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左月生餘光都沒分他親爹一絲:“有件小事,或許諸位閣老忘了。百年前,空桑太虞氏私改天軌,鱬城日月不出,四/風不至,是以赤鱬陷入休眠……難道諸位就不覺得,赤鱬之休眠,與玄武之龜息,極為相似?”
一閣老忽然起身,面色赤紅:“你是想玄武龜息與天軌有關,為百氏所謀?簡直狂妄!無知稚子也敢大放厥詞!”
“哦,是您啊。”左月生哈哈一笑,“嚴閣老,令侄在雀城任城祝,雀城離百氏有夠近的啊。不知您的好侄子,逢年過節,給您進了多少貢金?”
左梁詩搖搖頭,朝嚴閣老拱拱手:“小兒性情頑劣,請嚴閣老勿怪。”
他似有意似無意把“老”字咬重音。
嚴閣老臉忽青忽紫,憤然振袖:“不知日軌,不曉月轍,吾怠與汝言!”
……或有略通《天籌》之輩,受百氏之晦,可引下言退之。切記!嚴詞厲色。
既然仇大少爺都說了,可以“嚴詞厲色”,那左月生可就壓根不打算同這姓嚴的老不死客氣。
“聽說嚴閣老您自喻山海閣歷法第一,原來也不過如此。”左月生聲如洪鍾,絲毫不懂何為收斂,“何為日軌?十烏負日,相錯而息。何為月轍?冥月顧兔,朔望往復。鱬城百年,日軌自次二軌漸偏至次六軌,月行不定宮——此乃百氏私改鱬城日月之證也!天軌精周,牽一發而動全身,又及鱬城位處清洲太虛之穴,此地日月一偏,牽引辰星。辰星主正四時[1],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2]星落南中天!玄武受命辰星,辰星晦暗則玄武龜息!”
“反逆行,嘗盛大而變色……反逆行,南中天……”
嚴閣老起初還滿心輕蔑,聽到這兩句時,忽然周身一震,‘咚’一下,直愣愣地坐回原位,口中翻來覆去念叨著這兩句,仿佛著了魔一般。
其他的閣老臉色為之一變。
並非所有閣老都懂歷法,畢竟空桑百氏頒布的《天籌》過於晦澀難懂,最幽眇精深的歷法向來為空桑百氏和仙門寥寥數人掌握。在之前,嚴閣老是山海閣公認歷法第一的人!他如此失態,就算對歷術一竅不通的人也看得出,左月生這幾句話絕不簡單。
其餘幾位歷術有所鑽研的人無不緊皺眉頭,紛紛低頭掐算起來。
左月生剛剛說的那一段裡,提及鱬城日月偏移的度數“日軌自次二軌偏到次六軌,月居不定宮”,到底是對還是錯?
算術歷術敏銳的人,隱隱有種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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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答案,或許是對的。
沒有人相信這是左月生自己算出來的。
且不提左月生過往的名聲,單就歷術而言,普通修士單入門歷術,就要花去數十年上百年的時間,更別提要達到能夠熟練運用《天籌》計算日月之軌的地步……能達到這個,全都是活了不知道幾百千年的老怪物。
可左月生到底是怎麼知道的?
肯定不可能是太虞氏自己告訴他的,那麼除了空桑的人,到底是誰能夠輕易地計算天軌?甚至不僅是天軌……還有最後一句令嚴閣老狀若入魔的話。
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時間,有閣老甚至想都掐著左月生的脖子,讓他把話講清楚。
……其實掐左月生脖子也沒用。
他也不知道。
別說“反逆行”這句什麼意思了,他連什麼叫“南中天”都不懂……不,更準確地說,那麼長一段,他就勉強懂個“日軌”和“月轍”是什麼意思。“十烏負日,相錯而息”,講的是十隻金烏鳥載著十輪太陽在十二洲的天空錯開飛行,均衡分配日照。“冥月顧兔,朔望往復”說的是玄兔啃食天月又吐出,使得月亮出現陰晴圓缺的變化……
之所以懂這個,還是因為前段時間,他們連軸轉地計算日月記表,因為不懂歷術,接二連三問了不少蠢問題。仇大少爺那麼懶一個人,氣得最後從軟塌上跳起來,搞了塊黑木,強行給他們掃了一遍最最最最最基礎的歷法知識……
學習過程不堪回首。
仇大少爺的原話是“與其被你們氣死,不如我先把你們搞死”。
歷術速成班不足以讓左月生理解仇大少爺寫的這段話什麼意思。不過他奸商多年,行騙經驗豐富,深諳“隻要真敢吹,牛就真能飛”的大忽悠神通……自己不懂不要緊!別人也不懂就贏了!
