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啾啾不吭聲。
棠鵲卻突然覺得腦後被人一敲,警鍾大作——這話過於耳熟!
似乎是鍾啾啾剛才說給她的話。而明皎那自上而下的眼神,擺明了是要將這句話還給鍾啾啾。
棠鵲不由得驚慌失措。
師尊是什麼時候來這裡的?他聽了多久?有沒有聽見鍾啾啾說的那些?她在他心裡還是不是一個惹人憐愛,溫和正直的少女形象?
疑問充斥著她。
半晌,啾啾開了口,添了一個新疑問給她:“棠鵲,你有沒有想過,你師尊是怎麼進這秘境來的?”
按理說清元秘境隻能容納金丹期修士進入,其它境界的修士根本無法被傳送。
棠鵲沒有想過。
她滿臉茫然。
啾啾卻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歪頭:“你是不是在擔心,你被我戳穿心思,形象大跌後,師尊還願不願意幫你?”
棠鵲確實是那樣想的。迷迷糊糊間甚至還想哭著給師尊解釋,她不是鍾啾啾說的那種人。她臉上火辣辣的,一半是委屈,一半是覺得自己變成了太陽曝曬下的一條蚰蜒。
丟人到了極點,無所遁形。
啾啾卻冷聲:“你大可放心,無論你變成什麼樣,都無關緊要。因為你師尊必然會殺我。他突破重重困難來這秘境的主要目的,便是殺我。而不是為了你。”
“什麼?”棠鵲吃驚,抬起頭,眼眶通紅。
啾啾定定道:“他是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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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皎擰著眉,表情莫測。
啾啾聲音平平淡淡,像是在闡述一件與她無關的事:“因為他和你一樣,也想糾正我這個錯誤,讓他自己變得更正確。”
什麼意思?
棠鵲不明白。
啾啾:“如果你也有一個在眾目睽睽中自請離開你座下,讓你鬧了笑話的逆徒,你又不能當眾對她動手,那你會希望她變成什麼樣子?”
棠鵲:……
她愕然。
自然是希望對方碌碌無為,籍籍無名。離開她便活不下去,最後黯淡無光地隕落在築基期。
見棠鵲似乎有了答案,啾啾這才接著點明:“但我這個逆徒,脫離了明皎的好資源,非但沒有隕落,反而擊敗了他引以為豪的弟子,即將展翅高飛。你說他丟不丟人?”
棠鵲足心竄上一股冷氣。看著啾啾唇瓣開合,想要搖頭,卻又隱隱知道,對方說的是真的。
門派中那些議論她聽過。
什麼鍾啾啾摧毀了悲歡樓,立下大功。
什麼鍾啾啾明明就很有能力,明皎簡直丟了塊寶。
所以明皎必須來證明,第一他偏心棠鵲沒有錯,第二,鍾啾啾不是個什麼寶貝,離開他更是大錯。
這種丟人,在棠鵲被一拳打飛那日,更是升到了極致。
一塊被丟掉的絆腳石,卻比棠鵲這塊被嘔心瀝血打造出來的良材美玉還要能力出眾,引人注目。那些看笑話的目光,那些譏諷的笑容,至今歷歷在目。師尊難堪的臉色也在棠鵲腦子裡回蕩,漸漸與面前這男人的臉重合在一起。
明皎面沉如水。
片刻後,棠鵲驚呼一聲。
隻見明皎長劍一提,“噌噌噌”,又有數道劍氣朝啾啾衝來!
隨著男人的聲音,光是兇殘的劍氣還不夠,還加上了威力霸道的仙術,頓時,整個丹房眼花繚亂,千瘡百孔。無數柳葉飛花撞擊時的巨響,隻讓人血液逆流,兩股戰戰。
他想快刀斬亂麻地殺了她!
啾啾堪堪翻身一滾,不等她站穩,便看見新的追擊從四面八方湧來。
“寒木春華!”
