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迫不及待化出實體找到母親。想讓爹娘看見自己,也拍拍他的腦袋,溫柔地安撫一下他。
然而他隻從爹娘臉上看到了恐懼。
他們並不想喜歡他,甚至想遠離他。
唯一一次靠近,是因為憤怒。當張熠棋想躺在那孩子的床上時,一向有修養的母親突然衝過來,朝他扔了一把匕首,說,滾開,別碰我的棋兒。
張熠棋惶恐。
他會說話會認字會念書,可他又什麼都不懂,沒有真正地參與人類社會,沒有人教過他正常人的生活感情規矩是什麼。
他偷走了那男孩生辰時的禮物,套在自己身上。衣服穿得歪歪扭扭的,頭發不會梳,還把爹爹送的手串誤當做項鏈。
他唯一憑本能讀懂的,是爹娘對他的厭惡,他們不歡迎他出現在這個家裡。他們甚至請了這麼多人來驅逐他。
張熠棋感到了害怕。
他要被殺了。他要和爹娘分開了。
……
張夫人不敢相信。
半空中風暴交錯,偶爾降落的雷光勾勒出女人的臉,震驚、痛苦、懷疑,復雜到了極點。
怎麼可能?她的兒子還躺在病床上,還在幻境中,這小孩……
怎麼可能?!
張順成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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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夫人搖搖頭,不禁笑了,笑得十分僵硬。她看看周圍的人,說:“這算什麼玩笑。”
她想看到周圍人的附和,告訴她的確是玩笑,卻隻看到男孩縮了縮脖子,仿佛被責罵了一般,低下頭,枯瘦的手指不安地絞著那一片衣角。
“我、我錯了。”他結結巴巴,“我把魔障收回來了。那孩子很快就能好起來……你們不要生氣好不好……”
張夫人神色幾近瘋狂。
漫天魔氣在慢慢收斂退潮,流動的風逐漸變得柔軟。
男孩小心翼翼:“爹,娘,我不纏著你們了,你們能不能也……拍一下我腦袋?就一下!”
他說著抬起他那可怕的手,學著他們的動作:“像這樣。”
爹娘每次安慰或者鼓勵那孩子的時候都會這樣拍一下對方腦袋。
他覺得那個動作好溫柔。
張夫人又哭又笑,再次搖了搖頭。等瞧見男孩黯然的神情時,又不自覺抬起手,她一點點接近那孩子,顫抖的指尖即將碰到對方。
對方卻躲開了。
男孩很局促:“我、我很髒,泥猴子。”
他記得有一次那孩子回家時,娘親說,“快去洗澡,我可不喜歡泥猴子。”
男孩退開幾步。
張夫人哭道:“你不髒,過來。”
這次卻是男孩搖了搖頭,揪著衣服不敢過去。
片刻後,他抬起頭,淺淺笑了:“娘親,你真好,我好喜歡你。”
背後天空閃爍,迷亂之後,厚重的雲層似乎出現了一柱柱光——是這個春日本該有的明媚陽光。
張夫人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預感,急促地邁開步子,朝他靠近:“你不髒,快回來!”
婦人抬起手,想滿足男孩那個簡單到可笑的願望。
然而,手還沒碰到他腦袋,便聽見他小小的聲音。
“娘……夠了。”
娘親願意拍拍他腦袋已經夠了。
他不能那麼任性,為難愛幹淨的娘親。他不能任性,因為他沒有被偏愛過。
娘親願意抬手做個動作,他便已經歡喜釋然了。
他要的就隻有這些。
張熠棋擦了擦眼睛。
張夫人的手最終沒有觸摸到他。
他變成了一捧黑色的煙塵,自願魂飛魄散,在撥雲見日重新雀躍的陽光下,消失得一幹二淨。
風一吹,春日與晴空回到了張府。
滿園魔氣完全祓除。
***
將青蓮弟子帶來的丹藥服下後,床上的“張熠棋”相貌迅速發生了變化。
其實他鼻唇都不太像張氏夫婦,但一雙眼睛與張夫人極像,線條褶皺輪廓,幾乎完全一致。
光是這雙眼睛,就不會讓人懷疑他身份。
但現在他眼睛的線條被拉長,眼窩加深,眼皮卻變得更薄,褶皺也往上移動了幾分。看得出來是一雙大而圓的眸子,漂亮歸漂亮,卻與張夫人不再相似。
到了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床上的“張熠棋”,不是張氏夫婦的親兒子。
這麼多年,兩夫婦看著這個“棋兒”一點一點長大,他身上的任何異常他們都能察覺。可正是因為他長大的過程沒有異常,才更讓人絕望,真正的棋兒,應該剛生下來就被換走了。
然後被遺棄在了那個鳥巢裡。隻剩下三魂六魄,無知地成長著。
在場江湖術士都有些沉默,他們平日裡一個比一個能說,可現在他們說不出話,隻能訥訥看著張夫人。
這位夫人有多寵愛她的孩子,他們有目共睹。
啾啾與陸雲停還多知道一點,張夫人把對張順成的失望,都變成了對兒子的希望。把給丈夫的感情,都給了兒子。
不知道她此時此刻會是什麼心情。
婦人一張臉白得嚇人。
“夫人。”
張順成喊了一聲,想要寬慰幾句。卻見妻子抬起了頭,面無表情:“老爺準備如何處理?”
