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什麼?”
封疆愣住。
周圍弟子們也愣住。
棠折之更是錯愕不已。
這等好事還有不從命的?
“阿鳩!”他直覺不妙,低聲喝道。
溫素雪倒是早有察覺,靜靜地閉上眼,按捺住心底的一陣又一陣泛起的酸澀。
“弟子不回。”啾啾又重復了一次。
他們這邊動靜不小,掌門和孤燈等人已經踱了過來,也有不少年輕修士好奇地踮著腳往這邊張望。
隻看見那片紅色的土地上,少女稍稍攥著拳,脊背緊繃,仿佛在和一群看不見的怪物戰鬥。
“阿鳩。”棠折之又喝了一聲,要過來拉她。
啾啾卻往後退開一步,睫毛低垂。
“第一,弟子未能帶靈晶回歸,便是說,弟子未能通過試煉秘境的考驗。”
原來是介意這個。
封疆面色稍霽:“此事素雪已經同我說過,你靈晶本來集齊了,隻是不慎遺失在秘境之中,我可以網開一面。”
啾啾搖搖頭:“第二。”
Advertisement
天有些冷了。她站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
少女長發在風中飛舞,渾濁天色之中,原本平淡的眉眼卻冷冽如長槍,寧折不彎,孤傲偏執,要殺盡天下不公不義。
這一次,她揚起了聲音,鏗鏘有力:“第二,弟子無錯!”
“弟子本就無錯,何來將功補過一說?!”
封疆瞳孔驀地一縮。
不等他開口,啾啾視線便落到棠鵲身上。
“你剛剛滿臉倔強不甘,後來又一副退讓自嘲的樣子,是不是在可憐你的青鸞?覺得一條生命的賬就這樣被抹平了。”
棠鵲愣愣看著她,剛剛還因受打擊而混混沌沌的腦子被更加用力地攪了攪,不知為何,她竟然手腳發寒,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好半天,她才慢慢清醒。
“那又怎樣?我不該這樣想嗎?”棠鵲真的生氣了,也忍不住揚起了聲音,語氣比平時快了些,“我說過,那是一條生命。”
“我也說過,你的青鸞並非我殺,我說過無數次。”啾啾則很平靜,不卑不亢,目光慢慢滑過面前一眾人,棠折之、封疆、溫素雪……
棠折之皺著眉。
封疆面色微沉。
溫素雪唇瓣動了動,什麼也沒能說,隻慢慢搖了搖頭。
不是那樣。
他很痛苦,可傲慢的少年卻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的低頭服軟。便是搖頭,也等她視線別開後才搖頭。
“再說一次也無妨。那日在玉塔,是青鸞先來殺我,我才動手反擊。他的死也並非我造成,而是他自己撞牆身亡。我給你們每一個人都說過,卻沒有一個人願意信我。隻是因為棠鵲認為是我殺的,她心境一跌,悲慟一哭,你們便都信了她,要來罰我。”
“我知道,你們依然不準備信我,也依然覺得罰我罰得正當。”
“既然如此,正好今日掌門真人在此,諸位前輩高人在此,弟子希望能夠重查此事,還弟子一個清白。”
她聲音雖然平平,卻說得真誠,還有些委屈,甚至哽了一下。
臉上卻沒有表情。
“弟子知道自己木訥愚鈍,不如棠師妹討人喜歡,弟子不乞求師尊就此相信喜愛弟子。但隻想在這件事上,求個公道。因為弟子也不願平白無故,背負人命一條。”
啾啾“人命”那兩個字說得格外低沉揪心。
不知何時,苟七和寧溪已經將隕星推了過來。如雪的白發下,隕星一雙長眉微微蹙著。
啾啾做好了準備,鬧出這麼大動靜,被趕出師門又或再次受罰。
但無論如何,哪怕玉石俱焚,她也要尋個清白。她要把這口鍋還給他們,讓他們記住,他們的偏心、不公、愚蠢引出了她這顆炸|彈。
封疆面色隱隱發青。
掌門則將手放在了眼眶微紅的少女頭上,溫溫熱。
“不著急。別怕。你且將事情經過細細說一遍,若有不公,我自會替你主持公道。”
九玄雖然頭發稀疏,有時候很會打算盤,有時候很沒威嚴和風骨,不太像個能服眾的掌門。但他卻是個好人,單純的好人。
棠鵲也紅了眼,抿唇倔強地瞪著啾啾,吸吸鼻子。
明明是她的青鸞死了,她最該委屈,為什麼大家還要這樣看著她。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針鋒相對,讓她遭受一次又一次折磨。但這一次,她不會再忍讓。就算啾啾是她妹妹,她也要和她戰鬥。
兩邊都不畏不懼,僵持對峙。
隕星敲了敲輪椅。
“光是靠嘴說,也分不出真假,棠鳩徒兒也說了,此事她與棠鵲徒兒各執一詞,扯不清楚。”
咕嚕嚕——
木輪椅的聲音輕輕響起,隕星滑到青鶴觀弟子旁的老和尚面前,微微一笑。
“聽聞堅混禪師有面水鏡,能照出人之記憶,可否借與晚輩們一用?”
