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哎哎,我可沒拿什麼東西,就是隨處看看。」沈玉柔捂嘴輕笑,「我在那裡面,看到了一些女子的舊物。」
「那裡面的東西是皇上放置的,我勸你不要碰不該碰的。」我的語氣中有一絲顫抖。
「別想著威脅我。」她冷哼一聲,「我都看見了,那些珠釵、衣裙,一開始我還真以為是你的東西,沒想到最後翻出來畫像Ṫŭ₄,上面的女子卻是前朝夏國的溫寧公主。隻是她的長相與你十分相似罷了。」
「住口!」我怒道。
「有什麼不好承認的?爭寵的手段罷了,後宮女子誰不想爭寵?」沈玉柔大笑起來,「你先前還嘲笑我模仿你,你看看你身上的翠綠舞裙,身上的金鑲玉镯,不都是用盡心思模仿溫寧公主的嗎?」
她這一番話擲地有聲。
我臉色發白,說不出話來。
「自己的夫君一直深愛著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子,所以不得不模仿她來爭寵,明明在宮中不可一世,面對滿屋子她的遺物卻不敢動一分一毫,貴妃娘娘,你的滋味也不好受吧?」
沈玉柔憐憫地看了我一眼,隨後又笑道:
「不過既然知道這個,現在我們倆也算公平競爭了。如果皇上隻是想要一個替身,那我會做得比你更好。」
說完,她揚長而去。
繪春自陰影中走出,面色憂愁:
「娘娘,她當真會铤而走險嗎?」
我收斂起失魂落魄的表情,從容道:「上次她沒能扳倒我,我知道她不會善罷甘休。如今面前擺著一條路,她是鐵了心想要壓我一頭,所以即使是險招她也會做。」
「是。娘娘,尚衣局那邊已經打點好了。」
「好,我們靜待她如何出頭。」我滿意地笑了。
Advertisement
既然沈玉柔執意玩火自焚。
那我就再來添一把火。
10.
盛夏七月,是設荷花宴招待皇親國戚們的日子。
今年的地點選在了臨清州,九曲池塘中荷花競相開放,映著貴人命婦、各宮妃嫔們的羅綺粉黛,分外好看。
宴飲過半,按照習俗輪到了妃嫔們展示才藝。
淑妃的琵琶,麗貴人的小曲兒,婉轉悠揚宛轉悠揚令人沉醉。
我穿得比往日要素淨些,隻用古琴為大家彈了一曲,便低調退場了。
謝明淵看到我沒有同往常一樣表演擅長的舞蹈,低聲問我是不是不喜歡他送的那幾件衣裙。
「聽說柔妃苦練了許久的舞蹈,精妙絕倫。臣妾舞技不精,怕被拿來比較,反而出醜。」我回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你是怕搶了人家的風頭吧。」謝明淵打趣道。
正談笑間,沈玉柔已換上舞裙出場了。
她身著一件淺綠色的廣袖長裙,迎風而立。
反手一抖,竟是一柄雪亮的長劍。
隨著鼓點笙樂響起,沈玉柔在大殿之中翩翩起舞。她的姿勢、節拍都掌握得恰到好處,顯然是花了功夫拼命練習過。長袖過處,香風招搖飄蕩。她的劍光也如雪影。
在場的一些老臣神色微妙。
我偷偷望向謝明淵,他怔怔地看著沈玉柔。
鼓樂演奏到高潮,沈玉柔輕輕解開衣帶,長袖一甩。
綠裙變紫裙。
那身黛紫色的衣裙先前被她穿在裡面,此刻完全展露了出來,隨著沈玉柔曼妙的舞姿,如花一般綻放。
滿座哗然,謝明淵神色劇變。
劍舞在許多個國家都有分支,但會在舞蹈高潮時變換變幻舞裙樣式的隻有一種。
大夏長袖龍劍舞。
多年前,夏國的溫寧公主被送入朔國宮中當質子。相傳她的劍舞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曾在宮中掀起過一時風潮。
即使溫寧公主隨著夏國的覆滅銷聲匿跡,如今也很容易找到關於她的記載。