必須躲開——
小姑娘眉眼沉靜,四處奔逃,花與葉之間連給她穿梭的空隙都沒有,密密麻麻交織下來。噗呲噗呲,觸手一直不停被砍斷,悽慘急迫。
連棠鵲也忍不住尖叫一聲,有攻擊落到了她身上!肩上立刻多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鮮血滲出,痛苦不堪。卻沒人理她。
一室混亂。
在這圍困般的追殺中,鍾啾啾仿佛是籠中的鳥雀,就算掙扎拼命,也逃不出籠子,反而翅膀凌亂,尾羽凋落。
化神期修士過於強大,境界的差距不是靈脈能夠拉回來的,有時候她甚至觸手都來不及放出來,更別說做出反擊。
她的防御被一擊轟碎,脆弱得仿佛紙片。屋子就那麼一點大,從左逃到右,亦或是從前逃到後,根本無濟於事。
不消片刻,汗水已經從額頭滲出,甚至有種荒唐的脫力感。
——不知道明皎用了什麼仙法,她身體變得極其沉重,體力仿佛漏水一樣,迅速從身體裡流失。
她猛地提身一躍!
“砰!”
剛剛被她踩過的丹爐,立刻被一道劍氣絞成了渣!
可惜了那二階丹爐。
棠鵲眼睜睜看著那少女從遊刃有餘變成勉為其難,衣裳在戰鬥中裂開許多,袖子更是因為被柳葉擊中,格外破爛。
她似乎體力不支了,呼吸急促,動作也有了些凝滯。
顯得十分吃力。
臉色慘白。
明皎還是沉著臉,沒有一點變化,也不曾看被誤傷的棠鵲一眼,手上攻擊不停。那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隻是在懲戒自己的逆徒,對方咎由自取,而他依然正道滄桑。
棠鵲突然有些不寒而慄,像是被一盆水潑在了頭上。
師尊……
好陌生。
她這一刻才恍惚意識到,對方是已有幾百歲的成年人,在修真界裡,真正的成年人。度過了歲月,退卻了天真,便是被戳穿後也能保持安然無恙,不會受到傷害。
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虛偽、自私、道貌岸然。所以他能平靜地接受。
他帶著強烈的、明確的目的性,不需要反省自己為人,隻需要知道怎麼維持金玉其外的形象便好。
棠鵲竟然輕輕打起了寒顫。她也會變成那樣的人嗎?她想變成那樣的人嗎?
咚——
驟然一聲巨響,啾啾被一道藤編甩了過來,悶哼一聲,砸落在她面前。小姑娘似乎已經完全被明皎的奪真訣抽空體力,巨大的脫力感讓她看起來就很痛苦。
也確實很痛苦,連爬起來都變得困難,大腦根本無法支配身體。
五官都仿佛停止了工作,棠鵲也好、明皎也好、戰鬥也好,通通消失,世界一片寂靜,隻剩下呼吸之間嗆人的疼痛。
不等她稍微恢復,又是一塊巨木落下!
少女猛地一滾,那突如其來的靈活,仿佛瀕死前的最後一次掙扎,卻還是被砸了個正著。
乒乒乓乓的暴|亂中,響起沉悶的聲音,不知道是她的痛哼,還是巨木砸落時皮肉發出的聲音。青光從巨木下細細碎碎飛散而出。
這次,鍾啾啾沒能站起來。
頭發早就散開了披在肩膀上。破破爛爛的袖子下,髒兮兮的手臂如死人一樣冷白,她的手還很小,有孩童的稚嫩感和柔弱,指甲裡全是髒汙。
她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棠鵲離她,隻有半丈遠。
“啾啾……”
棠鵲聽見自己顫抖的兩個字。
對面那小姑娘沒有動靜,連呼吸的起伏都沒有。
眼睛半闔著,沒有光亮,瞳孔微微潰散。
……
……死了?
棠鵲臉色突然一白!
不,不該是這樣!