果然,成效非凡。
“孟閣老,”左月生掃了一眼愣愣癱坐的嚴閣老,便把目光轉向先前發問的孟霜青,“現在是否還覺得我信口雌黃?”
孟霜清視線緩緩地從嚴閣老還有其餘幾位精通歷術的閣老身上掠過,一言不發地落座。
落座時,他瞥了應閣老一眼。
應鍾神色陰翳。
“一座鱬城可以舍,整片清洲也可以舍嗎?”左月生雙手按住銅案,一一看過諸位閣老,“明知日月有異,甚至已經危及山海,還要充聾作啞嗎?”
山海閣一片寂靜。
“犬子年少,血氣過盛,言語未免莽撞,還請諸位閣老海涵。”左梁詩打破寂靜,他朝應閣老和孟閣老一拱手,“我知二位今日提及玄武契約,是為山海閣考慮。梁詩也覺一人擔此重任,風險過大,但二位可能有所不知,玄武神契並非左家有意獨佔,而是此契約隻能以左氏之血締結。個中隱情,今日索性坦誠相告。”
他略一沉吟。
“《古石碑記》載‘天地有八穴,八穴之風,節次寒暑。’其中一處風穴,其實便在燭南。”
應鍾閣老的眼瞳略微一縮。
“大家都知道,滄溟原稱‘怒海’,風浪不歇,異怪叢生。”左梁詩笑了笑,“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滄溟海中有一風穴,從海穴中湧出來的風是‘晦風’。大風鼓蕩滄水,晦氣滋生妖鬼,是以最初滄溟難以生存。”
“玄武鎮海,鎮的就是晦風之穴?”孟霜清沉聲。
“事實上,風穴就在我們腳下,就在燭南城下。玄武鎮滄溟,以身填穴眼,堵住了晦風的肆虐。但是天長地久,從風穴湧出的晦氣,卻會浸染玄武體內。因此玄武每隔三百年,就會進入一次龜息狀態,淨化晦氣。左家之所以能與玄武結契,便是因為左家之人的血液,能幫助玄武淨化晦氣。這便是左家這麼多年來的秘密了……”左梁詩環顧四周,笑了笑,“說出來也沒什麼。”
“原來如此。”孟霜清欠身,“多謝閣主解惑,是老朽莽直。”
“孟閣老請起。”
左梁詩一攬袍袖,隔空扶了他一把。
孟閣老起身時,不動聲色地掃了左月生一眼。
左月生雙手死死地按住銅案上,神情緊繃,似乎在強忍火氣。看起來,傳言至少還有一點可信的——左家父子不睦……今天這一切未必就是左梁詩安排的。那麼,站在左月生背後的,應該另有其人。
會是誰?
“至於犬子所說的辰星反逆一事……”左梁詩苦笑,“諸位閣老都知道,梁詩歷術不過爾爾,不敢斷言真偽。然而。辰星的確會影響晦風風勢,玄武受到這個影響,提前龜息並非沒有可能。此事涉及空桑,待鎖海結束之後再議。”
一些人略微松了口氣。
左梁詩不動聲色:“與之相比,另有一事更為要緊。”
“閣主請講。”孟霜清道。
“玄武提前龜息,無法完全鎮住風穴,晦風很有可能湧出海底。因此……”左梁詩理了理衣袖,跪坐直身,舉手平拱至胸,爾後長拜至地,俯首至手,“梁詩以閣主之職,請諸位閣老,登城守海!”