沈玉柔很容易就學會了如何還原大夏長袖龍劍舞。
至於服飾,尚衣局那邊會給出最奢華、最精美的夏國傳統服飾。
一曲畢,沈玉柔款款行了個禮,媚眼如絲。
「皇兄,恕臣弟冒昧,這位柔妃跳的似乎不是我大朔王朝之舞,倒像是……舊夏國的舞蹈。」早有親王按捺不住按奈不住,率先發聲。
「臣妾跳的是大夏長袖龍劍舞,。」沈玉柔泰然答道,「雖然舊夏國已經覆滅,可臣妾不忍讓如此精妙的舞蹈失傳,所以遍覽群書試著還原此舞。」
「我朔國的名舞眾多,不遜他國半分。柔妃娘娘如此推崇舊夏之舞,倒讓臣覺得不妥。」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臣站了出來,眼光凌厲地盯著謝明淵。「陛下一向勤於朝政不理後宮,可不要讓後宮之人生出不軌的心思。」
「這位大人言重了。」沈玉柔面帶微笑,環顧四周,「我大朔王朝海納百川,如何容不下一支女子的舞蹈?對於他國文化,臣妾認為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最好。」
說完,她望向謝明淵,一副胸有成竹的樣ṭùₛ子,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這套說辭。
她知道謝明淵一向愛她思想大膽新奇,所以她在賭謝明淵會為她說話。隻要皇帝認可了她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那這件事隻會成為眾多皇親國戚之間的美談,說後宮出了個有思想、有能耐的奇女子。
場上一時間萬籟俱寂,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了謝明淵。
可謝明淵卻並沒有如她所想那般笑著說:「無妨,愛妃言之有理。」
我看著他,他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憤怒與痛苦,握著桌角的指關節已經泛白,仿佛想起了什麼無比絕望的往事。
「溫……」謝明淵顫抖著朝她伸手。
話還沒說完,就嗆出一口鮮血。
所有人都慌亂了起來,侍女們忙去扶住謝明淵,太監在高聲喊著宣太醫,場下的親王、大臣,還有沈玉柔都被驚住,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我起身厲聲道:「柔妃,你衝撞了聖駕,還不認罪?!」
元歷七月十七日,臨清州荷花宴上。
當朝皇帝謝明淵驚受刺激,口吐鮮血,隨後臥床不起。
罪妃沈玉柔,打入冷宮等候發落。
11.
謝明淵躺在寢殿內,神識遊離,口中喃喃地念著溫寧的名字。
一眾太醫守在旁邊,皆是束手無策。
「都退下吧,開些補藥過來,皇上需要時間調理。」我吩咐了幾句,繪春便帶著太醫和侍女們默默離開。
「皇上,該喝藥了。」我輕輕地拍了拍謝明淵,將親自煮好的湯藥送入他口中。
「是阿妤。」謝明淵望著我,似乎恢復了一絲清明,「阿妤,我看見溫寧了,她在跳劍舞。」
「是,皇上,是溫寧回來了。」我順從道。
「溫寧回來了……」謝明淵忽然呼吸急促起來,「溫寧……別回來,她流了好多血,在大殿上,有人刺死了她。」
「皇上,溫寧已經死了。」我輕聲提醒他。
謝明淵痛苦地閉上了眼。我見湯藥已經喂完了,轉身推門離開寢殿。
「娘娘,漱玉閣那位還在撒潑不願意搬走呢。」繪春為難地向我通報。
我嘆了口氣:「走吧,去漱玉閣一趟。」
踏進漱玉閣,便聽見一陣刺耳的叫囂。
「我不去!我要等皇帝旨意!你們算什麼東西?!」沈玉柔頭發散亂,在院中嚷嚷著。
