,楊墨祁下意識地攬住我的腰,我整個人撲在他胸前。
我貼在他胸口,聽見他的心髒有力且急促地跳動,他的體溫正透著衣服慢慢被我感知。直到遠處一聲鴉啼,我才從怔愣中恢復過來,從他懷裡睜開,慌張地不敢看他,仍然能夠感受到他注視的目光,支支吾吾道了一聲謝謝。
「你剛才聽到什麼了?」他說,「你剛才貼在我的心口時,你聽到什麼了?」
他的手依舊攬在腰上,寸寸收緊,此時烏雲散開露出皎白的月光,他的眼睛透著月亮的影子,看著格外明亮。
我訥訥道:「心……心跳。」
他繼續問:「什麼樣的心跳?」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問什麼,誠實地回答:「就是像鼓一樣,怦怦怦……跳得很亂。」
「這些日子,我被一個問題攪弄得心神不寧,現下,我終於知道答案了。」他向來蒼白的臉上透出一抹動人的紅,聲音輕快得仿佛從沉重的枷鎖中解脫出來。
他攬我入懷,一手託著我脖頸。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肩窩裡,瞪大了一雙眼睛,渾身僵硬得像是塊石頭。
楊墨祁感受到了我的抗拒,便松開了手。隔開距離後,依舊能看到他面上有著仍未消退的笑意。他好像真的很開心。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我抿著唇,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以後不會這樣了。」他彎了彎眼睛,眼裡倒映著我一個人。
這一晚烏雲散去,圓月懸空,星光閃耀,芙蕖花綻在朵朵蓮葉上,嫩綠的葉映襯凝脂般的花,尤顯嬌俏,夜風襲來,花枝亂顫。
那天以後腦子裡總是會想起來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有些心煩意亂,又忍不住臉頰發燙。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索性就回避不見。
這幾日,流水似的賞賜進了皇後的宮殿。不知為何,總覺得他送的東西倒是很偏向我的喜好,嗯,我的,唐婉的,而不是阿姊的。
以至於每次收到這些東西,錦箬的眉頭皺得比我還深,沒有說什麼,隻是將賞賜收拾到小庫房裡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晚上錦箬送我去了濯清池便離開了,每逢初一十五的前一天皇後都要來此沐浴,大約這也是皇後所能享受到的獨一份的享受。
這也是我頭一次來到這裡,說不好奇倒是假的。
濯清池裡掛著層層紗幔,重重疊疊地垂在地上,越靠近裡面的水汽越重,湿氣夾雜著水氣撲在臉上,悶悶的。
貼著池壁浸在溫熱的水裡,蒸騰的熱氣將整個皮膚都帶上了淡淡的粉色,舒緩得讓人直發困,迷迷瞪瞪間隔著數層重紗中聽得一陣腳步,那點困勁立馬消失殆盡。
抬眼一看,來人正是楊墨祁。
他的臉色帶著不正常的紅,隱約間可嗅到酒氣,他眼睛中帶著醉意蒙眬,看到一臉驚訝的我後,他也同樣訝了一訝,而後想起什麼倒是又淡然下來了,偏了偏頭:「我想起來了,明天就是十五了。難怪你會在這兒。」
還好這池子裡還有一堆花瓣,不至於一覽無餘,我訕笑慢慢向後退去道:「我……臣妾來得不巧。打擾您的沐浴了,這就離開。」
我看了看四周,而後發現,若我自行離開且不被楊墨祁看光,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
我小心翼翼地說著:「臣妾這樣不大方便。那個……皇上不妨等下再進來?」
在我的印象裡,楊墨祁一直是個溫潤如玉的端方君子,將這樣的難處同他一說,想必他也是會同意的。
誰知楊墨祁並非我想象中的楊墨祁。
他眉頭跳了跳,唇角勾起笑,竟然一腳邁進了池子裡,極其坦然道:「這有什麼不方便。既然是夫妻,一起沐浴倒不是很正常麼?」
他走到了我的跟前,低頭瞧著水面隻剩下一個腦袋的我,眼睛笑意甚濃。一時間我甚至覺得他是故意的。
我的後背已然貼在池壁,退無可退,隻得瞪大了眼睛,面色漲紅。
