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顧宴將我拉回:「我的好月兒,你聽我解釋,我是來娶你的,你瞧我穿的什麼,你看這上頭寫的什麼,你打開。」
我抹了抹眼淚,扭頭不看。
顧宴便把那信打開一字一句讀起來:「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同心同德,宜室宜家。顧氏懷笙願與明月結發為夫妻,共盟白首之誓,永結鸞儔。月兒,你瞧,這還有那傻皇帝的印,天子證婚,我的真心就差掏出來給你看了。」
我指著他:「你,顧釗,還有皇帝,又聯起手編排我?」
「月兒。」顧宴把我緊緊抱著,「我不滿皇帝食言,讓你落入太後手中又險些被豐紳所傷,我與他比酒論理,喝了三天三夜,我把與你一路走來的事都與他說了,他答應為我們證婚,隻是為了把你先騙出家門,顧釗與他有意拖著你,隻是我沒料到分明說好與你闲話家常,原本是想給你的驚喜,那傻皇帝臨時加戲,卻害你傷心了。」
「騙我出家門作甚?」
顧宴笑得神秘:「走,同我回家,你便知曉了。」
我仍氣著,不肯同他走,顧宴笑眯眯地將我一把扛起來,也不管我如何踢打,他隻管走得春風得意。
我們回到家中,小四合院簡直換了個模樣,紅綢與鮮花掛滿屋檐與庭院,熟悉的面龐全都穿著喜慶的紅衣,許多我認得認不得的賓客遠遠地就朝我與顧宴說恭喜,我抬眼一望,像是望見顧宴口中的傻皇帝正端坐上席。
「少夫人,快隨我們梳妝。」
幾個丫鬟將我請到側室,手腳麻利地為我換上不知什麼時候準備的喜服,我全然昏了頭,由著別人將紅蓋頭往我頭上一蓋,嬉笑著推到了前廳。
當今聖上證婚,宮中司禮領唱,我與顧宴的婚禮盛大又莊重。
不久前我與大公雞拜堂成親,險些一人熬到天亮,最後自己喝了兩杯合卺酒的畫面還歷歷在目,轉眼間,我那絕世無雙的新郎官站到了我眼前,抬手揭開蓋頭,桃花眼裡裝滿了星辰與故事。
我被顧宴纏了一晚上,第二日渾身都像散了架,他下了朝回來我剛吃飽,他兩眼冒綠光說他並未吃飽,又將我拎回了房。
歡宴良宵好月,笙歌一派秋空。
顧釗有一日上門來,我將封好的喜糖遞給他:「不是給四郎的,是給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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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一定很想看到這天,很想吃上懷笙與你的喜糖。」
顧釗略有遲疑,倒仍是接了過去,他轉身走時我分明瞧見他紅了眼眶。
一道冷冰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好看嗎?顧釗。」
我見怪不怪,頭也未回:「好看,你倆一樣好看。」
顧宴不依了:「從前都說我比他好看,怎麼突然變成一樣好看?」
我沒好氣:「顧三,你跟那傻皇帝混久了,是越來越幼稚,越來越無聊。」
有日夜裡顧宴在窗下寫字,我在一邊翻醫書,他忽然鄭重其事地過來將我的醫書拿到一邊:「月兒,有個事我要向你道歉。」
他從衣襟裡掏出一張折舊的紙,那上頭落滿了淚滴,好些字都已經看不清。
我大致瞥了一眼,落款處有「敏榮」二字。
「我不能原諒姜氏,我也沒有資格替你去原諒她,可她畢竟是顧釗生母,顧釗求了我,我到底是心軟了,她寫下了這封悔過書,認下了對你我做的罪過。」
我沒有細看信的內容,折了幾下後放進身前的火爐裡焚了個幹淨:「看在四郎面下,我或許可以原諒她對我下毒,但我不能原諒她害你,我恨她。皇上罰她青燈古佛,懺悔到死,也是便宜了她,可憐的人是四郎,爹不疼他,娘又誤他。」
顧宴沒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火爐裡的紙燃燒成灰燼,我問他:「四郎呢,怎地許久不見他?」
「他追隨翊王,固守北疆。若不然,他也無顏面對他母親犯下的錯。」
那晚我睡得不踏實,閉上眼睛就看見三歲的顧釗被自己的父親扼住喉嚨的模樣。
顧四郎的心結,怕是要在北疆艱苦漫長的歲月中才能解開了。
三月皇帝南巡,顧宴帶著我遊山玩水,領略我夢寐以求的江南風土人情。
顧宴官至尚書令,我成了整個南巡最惹人注目的命婦,我起初不愛結交,但邀約的夫人多了未免別人說我仗著顧宴的聲名不識抬舉,我也試著赴一些簡單的約。
那日我回來時見顧宴在窗邊負手而立,唉聲嘆氣,似有心事,我從身後環住他的腰,小聲問:「懷笙在想什麼?」
顧宴年紀輕輕身居高位,已經不再是當年顧府那個苦大仇深、乖張飛揚的公子,我見過他在百官面前胸懷天下的沉穩模樣,因而也隻有在我面前他才會不經意透露出惆悵與脆弱。
他把我攬到身邊,長長嘆氣:「月兒,京中有信傳來,姜氏在感業寺被人殺死了,殺她的人是憶安表妹,她已自刎謝罪。」
「月兒,我隻擔心顧釗聽到這消息時該如何。」
自我與顧宴搬離顧家,便再沒有聽到過何憶安的消息,又因為後來發生的事太多,我們早就把她忘懷了,宮變那段時日,恐怕除了四郎,也沒人再想起她。
不知她去了何處,經歷了怎樣一番沉浮,最後決定走出這一步,從此與顧釗雨斷雲消。
我隻記得起她總是在顧夫人面前低眉順眼,卻隻有在趙嬸娘在的地方神情才舒朗些,寄人籬下、揣度他人心意苟且度日本就難過,或許是趙嬸娘給過她僅有的溫暖?
