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左梁詩搖了搖頭。
“這麼早就把山海印傳給他?”有人從影壁後轉了出來。
“他自己念叨了十幾年,一直想要,也該給他了。”左梁詩雙手緩緩在半空畫了一個詭異的月形,洞口關閉,寒風頓時停止,“你願意來幫忙,真出人意料。”
“要是隻有你這個奸商,我肯定不來。”老天工冷笑,“你要是死了,我連接放三個月的鞭炮。”
左梁詩苦笑:“你不是要收這小子當徒弟,好歹對徒弟他爹客氣點吧?”
“想到你是這小子他爹,我就想反悔不收這個徒弟了。”老天工幽幽道,頓了頓,“這小子哪學的那些東西?”
“你沒發現一件事嗎?”左梁詩古怪地看了老天工一眼,“他就罵人的時候,罵得最利索,隻有那些是他自己說的。別的,不知道是誰提前寫給他背的小抄吧……要他自己能想出來那玩意,我直接能提前頤養天年了。”
老天工松了口氣,嘀咕:“我就說呢……怎麼一年不見,變得這麼大……”
他剛剛聽得一時間,都覺得自己有點不配收這個徒弟了……什麼日軌月轍,還有什麼應策之道,這小胖子都這麼學富五車了,還要他這個師父幹什麼。
思索了片刻,老天工皺著眉,又問:“玄武提前龜息和百氏有關系?空桑已經肆意妄為到這地步了?”
左梁詩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老天工雙臂彈出鐵青色的護腕:“姓左的,你那什麼眼神?”
左梁詩鎮定地移開目光:“天軌的確出了問題,但和玄武龜息沒關系……如果你是大荒的人,潛伏在燭南,你看到山海閣和空桑百氏矛盾重重,一觸即發,你會怎麼做?”
“煽風點火,讓你們趕緊打個你死我活……”老天工幡然醒悟,“怪不得你要壓下青蝠出現在靜海的消息。你想引暗地裡的人出來……替你兒子寫應答的人,也這麼打算的?”
“不清楚。”左梁詩搖搖頭,“不過的確幫了我一把。”
老天工沉默片刻:“你們這些玩計謀的,心腸果然都黑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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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譽了。”
老天工簡直不想和這家伙多待一刻,扭頭就走了。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背對著他問:“你有把握他能得到山海印的認可嗎?”
“沒有。”左梁詩淡淡地道。
老天工猛然回頭瞪眼:“沒有你還讓他進去?”
“他是未來的山海閣閣主。”
“扯什麼狗屎,山海閣了不起?他就不能當我們天工府府主……”老天工跳腳罵著,突然聲音一冷,“你是不是沒把握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左梁詩轉身朝大殿門口走去。
“我不願意他這麼早卷進來。為人父,總是希望能親手把一個塵埃落定,海闊天青的世界交給他,可他長大了,他自己走進了風雨裡。有些時候,我寧願他不是左家的孩子,不用世世代代背負這樣的……宿命!”
左梁詩推開殿門,海風灌了進來,鼓蕩起他寬大的袍袖。
“可他姓左。”
左梁詩臉頰上的肌肉極細微地抽動了一下。
“他注定要去聆聽祖輩英魂的咆哮,去點燃世代相傳的血脈。”
………………………………
閃電掠過天地,雨如白霧。
山海閣如林如巒的樓閣門闕在白霧裡剩下一個漆黑的輪廓,嶙峋如億萬靜伏的海獸。閃電的光照得房間裡,婁江的臉龐冷硬如堅冰。許久,他忽然轉身一把打開門,風刮了進來,吹得燭火搖曳。
婁江抬手一指遠處的滄溟海面。
“那裡,就燭南的海界,玄武鎮守晦氣之穴,但比起其他海域,滄溟依舊怒濤洶湧,需要更多的生氣,來滋養這片天地。於是最初的閣老們死後,以身為柱,在滄溟中釘下了第一批海柱,那是海界的雛形。後來,大荒第一次擴張,清洲最先遭到進攻,那一次,山海閣半數以上的閣老與近十萬弟子奔赴海界,以身化石,強行圈出第一片靜海。”
“從那以後,山海閣的弟子,如果願意在死後身化海石,砌入海柱,就會領一塊白玉牌。”
“到現在,海界石柱共計三百二十萬根。”
“三百二十萬根海柱,是由萬萬名弟子砌起的山海脊柱。”
透過敞開的門,隱約有許多披著淡金大氅的身影,如飛鳥般穿梭在冰冷的雨幕之中。
“是,我承認,如今的山海就像一座梁柱漸朽的閣樓。我承認,如今的山海閣的確讓人瞧不起。”婁江筆直地站在門口,“可我們山海閣不是沒有我們的驕傲!今年的海柱比去年多了三十二根,今年的靜海與去年的靜海多了七裡。海柱會一年比一年多,靜海會一年比一年廣,直到最後海柱將囊括整片滄溟,整片滄溟千裡風清萬裡潮平。”
“我們山海閣的山,還沒朽,山海閣的海,也還沒枯!”
白石骰子在指間轉動,仇薄燈倚在窗棂上,他沒說話,隻是聽窗外的風雨聲,他忽然輕微地笑了一下。
稍縱即逝,婁江沒有看到,其他人也沒有看到。
“左月生?他和他爹吵架躲起來,他爹不管他,是我跑遍整個燭南把人找回來。是我給他撸的鼻涕,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婁江罕見地爆了粗口,“老子他娘的就是他哥!”
