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北戎割讓邊塞十二城,帝設安北都護府,十二城內統稱北州,由上將軍高義統領全境。
而後,帝又加封高義為鎮北侯,掌北州幽州燕州,三州之兵,已與封王無疑。
因在靈州大捷中,我亦立下軍功,陛下不好直接給我賞賜,便封了我一個永安縣主的封號,然並無封地與年俸。
高家的權勢,一時不同往日,我爹也不是當年初入京時初當太尉時如履薄冰,而是終於有了可以大步流星的底氣與實績。
我剛一回京,便聽聞了晉王下獄,被貶為了庶人。
起因竟是他意圖謀反。七日前,乃是陛下壽辰,宮中官員齊聚,晉王領府內侍衛長史數百人從宮中長街一路殺至於大明宮長德殿外,卻在大內被太子派羽林衛圍殺,數百人中獨獨存活下了一個晉王。
這位晉王雖是看似紈绔,他也曾蠱惑高潔偷竊幽州的布防圖,如何看也不該是陛下健在,儲君正統的情況下,便無理謀反的蠢貨。
待我回到太尉府,見了二哥,二哥才告訴我:「晉王並非謀反,而是被太子誣陷與北戎勾結,晉王才會糾集府內侍衛長史數百人前往宮中,其初衷是想鬧出聲勢,叫陛下獲知自己蒙怨。」
我嗤笑:「晉王行事更像是狗急跳牆。」
二哥也道:「晉王雖有野心,奈何腦子確實不好使。可是,要晉王勾結北戎,通敵賣國,他確實沒這個膽子。」
我神色一滯:「當真是太子……」
二哥冷笑:「生在天家,誰人不對那把椅子感興趣。不過,我們這位太子似乎過於謹慎,晉王與他一母同胞,同是中宮嫡出,便先下了這般死手。」
晉王亦是如此,那秦王呢?
難怪,此次北伐,秦王戰功顯著,陛下為何獨獨隻犒賞我高氏一族,便是不想秦王鋒芒蓋過太子吧。
二哥見我神情恹恹,又提一件事:「高潔原來一直是躲在晉王府內,此番晉王謀反,宮人在王府密室搜出來了她。」
這倒不叫人意外,晉王本想與高潔裡應外合,竊取高家的軍務機密,奈何被揭穿。高潔逃跑後,晉王派人接應到府上。高潔為搏日後前程,還從太尉府中管家時貪墨的銀錢兌現的銀票,也一並獻給了晉王。區區幾百兩,還不夠塞牙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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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看不上那小錢,高潔生得貌美,便當作金絲雀圈養起來。
「高潔可是陪晉王蹲大牢?」
二哥搖了搖頭,神情晦澀道:「高潔有孕,已被接入了宮中。」
晉王謀反,陛下心如明鏡,未必不知是太子先構陷所致。
本來晉王正妃定下了河東柳氏的女兒,不日便要成婚。
可,晉王鋃鐺入獄,那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晉王府中雖是美人無數,可生下的幾個庶子女,沒有一個存活過滿一歲。
陛下雖不喜晉王,可晉王卻是太後最寵愛的孫兒,估摸會讓高潔生下晉王骨血。
我去向我娘請安,她卻一直不肯見我。
那日,我跪在她的院內,隔著一門,嬤嬤柔聲勸著,我娘則說:「我生下的五個子女,不提高潔,三個兒郎兼著這個不孝的,竟無一人強得過月兒去。」
娘這話倒也不偏頗,我長姐確實是滿城之人的白月光,便是在我心中也不例外。
我已是永安縣主,擔這個虛名唯一的好處,便是陛下在我隨爹娘入宮謝恩當日,予了我一個腰牌,可作為宗親女眷進出後宮,不必等到逢年過節奉召才可入宮。
我擇了一良日,便入東宮去見長姐。
長姐似乎精心裝扮過,待我雖是笑容真切言語關懷,卻是頻頻失神,眸中閃爍著不明的情緒。而我則在低頭喝茶時,瞥見我長姐袖口手腕處有一截瘀青。