她手中握著那柄長劍,一時間宮女太監們都不敢接近。
看見我出現,她更是情緒激動起來:「顧妤!是你陷害我對不對!」
「沈玉柔,你跳的舞穿的衣裳都是你親自挑選的,怎麼就變成了我陷害你?」我覺得好笑,「不是你自作主張,結果釀成大禍麼嗎?」
「我跳的是皇上最喜歡的舞……明明是書籍裡記載的……」沈玉柔恨聲道,「是你!是你給皇上下毒了!是你讓皇上生病,再陷害於我!」
「皇上生病當然是你的緣故。」我攤了攤手,「皇上病中憂思口口聲聲念著溫寧,這一點眾人可都瞧見了。」
「不,不,一定是哪裡不對……是你使了什麼絆子!」
「你不是也在當替身嗎,這麼多年相安無事,為什麼我一跳舞皇上就病倒了?!」
沈玉柔一會哭一會笑,自言自語,神色癲狂。
「不,不應當是這樣的,我是大女主,皇上應該會欣喜若狂才對!」
「溫寧公主劍舞名動天下,皇上還是皇子的時候,確實為她傾過心。這一點你猜的得很對。」我悠悠地開口。
「隻是夏國覆滅後,她竟敢借用跳劍舞的機會行刺先帝,當場被侍衛們刺死於殿上。」
「萬箭穿心萬劍穿心,一身碧綠舞裙被鮮血染成了紫色,這樣的畫面,成了皇上一輩子的噩夢。」
沈玉柔愣在原地,滿臉不可置信。
先皇被行刺並不光彩,這一段歷史被皇家毫不費力地抹去了。
如今的書籍隻記載著,作為質子的溫寧公主,在夏國被朔國攻陷後,被放逐民間銷聲匿跡了。
當時殿上的人也並不多。
先皇,幾位皇子,和我那兩朝元老的首輔父親而已。
沈玉柔強作鎮定思量了一會兒,忽然拿劍指向我,兩眼發紅:「就因為這種事……顧妤!都是你!你害死了明妃,現在又要害死我!你會遭報應的!」
「還愣著幹什麼?按住她,帶去冷宮。」繪春Ṭų₆冷臉道。
幾個太監迅速出手,在沈玉柔拿劍傷人之前按倒了她。
「顧妤!就算我在冷宮,隻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日日夜夜詛咒你!你不得好死!」沈玉柔喊得聲嘶力竭。
「那你就先在冷宮好好活下來吧。」我衝她粲然一笑,「之前被你陷害去冷宮的兩位妃子,已經候你多時了。」
沈玉柔的眼底閃過驚愕,終於崩潰大哭起來。
12.
秋聲漸近。
謝明淵已經在榻上躺了許久,神志不清的境況一直沒見好轉,人也肉眼可見地消瘦了下來。
不滿六歲的大皇子被扶上皇位,由我父親代理監國。
我父親並不似謝明淵一般好戰,對於聚集雄師、攻佔他國一事並不推崇,反而令一部分軍兵解甲歸田。百姓們更有餘力安居樂業,本來質疑他監國篡權的聲音也漸漸轉為了稱贊。
我的哥哥也難得回家探望了幾番。聽說他戍邊這些年皮膚黝黑了不少,身上也多了許多疤痕,惹得我母親直掉眼淚。
「今年秋天很好。」我撿起地上的一片銀杏葉,對繪春說道。
「是啊,這幾年秋天都是苦秋,又冷又多露水,許久沒有這樣秋高氣爽的日子了。」繪春笑盈盈道。
採雲一路小跑過來,我和繪春見她神色慌張,也就明白了什麼事。
等趕到皇帝寢殿,謝明淵已經氣若遊絲了。
「阿妤……」謝明淵居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瞥了一眼旁邊的宮女,她愁眉苦臉道:「皇上這幾日不願意服藥,總是喂了又吐出來。」
「我來吧。」我端起桌上的藥,一勺一勺地喂給謝明淵。他看到是我,也就慢慢地將藥吞下去。
「我這些日子,迷迷糊糊地夢見了許多人。溫寧,阿妤……還有,還有明妃。」謝明淵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明妃……我居然不記得她叫什麼名字了。」