就算總是被奇葩弟弟捅出來的簍子搞得焦頭爛額,就算奇葩弟弟遇上了新的奇葩,奇葩的隊伍壯大,世界不得安寧,可做兄長的,又怎麼可能真的丟下他不管?……那是你到山海閣,舉目無親,備受排擠時,唯一一個會偷來秘籍給你的蠢貨啊。
“至於我為什麼……”
婁江慢慢地從衣袖裡抽出一樣東西,舉起來給所有人看。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這個。”
那是一張裁得方方正正的宣紙,上面寫了兩行字:
“紅梅焚淨土,軒窗下埋骨。”
字跡工整,但沒有任何特色。
陸淨把這句話念了一遍,抓了抓頭發,不解地問:“什麼意思?”
“梅是我母親,軒是我父親。”婁江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仿佛被冰封了一般,“他們是被火燒死的,誰放的火……我不知道。”
他把紙轉了過來,背面還有四個小字。
子時明樓。
“我不知道該不該去。”
陸淨一拍桌:“這明擺著,不就是個陰謀嗎?等你進圈套啊!我操,我拿腦袋擔保,這要不是陰謀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婁媽子,你不會比我還傻吧!”
婁江冰封的臉上出現了條裂縫:“不要叫我婁!媽!子!”
陸淨縮了縮腦袋,同時松了口氣。
“還有,我不至於連這是個陰謀都不知道!我已經打算好了……”婁江遲疑了一下,其實連左月生都不知道他以前的事,現在這個困擾許久的謎說出口後,他有些後悔,又隱隱地輕松了一下,就像厚厚的灰塵,震開了一些,“之後我會把這交給閣主。”
“閣主……左胖他爹?他爹認識你爹娘麼?”
陸淨下意識地問。
“認識。”婁江臉上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小時候我還騎過他脖子……”
然後還尿了尊貴的山海閣大閣主一後背,以至於無比看重風度的左大閣主,從此拒絕登門拜訪。
“子時,明樓。”
陸淨還在琢磨紙上寫的內容。
就在此時,一道雨中隱隱傳來一聲響笛。
“是應龍司的師弟遇到處理不掉的穢物,”婁江側耳聽了聽,恢復了平時的冷靜,但比往常還要客氣幾分,“我出去幫一下他們,請幾位貴客在無射軒內自行休息,雨急風驟,最好還是不要外出。”
說話間,一直倚窗而坐的仇薄燈忽然站起身,走了過來。
在婁江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仇薄燈已經把他手裡的宣紙給抽走了。
“你!”
婁江一怒。
“沉雪香。”仇薄燈把宣紙放到鼻前聞了聞,就又隨手丟給他,“紅闌街。”
婁江急忙接住紙。
仇薄燈和他擦肩而過,撐開一把傘走進了茫茫大雨裡。
婁江愣在原地。
一時間沒明白他什麼意思。
“走走走!”陸淨過來一把勒住他脖子,拖著人往外走,邊走邊壓低聲,“這家伙一直都這樣,就是口上說得兇……”說著陸淨給婁江一個‘你懂我意思吧’的表情,然後聲音高了些,“跟上跟上,他屬狗的,鼻子比什麼都靈,信他準沒錯!”
打前邊飛來一枚骰子,砸在陸淨額頭上。
“陸十一,你想死麼?”
仇薄燈的聲音遠遠傳來,他走得很快,已經到前面去了。
“仇大少爺我這是誇您啊!”陸淨奮力爭辯。
不渡和尚轉了轉佛珠,念了兩聲“阿彌陀佛”,瞅了半算子一眼。半算子口中念念有詞地掐指算:“天機告訴小道……這一去雖有兇險,但能還清十分之一的債務。不渡禪師,一起去麼?”
一聽到半算子這家伙欠的巨賬都能還清十分之一,不渡和尚瞬間眉開眼笑:“善哉善哉。”
一僧一道跟著出了門。
風雨聲裡,山呼海嘯。
披銀氅的年輕弟子在靜海巡邏,挨個查看舟船,扯著嗓子交代漁民記得修補烏篷。披著金氅的年輕弟子在燭南城內,逐街清除因潮晦而生的髒物,風燈搖曳,點點如螢如星。又有一行五人,並肩走進重重雨簾。
朽木會抽出新纖啊,枯枝上會爆出新花。
永遠會有新的脊梁,撐開新的冠華。
第66章 暗雨沉沉風驟起
陶容長老登上雲臺時, 左梁詩正盤腿坐在崖石上,將一根細竹卡進兩片竹篾裡, 形成網格。在他手邊,還放了一堆削得很精致的細竹——是左月生先前搭了一半後來又被風吹散了的烤魚架子。
“怎麼樣?”
左梁詩一邊把兒子沒搭好的竹架搭起來,一邊問。
“是天外天的哪尊上神駕臨枎城?”
他用詞謙恭,語帶笑意。
陶容長老在他對面坐下:“罴牧。”
“罴牧。”左梁詩略一思索,“據說有六隻眼睛,每隻眼睛各觀一眾生道的那個?”
“是。他是古禹之子。”
“子顏告訴你,允諾還鱬城以日月的, 就是古禹吧。”左梁詩沉吟,“天外天的五帝之一,祂做出了允諾,難怪子顏會铤而走險。”
陶容長老沒說話, 臉上仿佛戴了一張生鐵鑄造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