「莫非……你害羞了?」他忽然笑出聲,瞳仁似墨,裡面映著一個小小的我,慌亂,嬌羞的神色盡覽無餘。知道的曉得我是真的恐慌害怕,不知道的以為我在欲拒還迎。
我道:「我……臣妾,習慣自己一個人沐浴。皇上在這兒,臣妾不自在……」
慌,很慌。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變成這樣了。
楊墨祁忽然微微俯下身,帶著一身的醉氣,細小的水珠隨著他的動作,沿身體線條滑落在水中,他伸手摸向我的臉頰,順著下颌一直到眼角,便停留不動。
他愣了一愣,眼角微微上揚,聲音裡帶著一股低啞:「你現在的樣子,很美……」
他看著我的眸色越加濃烈,濃烈到仿佛我是他眼前一塊唾手可得的獵物。
「可以麼?」話音剛落,他的另一隻手已然攀到了我的腰上,濯清池的水甚至都不及他手掌的火熱。
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說的「可以麼」是什麼意思,他的吻已經落在脖頸上,一直繃緊的神經終於繃不住了,眼淚簌簌地從眼眶往下掉。
「你別這樣,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伸手抵著他的胸膛,將他向外推,一時間哭得稀裡哗啦,將剛才曖昧的氛圍盡數打破。
楊墨祁顯然也被我這副模樣嚇了一跳,他停下了動作,向後退了幾步,面上愧疚和懊惱。
他看著我哭得十分傷心的樣子,想伸手替我擦去眼角的淚水,然而我看見他向我伸過來的手,哭得更兇了些,他的手懸在空中,又縮了回去。
「你不願意,我不會逼你的。」他立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沉著聲音道,「你……莫哭了,我這就離開。」他臨走前,他站在遠處向這邊深深地望了一眼,這才離去。
我一個人在濯清池哭了許久,起初是因為剛才的驚嚇,後來萬般委屈一起湧上心頭,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還是錦箬見我許久沒出來,這才進來找我。
錦箬扶著我,我抽泣著連一句完整話都說不利落:
「錦箬,你告訴王爺。倘若明日阿姊不回宮,那麼我自己回去。」
8
我的決絕終於讓我和阿姊各歸各位了。
夜半,皇朝外,月光被樹影撕扯成碎片,偶爾夜鴉長鳴。車轍滾過石路,發出深沉的聲響,在夜裡尤其明顯。
我和阿姊的馬車相錯而過,阿姊叫停了馬車,支起來車簾道:「這件事情已經了了,我同王爺再也不會有任何瓜葛了,你且放心吧。」她頓了頓繼續道,「婉兒……你受委屈了,是阿姊對不住你。」始終聽不見我的回應,阿姊沒再說話,拉下車簾,向著宮裡的方向去了。
我以為我這次的付出,起碼會得到楊墨禮一點點的憐愛,或者是好感。
直到我回到王府,對上他眼中噙著的冷漠,以及一句不冷不淡的:「王妃既然回來了,便好好休息吧。」
這一刻仿如一盆冷水直接扣在我的頭上,讓我覺得我的付出都成了一個笑話。
我笑了一聲,笑得讓我自己都覺得假。而後向他欠了欠身子,回了一聲知道了。
回到了王府我便寫下了和離書。
我可以接受我的夫君不愛我,甚至可以接受我的夫君對我沒有半分情分,但是我不能接受自己被當作一個工具,被隨意把玩拿捏。
立在書案前寫下最後一個字,滿篇簪花小楷,和離書三個字卻寫得頓挫有力,仿佛這樣才能疏解我心中的愁悶。
我望著這三個字,忽然笑了,覺得自己太過天真。自從建朝以來,唐家的女兒注定是要嫁給王室血脈的,成為皇後抑或是王妃,這是祖宗的規定,即使有夫妻不睦的,卻也隻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沒有一對是能和離的。
筆在空中懸了許久,筆尖的墨汁落在熟宣上,我望著這一團印漬愣了愣神,良久,還是將這張和離書收在角落中。
我聽身邊的小嬋說,那日錦箬將我的話帶回了王府。
阿姊執意要走,直至將簪子抵在脖子上,楊墨禮這才同意她離開的。小嬋說完這話,怯生生地端詳著我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