“阿彌陀佛。”老和尚念了聲法號,遞上面粼粼湖青的鏡子,“隕星真人用便是。”
第30章 你也能讓大家看看嗎?……
想要讓記憶呈現在水鏡之上, 必須要將神識與之相連。
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因為神識是柔軟的,水鏡卻是鋒利的。即便大部分能自由掌控神識的元嬰期修士, 也難以忍受這種痛苦。
啾啾閉上眼睛, 感覺神識被一點點扯出來,不由得捏緊了手, 渾身發抖。仿佛被生拉硬拽出的是她的靈魂, 每拖出一點, 就是撕裂的疼痛。好不容易將她神識貫通水鏡, 她已經一身冷汗, 如同剛被人從水池中撈出來一般。
寒氣肆虐中,感覺掌門放在她頭頂的手上流淌出一股靈力, 竄進身體, 奔流在她的四肢百骸, 驅逐開所有森冷。
不知怎的就想到一句話。
仙人撫我頂。
啾啾手捏得更緊, 也將腦袋往下埋了埋, 不讓人看見她的表情。
她再怎麼強悍冷靜, 也隻是一個小姑娘, 離開爸爸媽媽進入這個世界前, 她才剛剛參加完中考, 收到了聯邦第一高中的通知書。
她還沒能來得及去她的高中看一眼,還沒來得及坐一次新的空艇校車。
然後她就到了這本書裡。
曾經的大部分記憶都被年月的長河慢慢衝散,她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想不起朋友們的臉,隻能懷抱著僅剩的珍貴寶石般的回憶,掙扎靠岸。
啾啾眼眶在一點點變紅。
苟七犬耳抖了抖,他不懂人類情緒, 卻聞到了很悲傷的味道。少年下意識想要寬慰一下正在忍受劇痛的小師妹,卻被隕星伸手按住。
隕星搖了搖頭。
“可是……”苟七不懂。
隕星什麼也沒說,隻是拉著他,那雙細長卻柔和的眼睛卻看向兩個對峙的少女。
她們的事情之前也從寧溪那裡聽過一些。
不管怎麼說,兩個都是被命運玩弄了一把的稚氣未脫的小丫頭,她們看起來相似,又如此不同。
一個溫和,一個冷冽。一個的難過是因為受到了指責和煎熬,另一個的難過卻是因為感受到了別人對她的好。
啾啾在黑暗中蜷縮了太久,好不容易一絲光亮射進來時,她卻並不願意去觸碰,隻是豎起自己的殼,在殼後謹慎的觀察。
就算是剛才,她也一身的刺,想要孤身一人同歸於盡。
她不是不相信她的朋友,隻是太懂分寸,太懂分寸。
懂得讓人心疼。
這就是兩個孩子的不同。
棠鵲可以坦然接受別人對她的好,她會拉著同伴共同面對。
而啾啾則踽踽獨行,有來有往有借有還,她的世界隻有人情,沒有感情。那些不求回報的好,她不敢相信,不敢接受。因為沒有人這樣愛過她。
隕星毫不懷疑,此時此刻苟七也好、寧溪也好,就像終於照拂到她身上的光亮,哪怕一句小小的關懷,也能讓她泣不成聲。
可對於那孩子來說,在眾人面前掉眼淚,恐怕比打斷了她脊梁骨,還讓她難堪。
許久後,啾啾面無表情地抬起頭。
她的神識已經徹底連通了水鏡,仿佛一塊小石頭置入了平靜的湖面,水鏡上泛起了一圈波紋,漸漸擴散。最後一圈漣漪也消失時,鏡面上終於浮現出畫面。
從進入玉塔前開始。
眾人看見了啾啾足下那朵巨大的花型圖紋,也看到了少年們魚貫而入,棠鵲走在第三個,與啾啾錯身而過時腳步停了停,說:“阿鳩,以後你少碰這些機關陣法,爹娘不喜歡。”
她話語真誠,並沒有任何嫉妒不平,隻是娓娓道來,想讓妹妹過得比現在好。
一看就是個幸福天真的孩子。
而啾啾想要收獲幸福,卻需要受困於種種限制條件。
