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位老人移開自家房屋的斷柱,看到了底下神枎斷裂的樹枝,撲通一下跪了下來,口中唱著的贊歌驟然帶上了悲聲。老人伸出枯瘦的手,和自家孫子一起,比捧自家先祖碑位還虔誠鄭重地將神枎斷枝抬了起來。
小孫子六七歲,正是熊孩子沒心沒肺的時候,剛剛刨自家院子的廢墟,撿塊破木板,都能呼呼生風地舞動,口中“咻咻”,現在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就掉下來了。
掉到斷落的枎木枝上。
仇薄燈搖晃酒壇的手微微一頓。
他們不是麻木,不是習慣。
他們隻是覺得房子倒了還能再建,人沒了也算生死無常,神枎活著,就是最好的了。
蒼蒼古枎,其壽永長。
蒼蒼古枎,其福永昌。
蒼蒼。
這座城……
城即是樹,樹即是城。
仇薄燈繼續將酒壇搖得哗啦響。
他抬起頭,視野雖然還是被許多枎木遮擋,但天空已然可見,不像他剛來的時候那樣,天光隻能勉強從枝葉的縫隙裡漏下點細碎。按照左月生的說話,枎城人被控制著以血為牲,怎麼都會大病數十天,但……
“……哎!你小子昏得不是時候啊,”左月生連比帶劃地形容,“那天晚上,銀枎葉落滿城,滿城飛雪啊,落誰身上,誰就壯得跟頭牛似的。”
“光禿禿的,你變醜啦。”
仇薄燈輕聲對神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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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嗎?”
神枎無風自動,餘下的銀葉沙沙作響。
……你救了一城人,過了就要被各路仙人俠客追殺了,值得嗎?大概是不值得的,畢竟比起仙人俠客更可怕的是橫空多了幾個完全不符合標準的“生死之交”。
值得嗎?不值得嗎?
仇薄燈屈指彈陶壇,篤篤篤作響,想著自己要不幹脆打道回府,夔龍镯裂為兩半後,是打空中飛出去的,鬼知道掉哪個旮旯角了,枎城這麼大,他要大海撈針地怎麼找?隻是那镯子上次還能自個飛回來,這次是超過自動尋返的距離了嗎?
意思意思找了兩下的仇薄燈決定打道回柳府,去和去和婁江說一聲,讓他通知一下大家,翻廢墟的時候順帶注意點。
看看有誰拾金不昧,撿了後交上來。
他決定親自來找東西,決定得迅速,放棄不親力親為了,也放棄得迅速,街都沒溜完就要回去了。結果剛一起身,天空就是一道驚雷,緊接著瓢潑大雨就哗哗地下了起來。
“……”
仇薄燈站在屋檐下,看著大雨順著灰色的鈴鐺瓦,一排如線,琢磨他是該冒雨回去呢,還是該等等看看,說不定左月生和陸淨兩個蠢貨能夠意識到該出來找他。
大概是不能指望。
仇薄燈無奈地嘆了口氣,提著酒壇子,就打算來一回雨中行。
瓢潑的大雨茫茫連成一片,就像上天在幫枎城人把前幾日的血腥和不幸一並兒地用力衝刷幹淨。雨裡一把把油紙傘撐開,各自東倒西歪地向前或向後。
一把傘越過人群和大雨,筆直地朝他而來。
雨線被傾斜的傘面截斷,撐傘的人停在仇薄燈面前。
撐傘的右手修長,關節分明,衣袖下垂露出一枚暗金色的夔龍镯。
“下次要看我就直接看,我又沒有說看要收錢。”
仇薄燈晃著酒壇,黑氅對於他而言有點大,披在身上把他從肩膀裹到腳,一點紅豔也不露,否則忙著幹活的枎城人也不至於沒發現太乙的這位小仙人悄無聲息地窩在長街的角落。
“我這人,誰暗中看我,我都能感覺到,藏得再好也沒用。”
大雨瓢潑,把這一線屋檐和其他地方分開,遠處的一切都模糊在了蒙蒙白霧裡,成了水墨般的影子。
“啞巴了?”仇薄燈輕聲問,“阿洛?還是你其實不是叫這個名字?”
“師巫洛,他們這麼喊我。”年輕的黑衣男子收起傘,“但阿洛才是我的名字。”
阿洛,或者說師巫洛走進同一線灰瓦屋檐下。他身形挺拔清瘦,比仇薄燈要高出不少,一同走到屋檐下,原本還算寬闊的空間,瞬間就變得有些小了。
恐怕枎城之外,那些對這些十巫之首恨入骨髓又諱莫如深的人,看到這一幕會驚得懷疑到底是自己瘋了,還是這個世界瘋了。師巫洛,這麼一個提刀闖入各大勢力重地,孤身一人殺進,又孤身一人殺出,不論是許以重寶還是挾以威勢,都不能讓他的緋刀有片刻停留的瘋子,居然會和人解釋什麼。
不僅在解釋,他還在道歉。
“我沒想騙你。”
師巫洛微微低著頭,靜靜地與仇薄燈對視。
其實他真正的模樣很……怎麼說,很不像一個好人?五官雖然俊美,但線條都太過冷銳鋒利,一身黑衣,又蒼白得似鬼非人,就算隻是提一把傘,都讓人覺得他像是在握一把刀。和“好欺負”和“聽話”八竿子打不到關系。
但這麼一個仿佛隨時都可以拔刀殺出一片血海,又漠然離去的人在很認真地說“我沒騙你”。
真的非常認真。
長長的眼睫垂下來,在銀灰色的眼眸裡投下清晰的影子,唇線微微抿直,就又顯出種拙於言語的不知所措來。
“不會騙你。”
連哄人都不會,隻會很輕地重復。
聽聽,誰聽了會相信這是江湖傳言的那位師巫洛啊?