宮人們抱來皇長孫,孩子已過半歲,胖乎乎的,極為精靈可愛。
長姐抱著皇長孫,滿臉慈愛,與我逗趣了一番,便讓宮人們抱下去午睡。
「高潔胎象不穩,怕有早產之兆。」長姐不知為何,忽然對我說。
我道:「長姐忘了,大哥成婚前,高潔便得急病送至鄉下療養,結果不幸沉疴。爹娘念是高家女兒,已經厚葬了。」
長姐嘆了一聲,命宮人帶上來一名侍女。
侍女撲通跪在殿內,和我們大概說起了高潔在晉王府的經歷。
高潔是被晉王截入的晉王府。
起初,為了獲知太尉府的私密,倒也與她半真半假地溫存過段時日。高潔對晉王卻竟有了幾分真心,朝夕相處間,竟開始期望能夠一生一世一雙人。
可惜,高潔對太尉府所知甚少,更沒有過多關於軍營中的機密。所謂溫柔小意,晉王府內也大有人在。無需多久,晉王便對高潔生膩了。
高潔卻像痴了般,日日糾纏。叫得晉王厭煩,動手揚鞭抽了她一頓,辱罵她不過是靈州一戲子,若不是高家的女兒,如何會留在府中,便是提鞋也不配雲雲。
高潔似有所觸動,當夜便割脈自盡,卻被這個侍女發現,救了回來。
晉王本不想繼續留她,卻因她被診出身孕,尚是留她在府內,棄如敝履般掃入了後院。
31.
我還是去看了高潔,她被困在宮中的庵堂,柵欄圍起的一間房子裡,房內是泥塑的菩薩,一供幾,一蒲團,一臥榻,一被褥,僅此而已。
高潔面上素淨,心底似也素淨了,淡淡地看著我,波瀾不驚,像是認識又像是不想搭理。
我一時,竟覺得她是日夜與菩薩相處的緣故,看著聖潔又平靜。
高潔託著隆起的肚子,來到柵欄處,問:「你有刀?」
我不發一言。
高潔滿不在乎道:「我知道你會殺人,殺人的刀,又快又好。晉王也誇過你,而我是個廢物,連死都不能。」
我怔了怔,望著她的肚子:「你還有孩子。」
高潔嘿嘿一笑,摸著肚子說:「還有這個和我一樣的孽障,本來我想死,可他們把瓷器都給收走了,就是連一條白綾都沒給我留下。我本想一頭撞死,可日日對著菩薩,總不好在菩薩面前自盡,汙了它的神殿。」
我道:「宮中貴人願留下你與孩子,你便死不了。」
「我不願意幫晉王生孩子,可是這孩子卻救了我一命。」高潔的眼中有了一絲母性,「我早就不幹淨了,這個孩子出生以後,父親是大逆之人,母親是個……戲子。我不忍心留他被世人唾罵,並問太子妃能怎麼辦。」
長姐到底是仁善,即便高潔不堪,也還願意幫她一把。
「這個孩子姓高,無論男女,都不會留在宮中,任人唾罵折辱。」
高潔沉默了許久,悠悠開口:「難怪,世人都稱頌太子妃,高家的女兒確實該如你與太子妃,而不是與我一般。」
「高潔,你曾也可以是高家的女兒……」
高潔嘿嘿地笑了,有些神情痴顛,又像孩童的天真:「高家的女兒,我才不稀罕。殺母,殺奸夫,殺掉那些惡心至極的人,我一點都不後悔。我不過是想有個肯對我好的人,一輩子那麼好,就像燕破虜,可惜你們不給我機會,燕破虜也沒有。隻是……晉王說愛我,我就信了,終究是假的……」
我本以為我對高潔是厭惡至極,卻沒想到,見她如此,隻覺得扼腕與唏噓。
她其實也不是那麼壞,半生飄零,她太冷也太苦,便是真的回到了高家,到底沒叫她覺得世間有一絲暖意。
「高雯,我不恨你,也不喜歡你。我卑劣犯錯,被關起來了。可每個高家人都不開心,就連太子妃也是。她的男人也打她,也是把她關起來。」
我猛然醒悟過來什麼,追問:「你剛剛說什麼?」
高潔露出懵懂的神色:「原來你們比我可憐,太子妃被困住了,她對我哭,又對我笑,還說會保護我。可是,你們站得那麼高,就不怕摔下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
高潔瘋了,可連她都看得出來,太子對高家的戒備與敵意,而我們則還困在富貴浮雲之中,看不見天家厚賞下的層層危機。
32.