棠鵲輕飄飄的頭發鍍上了玉塔的光,宛如夜色中發著光的蝴蝶,白皙的脖頸驕傲又高貴,身上那股自信柔和溫暖的氣息,誰看了會不喜歡。
可是接下來的畫面卻很諷刺,在遭遇了第一塊機關石板後,一行人讓啾啾走到了隊伍最前面。
啾啾就算是頭腦靈活,擅長機關陣法,可也不是神,有時候她也會一籌莫展,有時候她也會……受傷。
好幾次,出其不意的攻擊從她身邊擦了過去。
啾啾有回過一次頭,因為她的一绺頭發被一道掠過她脖子的火系法術燒焦了,發尾滑稽地卷翹起來。
也幸好隻是頭發,再慢一步,興許就身首異處了。
她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形象,也不會喊疼,就那樣繼續勇往直前。
一些顯而易見的機關倒還好說,一些特別危險的,啾啾便會機械地告訴他們,“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我先去解決好,你們再過來。”
其中有一次,她轉過折角後,聽見了昆鷲的聲音。
小雀斑少年說:“你就那麼放心讓她去開這些陣法機關?”
應該是對棠鵲說的。
因為棠鵲揚著尾音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爾後昆鷲壓低嗓音:“別那麼沒心沒肺,她如果在機關陣法上動了什麼手腳,要傷害你,簡直輕而易舉!”
“別胡說。”棠鵲默了一陣,維護,“阿鳩是個好孩子,隻是孤僻沉默了一些,她並不壞。”
她還說了好幾件不大不小的事,用以佐證妹妹是個好人。
昆鷲不以為然,“哼”了一聲:“你滿腦子都是相信她,自然看不到她使壞的樣子。”
這一切啾啾都聽見了。
小姑娘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皮膚被陷阱裡的一道水刃割開了,淌出絲絲縷縷的紅。
……
這畫面屬實有些煎熬,讓眾人忍不住沉默難受,視線圍著幾個人打轉。
昆鷲扼住自己一隻手腕,皺眉別開了臉,小雀斑上寫了許多不甘心,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任何事。
棠鵲對妹妹的維護不似做假,正因如此,身為朋友才更要善意地提醒她。防人之心不可無。更何況棠鳩這種爭強好勝又不聲不響的姑娘,一看就心眼不少。
他隻是擔心棠鵲受到傷害,他有什麼錯?
——興許確實沒什麼大錯。
他們都沒有錯,即便旁觀的看客們也斷不了罪。因為哪一方他們都可以代入進去。
盲目付出的姐姐,好心提醒的朋友,還有被他們排擠傷害的妹妹。
有些人心生寒意,假如有一天兩姐妹真的反目成仇,會是什麼理由?
是因為妹妹受不了被姐姐的朋友這樣無端的猜忌。
還是如朋友所說——“瞧吧,我沒看錯吧,棠鳩人性本惡。”
這也是原著下的讀者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問題。
她們隻知道少年們對棠鵲的提醒是真誠且正確的,棠鳩後來也確實“本性暴露”開始作惡,所以之前每一次對她的欺負都是正義的。
她們從來不曾想過,棠鵲朋友們對棠鵲的善意,都建立在對棠鳩的惡意上。
……
畫面繼續往前。
到了第五樓,啾啾與眾人分開,一個人探索向上的道路。
水鏡外的棠鵲也在這時候和啾啾對上視線,不可遏制的心尖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