當日顧宴要為了我拿人,她來求我時我以為她是為了顧夫人,現如今想來莫不是為了趙嬸娘?
顧宴搖頭,真相如何他也不得而知。
何憶安此番決絕,與顧夫人同歸於盡的事在我心裡掀起不小的衝擊,我又擔心遠在北疆孤苦無依的顧釗,連著幾日睡不好也吃不好,終於在船靠揚州時昏倒了。
醒來時徐廣良徐太醫在為我診脈,一向在外人面前莊重沉穩的顧大人急得滿船艙走來走去,不住催促:「好了沒,你堂堂太醫院院判,這麼久都診不出?」
徐廣良笑著搖頭,向我遞了遞眼色,我微微點頭,他才轉身朝顧宴不緊不慢說道:「恭喜顧大人,夫人有喜了。」
顧宴怔了半晌,似在消化徐廣良話裡的意思,接著他撲上來端著我的臉一頓猛親,又如屁股著了火似的蹿起往外跑,邊跑邊喊:「我要告訴皇上去,我顧宴要當爹了。」
徐廣良哭笑不得:「竟不知朝堂之上雷厲風行的顧大人還有這樣一面?」
「讓您見笑了。」
徐廣良又說:「顧夫人可知道顧大人前幾日已經遞了折子給聖上,將當年明謙明太醫所受之冤屈一一澄清,聖上那時年幼,記憶不清,但聽了顧大人所述很是震撼,當即答應要昭告天下為明大人正名,還明家上下一個清白。太醫院中受敏榮郡主指令延誤顧大人病情的人也一並被拔除了。」
我搖頭,確實不知道,顧宴在我面前多數隻有一副面孔,就是纏著要親要抱,我從不問詢他在忙何事,也不知他心思深重到了這地步。
徐廣良見我落淚,笑著寬慰:「恩師在天有靈,知道自己曾經救過的顧家公子如今將他唯一的女兒當作寶貝一樣疼愛,他必定是欣慰的。」
「今日皇上問我,明家是否還有後,聽那意思是想為明家昭雪之後重用明家後人。」
我搖頭:「大人,醫者以仁心傳承,我父親的仁心經由徐大人等太醫傳下去便可謂有後。我與顧宴好容易走到今日,我不想再因自己的身世旁生枝節。不爭,也為爭,明月想爭的從頭到尾都是一份安穩的日子。」
徐廣良愣了愣,良久才點頭走了。
我懷孕這段日子不僅口味叼,性子也叼,有天我把顧宴從睡夢中喊醒,問他:「你究竟愛的是薛明月還是明月?當初醒來是先看中我薛明月這個人,還是看中我手腕這枚月牙?」
顧宴苦著一張臉,險些落下淚來,穿著裡衣起來:「萬福, 把搓衣板拿進來,你家夫人又不安生了。」
我問過顧晏他為何會與我一同出現在關外的雪地裡, 他的腿是不是就是那時候凍傷的。
他不肯告訴,隻說都過去了。
我與顧宴的第一個孩子是在初雪的夜裡降生的,我被折騰了一天一夜, 孩子被產婆抱出去,顧宴瞧也不瞧一眼,衝到我床前來握著我的手就開始抹眼淚,臉色慘白如紙, 叫人看了又愛又憐。
分明我累得虛脫, 還要安慰他:「我沒事, 看把你怕得。」
顧宴在我額頭上親了又親,又在我手心呵著氣:「月兒,我們就要一個孩子就行,你從懷孕到生產我都瞧著, 實在是太辛苦,相公心疼得不行。」
婚房裡燃著雙喜紅燭,桌上擺著紅棗、花生、桂圓,還有一壺合卺酒。
「(無」顧宴賤笑:「為夫我隻想要霸佔的經過, 不想要霸佔的結果, 請夫人務必狠狠地再霸佔我。」
我出月子那天,院裡的梅花開得正好, 我與顧宴趴在窗棂上看,顧宴的頭貼著我, 腳伸到床邊勾動嬰兒的搖床哄著孩子,我被他投機取巧的模樣逗笑了。
他一拍腦袋,孩子的名字就定了,顧凌寒。
顧凌寒半歲的時候我收拾顧宴的書桌, 偶然翻到一封北疆寄來的信件,兄弟二人在信中之乎者也,讀起來拗口。
但我看懂了信裡的意思,大意是顧釗受顧宴所託去了一趟關外,找到了當初收留我的嬸娘,他賞罰分明, 打斷了表哥的腿,又給了嬸娘銀錢了斷了她養我的恩情。
我紅著眼睛問顧宴:「四郎溫文儒雅, 你怎麼能讓他去做這些事呢?」
顧宴摸著我的頭頂:「你不知顧釗現如今已經是令北狄聞風喪膽的鐵血大將軍了。」
「即便如此, 打斷表哥一條腿便好,怎麼還將一雙都打斷了?」
顧宴輕嗤:「本想把他第三條腿一並打斷的。」
顧凌寒三歲的時候, 顧釗從北疆回來了,他一身風霜塵埃,站在落梅下看了許久。
顧凌寒也不知哪根筋不對,上前抱上顧釗的腿, 顧釗回身先是看到我, 繼而又把顧凌寒抱起來:「叫小叔。」
他又喊我:「三嫂。」
我揉了揉眼角,回身喊顧宴。
顧宴正在屋裡給顧凌寒削木做劍,滿身木屑地跑出來,顧釗說:「三哥, 我帶了個人來見你。」
我與顧宴隨顧釗一同望向庭院的拱門處。
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
別後悠悠。
無限事,不言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