「皇上是貴人多忘事。」我貼到他的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明妃,皇上親自下令害死了她的孩子,她沒了孩子後,很快就自焚了。皇上你不記得了嗎?」
「那是她……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謝明淵猛烈地咳嗽起來,「可是她……她們都該死,不然我如何做皇帝……」
「前朝擁了大皇子登基,你現在已經不是皇帝了。」我淡然道,「明妃活著也並不會威脅社稷。是你疑心病太重了。」
說罷,我起身將藥碗放在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日我在望舒閣用一個死囚替了明妃,又讓她偽裝成宮女出了宮。如今她好好地活在民間。我想,遠離這個囚籠,她會過完很好的一生。」
「你……大膽……」謝明淵掙扎著想起身,卻體力不支摔倒在床上,「奇怪……我的身體……我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
我冷漠地看著他掙扎。
這一年多以來。
夏日避暑湯,冬日暖胃粥。
如今日日服用的補藥。
宮規森嚴,我找不到給他下毒的機會,卻能找到藥效極為輕微的幻藥。平日裡服用隻覺得思維活躍,若是長期服用,不僅能使身子虧虛,還極容易產生幻覺。
加上那日沈玉柔劍舞的刺激,謝明淵最恐懼的噩Ṱũ̂₁夢在他腦海中浮現,情緒激動之下便一病不起。
太醫診斷,也隻以為他是心病。
而他在半夢半醒中時常能看見溫寧,所以他心甘情願沉溺其中。
是啊,溫寧,他魂牽夢縈的溫寧。
沈玉柔不算什麼,明妃不算什麼,我也不算什麼,宮中濃桃豔李的女子們都不算什麼,他的心裡隻有前朝的徵戰,以及心底的溫寧。
卻有如此多風華正茂的女子為他凋零。
藥效的幻覺上來了,謝明淵朝著虛空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麼虛無縹緲的影子。
最終隻是頹然地倒了下去。
13.
我出宮那一日,天氣很好。
碧空如洗,豔陽高照。
原本要送去為謝明淵守陵的車駕巧妙地繞上了一條小路,直通遠離京城、卻繁華不遜色於京城的江南道。
朝廷沒有嚴令妃嫔們守陵,隻要不是戴罪之身的女子,大多聯系了家人親友回家。父親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也有一些妃子沒有家族的庇蔭,選擇了遁入深山古寺。隻要借著為國祈福的由頭,監國首輔大人就會替她們打點好一切。
我著實倦了,稟告父親我要回江南道家中舊宅養老。
父親把我罵了一通:「老子還沒辭官呢你倒開始養老了。」卻偷偷讓家僕往我車上塞了許多金銀,和他腌制的鹹菜。
當馬車緩緩行至江南城中,已是傍晚燈火闌珊。
我帶著繪春採雲來到了最繁華的一間酒樓。正值飯點,酒樓中人聲鼎沸。
「這家的鴨花酥肉湯餅和麻辣蹄筋乃是一絕,今個兒我請客,兄弟們都來嘗嘗!」
「聽說這家不僅飯菜香,掌櫃的還是位大美女。」
「你還別說,他們家好多菜式都是掌櫃的想出來的,小姑娘年紀不大,可有本事啦!」
鄰桌的談笑不斷傳入我們的耳中。我低頭輕笑,忽然間一節藕臂伸到我眼前,將一壺清酒放在桌上。
「這幾位貴客,我看咱們有眼緣,這壺酒算我們店裡送的,再請你們嘗嘗最新菜式——鴛鴦火鍋,如何?」
熟悉的清脆聲音響起,我抬頭,對上她笑容明媚的一張臉。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