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蹲在床尾,望著顧宴一雙腿幽幽發出感嘆。
這腿,修長白皙,生著不多不少的茸毛,要緊的是肌肉均勻,線條流暢。
我衝萬福揚起大拇指:「三公子有你是他的福氣。」
萬福被我誇得耳朵根一紅:「三公子醒的時候每日都要練習走路,我不過是……不過是……給他揉捏按摩。」
萬福蹲在一邊,看我手起針落:「少夫人,他們都說你來自關外的鄉下,難不成你還學過醫術?」
我咬著一支針屁股,細細地琢磨這上下巨虛穴千萬別扎錯:「我爹爹可能是個大夫,這醫書是他留給我的。」
「這麼說,您不但沒學過,您甚至還不確定……啊!」
萬福沒說完話,捂著臉滿屋子亂竄:「少夫人,疼,疼。」
「哎呀不好意思,針沒拿穩。」
我的軟椅就搭在顧宴的床邊,夜裡就剩我倆的時候,我就一邊為顧宴擦身子一邊與他拉闲話。
反正闲著也是闲著。
「三公子沒去過關外吧,你這麼矜貴想來也不可能去那種窮苦蠻荒的地方,那地方是真冷,看不見高山湖泊,一年裡風雪天能有八九個月。」
「我一直都很想去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看不見冬雪,隻想看到繁花開滿山野。」
「三公子的腿還有救,脈象也越發有力。」
「你可要快些好起來,別讓我被西苑外的人欺負了。」
我一邊說一邊用銀針撥動著顧宴手背虎口的位置,燭火交疊,我的影子映在他的手上,恍惚間他的手像是跳動了一下,通過銀針傳到我指尖。
Advertisement
然而我再看,他仍是眉眼沉靜,呼吸均勻。
入冬後的第一場雪在夜裡悄無聲息地落下來,我一推開窗,就瞧見滿園裹著銀裝,刺透皮肉的冷撲面而來,趕緊縮了回來。
萬福領了炭火,在我與顧宴的房裡升起一鼎暖爐,我便更不愛出門,專門研究顧宴。
我改了他常服的藥方,兩日為他扎一次針,捏著他的鼻子猛灌肉湯和苦藥。
起初萬福覺得我虧待了他家公子,讓他幫我「行刑」時他總是苦著一張臉。
後來見顧宴兩側的面頰填了些肉起來,原本淡紅的唇變得緋紅,萬福見了我就笑得諂媚,直誇:「少夫人無師自通,乃在世華佗。」
然好景不長,我這樣「鋪張」很快花光了西苑積蓄的例銀,萬福去賬房支取,回來時在窗檐下悄悄抹眼淚。
我知道定是有人見顧宴在病中支稜不起來,故意刁難。
我喊上萬福帶路,打算去找賬房先生說理,走到後院狹長的過道時,忽然從兩側牆頂蹿出來許多的貓。
我小時候被嬸娘罰跪在雪裡暈倒後被貓抓咬過,因此對貓一直有很深的恐懼,冷不丁那樣多隻往我身上撲,嚇得我雙腿一軟。
萬福以自己的身體護我,踹開那些貓,等把貓趕走伸手扶我起來時,從前頭一扇門裡探出一個腦袋來:「大膽萬福,光天化日之下,與少夫人抱在一起成何體統!」
看熱鬧的多起來。
「呀,三公子是不行了,可畢竟還在呢,少夫人竟和三公子的小廝這般不避諱了。」
「西苑真是難看,娶她進來是為了照顧三公子,怎地好意思做出這等不知廉恥之事?」
萬福漲紅了臉,揮著拳頭:「混賬,少夫人豈是你們能玷汙的?」
4
鬧到了顧夫人跟前,那日見過的婆姨都來了。
指摘我的正是其中一位嬸娘,她說親眼看見我與萬福摟抱在一起。
顧釗與那位姑娘也在,我後來知道那姑娘是顧夫人養在身邊的表侄女何憶安,硬說的話也與九王爺也沾點親戚。
萬福不過也才十八歲,自小跟在顧宴身邊,知道這些婆姨闲得發慌且嘴臉醜惡,但沒想到竟惡毒至此。
此刻他急著撇清與我的關系,喊得懇切又大聲:「趙嬸娘,說話要講良心,是因為忽然跑出許多貓來,我家少夫人怕得摔倒了,我去扶她,如何變成我與少夫人摟抱?我是下人,你侮辱我不要緊,怎敢侮辱我家主子?」
「那麼多雙眼睛看著的,我還能汙蔑你們不成?三郎家的,不是我說,三郎如今這狀況我們都心知肚明,你還年輕,這奴才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西苑門關著你們要如何,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怎敢在西苑外也如此膽大?三郎還在呢。」
我雙手交疊在腹前,環顧一周,問:「多少雙眼睛看著?除了趙嬸娘,都有誰看見了?」
我的反應令大家意外,顧夫人皺了皺眉頭,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趙嬸娘用胳膊拐了拐一旁站著的丫鬟,那丫鬟會意,邁出一步來:「奴婢也瞧見了,萬福與少夫人的確、的確抱在一起了。」
我抬起巴掌扇在那丫鬟臉上,清脆的一聲響,堂前頓時安靜極了。