“這……”張順成頓了一下。
這太難了。
事發突然,說實話他到現在都還覺得自己在做夢,這一時半會兒還真拿不出主意。
“我不會再養他。”婦人說。
那一雙保養良好的手替床上孩子掖了掖被角,明明動作溫柔,聲音卻冷得讓人心底發寒。
“我的棋兒已經死了。這孩子與我毫無關系,他隻會讓我一次次想起棋兒的死,一次次恨他。我不想再看到他,我要把他送走。”
哪能想到對孩子溺愛無度的張夫人,此時會這麼決絕。
棠鵲眉心驟然一蹙,腦仁好像跳了下,不等張順成回答,便先脆生生開了口:“不妥!”
眾人都看過來。
少女盈盈上前一步,放軟聲音:“這孩子現在還這麼小,若是被送走,他要如何生活?請夫人三思。”
“與我何幹?”張夫人冷聲道,“他母親都不管他,我又憑什麼要管他?”
“可是……”棠鵲搖搖頭,還沒說出話就被張夫人打斷。
“他母親偷走我棋兒,將我棋兒扔在鳥窩裡時,可曾想過我棋兒那麼小,要怎麼活下去?”
“我不殺他便不錯了,你還勸我大度扶養仇人的兒子?!”
她聲音近乎尖利,似乎在壓抑她的怒火喝杯氣,扶著桌角的手指青白。
“棠姑娘,這是我張府的事,不需要你多話。”
“你若是覺得,你來我張府幫了個忙,便能對我等指手畫腳,那我必須提醒你,你身後那群孩子,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比你更有話語權。你不過隻在天上飛來飛跳舞搗亂罷了。”
棠鵲一怔,臉瞬間白了。
婦人現在是真氣懵了,甚至有些遷怒。她心裡那一窩子火發不出來,正好被棠鵲撞上,成了她的宣泄口。
張順成急忙上前打圓場:“棠姑娘,我張府出了這趟子事,夫人不好受,你別往心裡去。”
“我沒事。”棠鵲抿了抿唇。
她沉默一會兒,慢慢道:“我承認我實力不足,那場戰鬥確實給大家添了亂。但是,我還是要說。”
小臉上浮現出幾抹倔強,哪怕受了打擊也絕不屈服,她目光灼灼,言辭有力。
“夫人,您的孩子確實是可憐,我也很同情他,可棋兒是無辜的!”
“棋兒。”張夫人冷笑一聲,“我的親兒子才叫棋兒,這來歷不明的野種,配不上我兒子的名字。”
“你怎麼能?”
沒想到修養良好的張夫人會這樣罵話,棠鵲訝異地頓了頓,面露不可思議。
床上的孩子病容還未完全退卻,恹恹的,她有些生氣:“夫人,他在您身邊待了這麼多年,您對他就沒有一點感情嗎?!”
“有感情。”張夫人冷冷道。
可這些感情,本來不是給他的,是他偷走的。
棠鵲似乎沒察覺張夫人的想法,苦口婆心:“既然如此,您還是再考慮考慮這孩子的事罷。他是無辜的。而且,我相信他也很痛苦很愧疚的。”
“哼。”張夫人慢慢彎起了嘴角,聲音犀利,“他若真是愧疚,便更該自覺從我府上滾出去。”
“不,……”
“棠姑娘,我知道你是好心,那我且問問你。”
張夫人突然側過身,咄咄逼人。
“倘若你也是個鳩佔鵲巢的野種,得知自己身世後,是隻會在嘴上嚷嚷愧疚,卻死活佔著鵲巢不挪窩。還是自覺對不住那個被你搶佔身份的孩子,自己該滾就滾,把家還給別人呢?!”
棠鵲睜大眼睛:“我、我當然想還,可……”
張夫人怒聲道:“連窩都不肯還給別人,嘴上假惺惺說什麼愧疚呢?”
“得了便宜還賣乖罷了!”
她一字一句,幾乎怨毒,雙目凜然逼視著她!
棠鵲往後退了退,如遭雷擊。
不……
不是這樣的!
鵝黃的衣服,纖瘦的身子。少女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變成了秋日裡的一片銀杏葉,搖搖欲墜。她身影晃了晃,眼眶一紅。
她下意識退後一步,發現身邊有截淡紫色的袖子,便立刻抓進手心。
“曉曉。”
她喊。
曉曉,你幫我說句話。
喬曉曉卻隻是垂下睫毛,支吾一陣,大大咧咧中透出幾分抱歉。
“我、我學過一句話,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要不還是別管了吧。”
“而且,我也覺得張夫人說的沒錯。鳩佔鵲巢,確實挺可恨的。要、要是一邊佔著別人家不放,一邊還顧影自憐說什麼愧疚,就……更可惡了。”
棠鵲手指驀地一松,呆呆看向喬曉曉,粗布衣袖從她指尖滑落,垂蕩幾下,她大腦嗡的一聲響。
***
張府妖魔已經解決,接下來他們家事就與啾啾無關了。
那孩子的未來,玲瓏的去向,亦或是夫婦倆的感情,都不是別人能插手的問題。
晚上張府擺了最後一次宴席。
這些時日張府雖說軟禁了各位江湖術士,可天天都有好酒好肉的招待,隻是大家不一定吃得下去便是了。
今日魔物退除,和風暖月,術士們便又歡聲笑語,熱熱鬧鬧的。
江湖騙子們絕佳的適應能力和超厚的臉皮,是他們的生存的基本能力。
陸雲停在和苟七交流感情問題。
因為他搞不懂沂山派以外這些人的感情,苟七恰好也搞不懂人類的感情——對於他倆來說太復雜。
所以兩人相談甚歡,恨不得當場結個靶子。
“可我是狗欸。”苟七說。
陸雲停和啾啾還隻是跨個性別,他倆直接跨種族了。拜把子……不太好吧?
啾啾則很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