棠鵲慌到心髒亂跳。
思維亂糟糟的,亂成了一團麻,一會兒又像是清醒,一會兒又像是沉淪。
明皎殺鍾啾啾,是為了他的面子,是邪惡的。
而她是好人,她隻是為了她的仇恨——對了,她的仇恨是假的,所以,她沒有殺鍾啾啾的理由了。鍾啾啾不該這樣死去。
棠鵲覺得自己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撼動。或是告訴她,她沒有那麼正義,隻要她在這裡承認她是邪惡的壞東西,就能將鍾啾啾除之而後快,她再也不會嫉妒。或是告訴她,展示給鍾啾啾看,她不壞,她還有救。
搖擺到她頭昏眼花時,朦朧間又見到劍氣攜著花葉滾滾而來。
棠鵲突然眼睛一瞪,高抬起手:“蓮花,去!”
乍然間數朵白蓮盛開,鋪開一片空中蓮塘,無數花瓣抖動,將那劍氣與仙術全部吞噬消除。棠鵲手指在小幅度抽搐。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發抖,一臉狼狽的眼淚鼻水。
她不知道鍾啾啾對她那些揣測對不對,但她還是想要堅守些什麼。
還想要堅守她是個好孩子的信念。
雖然、雖然她嫉妒鍾啾啾——就算她是嫉妒吧,她仇恨鍾啾啾,但她……不是個壞人呀,她不能真的就選擇和壞人沆瀣一氣了呀。
“啾啾……”
少女顫抖著喊她。
化神期修士釋放威壓的魄力威脅著她,讓她抖得像篩糠一樣。
地上那少女沒有動靜。
倒是師尊沉聲喊道:“小鵲!”
棠鵲呆呆地抬起頭。
她至今也不知道她與明皎算什麼,那個吻算什麼。但有個模模糊糊的答案告訴她,明皎是喜歡她的,卻不是她想象的能為她出生入死的喜歡。
幾百歲的人早就沒有什麼純粹的感情。他們帶著算計,需求回報,也會在必要的時候做出舍棄。
就像她肩膀上皮開肉綻的這道傷一樣,為了殺鍾啾啾,誤傷了她,也無所謂。
棠鵲說給他聽的“我隻剩下你了”,到頭來,感動到的隻有她自己。
“小鵲,把花收回去。”明皎放軟聲音,“乖。”
她的花能讓一切仙術無效。
棠鵲哭泣著搖搖頭:“不。”
她害怕得直往後縮。
“聽話。”
“不!”
明皎皺了皺眉,往前走了兩步,聲音嚴厲了些:“收回去,我幫你殺了鍾啾啾,你不是不喜歡她嗎?”
“不!”棠鵲更加激動,眼淚不要錢似的往外湧,“你也不是想幫我,你隻是為了你的面子。我也不是因為不喜歡她才殺她的,我是……我不能變成你那樣的人。我、我不是壞人,我還沒到像你那樣,無藥可救的程度!”
她還沒到明皎那種能清醒認識到自己壞的程度。
她也不想自己壞到那個程度。
“什麼壞人?”明皎臉沉了下來。
棠鵲大聲道:“為了面子殺害自己徒弟的壞人!”
這話之後,似乎安靜了片刻。
棠鵲抽抽嗒嗒。
半晌,明皎笑了:“倒果然是個小孩子。”
“我是小孩子,我也知道其中利害。”別忘了棠鵲一直是原著中通透的女主角,“你是個很有野心的人,你想要當的遠遠不止是歸雀峰的長老。鍾啾啾是你的汙點,她在一日,你就貽笑大方一日,你必須要除掉她。”
明皎臉色森冷,片刻後,抬劍輕輕一提,對準少女的咽喉。
聽見少女說:“我還知道,你的喜歡很廉價,你為了你的野心,決計不敢光明正大地與我在一起,你遲早會殺了我,不是今日,也是你對我不感興趣了的以後,因為我是一個知道你汙點的隱患。”
頭上蓮花不停擺動。
到了現在,明皎的表情不再是要處理掉一個孽徒,而是要處理掉兩個。即便如此,他露出的,依然是正人君子的模樣。
他一直都是一個這樣的野心家。
劍上光亮閃爍,等隻留下最後一絲亮線時,男人突然身影一閃。再定睛去瞧,人已經到了棠鵲面前。
少女琥珀色的瞳孔呆呆地映著那劍上寒芒。
就在這時,突然又一道身影竄起,一把抱住明皎的腰,將他往外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