我笑了笑:「我家三公子隻是病了,不是倒了,我薛明月雖不懂什麼大家規矩,婦道二字我還是知道的。萬福是從小長在三公子身邊的,忠心耿耿,能為三公子豁出命去。我西苑雖勢微,但有夫人主持公道,豈是你外姓之人隨意就能汙蔑的?」
我朝顧夫人跪下端端一拜:「請夫人做主,莫放過無辜,更莫壞了三公子與妾身的名聲。」
顧夫人心煩地揉了揉眉心,質問趙嬸娘:「你說你有證據,便是你與你這丫鬟?」
趙嬸娘臉上訕訕的,將絲絹一甩:「我都瞧見了呀,我的眼睛不算證據嗎?偷食的人還會自己承認嗎?是不是的,將這奴才綁起來打一頓不就問出來了?」
顧夫人盯著我與萬福,趙嬸娘將顧夫人的沉默視為同意,竟招呼左右:「來呀,把這奴才給我綁了。」
我挺直腰身:「不能動我西苑的人。」
顧夫人微眯起眼睛看我:「明月,這個家我才是主人。」
冰冷的語氣令我渾身一僵,我知道,這個家都是她的,若真要鬧起來,他們每人一口就能啃了我的骨頭。
「母親。」在角落一直未出聲的顧釗忽然站了出來,「三嫂方才也解釋了,今日天冷,她本要去賬房支取例銀,是忽然蹿出來的貓嚇壞了她,萬福素來忠心護主,怎可憑趙嬸娘一人之言就斷定此等荒唐事?」
「比起這荒唐事,孩兒覺得母親更應當過問過問為何堂堂西苑,竟支取不到例銀。」
我松了口氣,總算有個人聽懂我的話了。
再抬眼看顧釗,他身穿水墨染松柏長衫,更添風韻,更將他顯得修長挺拔。
唯他一人幫我說了話,我心中的感激可想而知。
顧家的財庫都掌管在顧夫人手裡,隻不過恰是請了趙嬸娘在代管,平日裡皆有賬房的胡先生收支記錄。
顧夫人看向趙嬸娘:「怎麼回事?」
趙嬸娘輕咳:「夫人,西苑這月已經是第二次支取例銀,咱們的少夫人未免太闊綽了些。」
她說這話時眼睛仍有意無意地在我與萬福間來往,似不坐實了我與萬福的事她誓不罷休。
「三公子近日胃口好,我扶著哄著能多喝幾口湯,我便想多買些雞鴨魚肉回來為他熬湯。」
「三郎要吃好一點,向廚房要便是,哪需你自己親自採買?」
我掃一眼在座的婆姨,不再說話。
若是廚房要給,那便也沒有今日這些事了。
顧夫人淡淡地看了我一會兒,輕輕吐出三個字:「沒規矩。」
「念在你沒受過什麼教育,又來自關外,我就不罰你了,咱們顧府的規矩,你要好生學學。」
我的心涼了一陣又一陣,本以為今日到了這裡,算是對我拷打完畢了。
這時候張媽從門外走進來,神神秘秘與顧夫人耳語了幾句,顧夫人原本淡漠的臉上忽地泛起怒意,將桌角一拍:「薛明月!你好大的膽子!」
5
「你換了三郎的藥?還自作主張為三郎扎針?」
屋裡很安靜,隻聽得見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顧釗也驚得退開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我。
我有些被嚇著了,不敢再抬頭:「我懂些……懂些醫術,不過是想為三公子……」
「你懂醫術?你還比得過宮裡的太醫?你怎麼敢?三郎多矜貴,誰許你擅作主張?」顧夫人氣得站起來,險些戳到我的鼻尖,「你是我允進門的,三郎若有個好歹,豈不是坐實了我這繼母害他的罪名?我以為你隻是無知,哪想到你豈止無知,你實在是荒唐!」
「張媽,請家法。」
「母親!」
這家法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嚇得一旁的顧釗抱拳一禮:「三哥的病那麼多年也不見根治,我們不也為他尋遍了偏方?三嫂愛夫心切,當能理解,若母親擔憂,現在理應請大夫來為三哥瞧瞧,而不是打人。」
哦,原來請家法的意思是要打我。
「四郎,你莫要為這膽大包天的粗鄙婦人求情,你現在且去請大夫看看你三哥,我今日非要教訓教訓這目無法紀的新婦!」
張媽雙手端著一把一指厚的戒尺來,顧夫人拿起來重重朝我背心一打,疼得鑽心,我沒忍住喊了一聲。
我也不傻,等顧夫人再舉起那要人命的戒尺時,我一閃身蹿了起來,讓她撲了個空。
屋裡不知是誰「撲哧」笑了一聲,很快大家又都用驚恐和擔憂的眼神看著我。
大抵我是顧家立家法以來第一個敢逃的人。
「攔住這逆婦!」
我就要衝出門去,一旦讓我衝出去,我敢說這屋裡沒人再拉得住我,幼時被嬸娘打得滿村跑的功夫不是白練的。
正當幾個婆子把我雙臂鉗住,我身前緊閉的門忽然打開了。
我想我此刻模樣必定不好看,朱釵正懸在發梢,胡亂落在肩頭,衣襟被婆子扯開,外袍並不在原本的位置。由於掙扎得太兇,左腳的鞋子早不知飛到了何處。
我便這麼面目猙獰地與門外輪椅上清風和煦、眉目疏朗的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