我爹下朝,特意召我去書房。
「太子妃如何?」這或許是句尋常問候,我猶豫再三,還是將長姐的情況告之了爹。
爹沉吟許久,方才下朝時,太子還對我爹恭敬如初。
「太子許是對太子妃一舊事耿耿於懷,而非對我高家。」
我心中矛盾,抬眸看了一眼爹,最後還是道是。
家中又有喜事,是我二哥要成婚了。
二哥每日忙婚事,忙得腳不沾地,來屋裡拽我起來幫忙。
見我面色鬱結,便問緣故。
家中大哥鎮守北方三州,三哥留在了鶴瞰監,我唯有和二哥商量。
二哥聽完,沉著臉,說:「那天家,便是爹知道了,最多是與太子私下告誡,不敢讓陛下獲知,唯恐影響太子聲譽。」
我冷冷一笑:「自家的女兒受了如此苛待,倒還要想方設法保住太子聲譽。」
二哥長嘆:「他是太子啊,國之儲君,今後也是高家最大仰仗。當今陛下也對高家寵信頗重,為的不正是太子麼。」
長姐便是深諳此關系,才會處處小心地掩飾她的處境。
我曾在東宮觐見時,見過太子對鏡與我長姐畫眉,也見過長姐初有孕時太子對她的殷切深摯,那一幕幕真的如世上的尋常恩愛的夫妻。
這是我活至十六歲,第一次覺得通體寒冷的悲涼,縱然我的刀又快又好,可我隻會殺人,卻對想護之人無能為力。
二哥慌亂起來:「高雯,你別難過……」
很多年後,二哥才對我說,那是我第一次眼底含淚,那種冰冷恨意的眼神,叫他一輩子都難忘懷。他很後悔,為什麼作為唯一留在家中的男兒,卻聽著長姐在東宮過得不好時生不出一點辦法,最後眼睜睜看著悲劇發生。
高家可以置若罔聞,我卻不能放任不管。
我約秦王在城外水榭相見,那是燕國公家的水榭。
燕破嶽隱居於此,原來他也即將娶親,娶的是一個小官家的女兒,京中高門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他說,自己已經是個殘廢,再也不可能站起來,手裡觸碰到他心儀的月亮。所以娶妻,娶誰不是一樣。
我心中更不好過,若是當年,長姐不是嫁入東宮,而是嫁予會用紙鳶引她相見之人,或許不會被鎖在巍峨紅牆之內。
其實,燕家也不太平。
燕破虜獲釋後,帶著燕國公的遺體歸家,便將自己鎖在了院中。直到有一日清晨,他開院門,自己悄然出了門。燕國公夫人命人尋了三日,三日後,家人收到書信前往了城郊的清涼寺,見到了已是剃度出家的燕破虜。
燕國公夫人見到,當場昏厥了過去,而其妻韓氏,直接將他綁了回去。
回去後,他不知和韓氏說了什麼,韓氏抹幹淨淚,竟同意籤了和離書,黯然離開了京城。
燕國公府,到底是敗了。
秦王出現時,我正與燕破嶽在亭中對坐飲茶。
一片春意盎然鶯飛草長之境,他邁步朝我走來,面龐透著少見的和煦笑意,誠然是位豐神俊朗的好兒郎。
我就這樣靜坐著看向他,連他走近,也未回過神來。
燕破嶽見狀,搖扇輕笑。
秦王上前握我的手,笑說:「雯娘,這是頭著相約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