閣老們對視了一下,緊跟著拜伏於地。
“謹遵閣主之令。”
一整殿的仙風道骨,互相行禮時袍袖在燭火中飄飄飛舞,如凌塵外。
編鍾再次響起,閣會結束。
閣老們依次起身離開,應鍾獨自離開後,在一處亭臺前停了下來。比他前一步離開的孟霜清自亭中轉出:“孟老怎麼看?”
應鍾冷笑一聲:“左梁詩倒是一貫的會和稀泥。”
“那少閣主呢?”孟霜清不動聲色地問,“您覺得他如何?”
應鍾眉頭緩緩皺緊:“不好說。”
他仰首,看了一會雨勢,又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他後邊一直撐著銅案是做什麼?是想示威還是和他父親確實矛盾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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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沒人了。”
左梁詩把酒杯放回銅案上。
“我□□操,”左月生猛地跳起來,雙手揪住褲子,一臉驚魂未定,“老子差點走了應玉橋那小子的老路。”
一邊吸住肚子,一邊說話實在太過艱難,而且罵人都沒辦法罵利索。後面左月生目光瞥到身前銅案的時候,靈機一動,想到了個辦法,就是震怒拍案時,俯身前靠,借銅案抵住腰帶,這樣就能肆無忌憚地開罵了。
問題是,後面他太過激動,就差指著所有閣老的鼻子直接罵“你們這群不敢和百氏對峙的王八羔子”時,悲劇發生了……
銅案沒來得及拯救他。
該死的金腰帶到底還是繃開了。
左月生:……
左月生為了不踏上應玉橋的後塵,隻能維持雙手撐住銅案的姿勢,怒氣衝衝到所有人離開。
“你老子在這,小兔崽子說話注意點。”左梁詩黑著臉。
左月生扯著褲子,打了死結,確認不會掉下來後,中氣十足地當面揭短:“老頭子,你可真丟臉啊,別人就差直接往你臉上吐唾沫了,你還在那裡講五美四好呢?”
“五美四好?”左梁詩一皺眉,“你這又是哪裡學來的鬼東西。”
“反正不是跟你學的。”左月生咧嘴一笑。
“有你這麼跟親爹說話的?”左梁詩瞥了一眼他打的那天才死結,“……你這什麼系法?我風雅一世,怎麼就有你這麼個粗人兒子。”
“那也得問問,怎麼有你這種把兒子逐出家門的家伙!”左月生翻了個白眼。
“剛剛你背的那些玩意,誰寫的?”左梁詩問。
左月生狐疑地打量他:“老頭子你又在打什麼算盤?……本少爺學富五車,書上看來的不行嗎?”
左梁詩搖搖頭,沒拆穿他,站起身:“跟我過來。”
“做什麼?”左月生沒動,“我還得回去跟陸十一算賬呢。”
“你不是想知道青蝠為什麼會出現在靜海嗎?”
左梁詩一揮袍袖,山海閣大殿的影壁忽然裂開,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陰寒的風從裡面湧出。大殿內所有蠟燭瞬間熄滅,風聲裡仿佛有千萬厲鬼在哭嚎。那聲音在人的腦海中炸開,悽厲可怖,又隱隱讓人覺得熟悉。
左月生不知不覺地打了個哆嗦。
左梁詩回頭看他。
“害怕?”
“神神叨叨的,誰會怕啊!”
左月生定了定神。
左少閣主沒皮不要臉,在什麼人面前認慫都可以……唯獨不能在他親爹面前認慫!
左月生拿出剛剛怒罵閣老的氣勢,大踏步地走了上去。剛在暗道入口站定,後背就被人拍了一掌,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直接就撞進了黑暗裡。腳下居然是空的!仿佛一個永無止境的深淵!
左月生連揮舞手臂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就“嗷”一聲,開始了他的高空自由落體運動。
“老頭子你個挨千刀的!又坑我——我要告訴娘——”
“你就等著跪地板吧——啊啊啊啊啊——”
怒罵聲和鬼叫聲急速向下,漸漸地消失。
“臭小子就會打小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