仇薄燈認真地審視了一下這位在左月生《一夜富貴甲天下》榜高居首位“神鬼皆敵”的楷模人物。或許是因為這人的眼睛眸色是很淺的銀灰,以至於讓人感覺現在這副冷冽鋒銳的模樣才適合他……所以大概是真的沒再頂著什麼偽裝。
也有可能是刻板印象。
“你過來點,”仇薄燈覺得還是要驗證一下。
師巫洛不明所以地站近了。
屋檐下的空間本來就小,一靠近連最後一點縫隙都消失了,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另一個人身上的熱度和暖意,外面又下著大雨,這點熱意就變得越發鮮明。師巫洛的身體驟然僵硬了起來。
“低一點。”
師巫洛頓了很久,才在仇薄燈第二次催促的時候,慢慢地俯下身。
輕柔的呼吸像鴻羽一樣落到臉上,雨聲忽然地就遠去了,天地也遠去了。
仇薄燈一把捏住面前年輕男子的臉,這人的體溫很低,比起活人更像什麼冷冰冰的雕像。仇薄燈用了點力,捏了捏,又向外扯了扯。其實仇大少爺也知道,就算有作偽裝也沒辦法用這麼簡單的方式實驗出來。
他就是突然想起上次自己的手腕被這人握紅了。
於是又不怎麼想講道理地秋後算賬起來。
扯了幾下,松手後仇薄燈發現師巫洛這人的臉皮可能不是一般的厚,別說捏紅了,連道印子都沒留下。
“……”
仇薄燈看著師巫洛的臉,沉默了幾秒,轉移了話題。
“算了,我剛剛還在想你記不記得……”
餘下的話忽然消失。
剛要收回的手被緊緊握住了,仇薄燈整個地被另一個人投下的陰影覆蓋住。
第19章 手镯一樣什麼意思
年輕男子俯視著他, 蒼白的面容沉在陰影裡,唯獨眼睛冷亮, 那片極力克制才得以維持的銀灰鏡面陡然破碎,露出銳利的鋒芒,在極近的距離如古老的鷹盯住認定的獵物。
原來不僅僅是沉靜的湖啊。
仇薄燈想。
師巫洛注視濃密的睫毛在仇薄燈臉上投下的淡淡陰影,呼吸慢沉,薄唇抿直。
他想……
“想做什麼?”
仇薄燈散漫地笑了一聲,長睫一抬,眼眸漆黑幽深。他忽然向前一探身, 兩人臉龐相擦而過,他貼近師巫洛的耳畔,潔白的犬牙尖鋒危險地擦過男人的耳沿,壓低的聲音有種砂糖碾磨般的甜蜜陰狠。
“亂來我咬你哦。”
師巫洛猛地向後退, 耳朵驟然整個地紅了。
方才升起的本能一下子被忘了個幹幹淨淨,隻剩下擦過耳邊帶了點潮湿和溫熱的一線輕微的刺痛。
仇薄燈都沒想到他的反應會是這樣, 愣了一下後,頓時向後往牆上一靠,大笑起來, 笑得花枝招展, 肩骨亂顫:“你也……太……”
太好玩了。
大雨重新落了下來, 風聲雨聲。
屋檐下晦暗的空間被肆無忌憚的笑聲點燃, 連寒冷和陰暗都要被退避三舍。
師巫洛悶不做聲,指腹碾過仇薄燈的腕骨。
他都退後了, 居然還沒松手。
仇薄燈笑得樂不可支, 權當做寬容他的惱羞成怒, 任他扯過自己的手腕。兩條暗金的夔龍從師巫洛的手指間遊出,龍身鱗片的細微起伏淺淺地盤過肌膚, 伴隨著一連串細小密集的咔嚓聲,仇薄燈的手腕再次被鎖住。
夔龍镯一回到腕上,殘留的昏沉開始減退。
“你知不知道手镯一樣是什麼意思?”仇薄燈舉起手腕,把夔龍镯放到眼前看了一會兒,忽然古怪地看著師巫洛,“友情提醒,正確答案隻有一個。”
師巫洛錯愕地看他。
“想好再回答。”
仇薄燈把手攏回袖子裡。
“手镯……”
師巫洛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腕上的夔龍镯。一點若有若無的黑氣在夔龍的獠牙中盤繞,兩枚古镯樣式一致,帶它的目的卻截然不同。
直覺地,師巫洛覺得正確答案不是夔龍镯的用途。
雨哗啦啦。
神鬼皆敵的十巫之首遲疑很久,最後謹慎地保持了沉默。
仇薄燈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哼笑,一把推開他,順帶把靠在牆壁上的唯一一把傘不客氣地抄走。撐開傘,提著酒壇,自顧自地走進瓢潑雨裡,大氅飛揚,露出底下豔麗的紅衣。
師巫洛茫然地站在屋檐下。
夔龍镯,從鑄造起就是一對的,隻有一整對都在,才能起效果。除了這個,還有什麼意思?可夔龍镯就是他煉的……師巫洛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點什麼,他很少和人交流,一時間不知道到底是哪裡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