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輩子仇家家大業大,實力雄厚,就算仇大少爺眾所周知的脾氣差,孜孜不倦想湊上來跟他稱兄道弟的照舊沒有八百也有一千。
仇大少爺的擇友標準倒也不多,就兩條:
第一,顏值不能低,馬馬虎虎也得有他的十分之一,否則會寒碜到大少爺的眼。
第二,十八般武藝天文地理要樣樣齊全。
前者仇薄燈自認為天下有顏一石,他獨佔九鬥九升,天下共分一升,也就是說全天下加起來都不夠他的十分之一——至於此推斷充滿多少仇少爺的個人自負暫且不提。後者,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倒不是沒有,但大多是國之棟梁,家族之精銳,和仇薄燈這種鬥雞走狗醉生夢死的紈绔,不是一路貨色。
兩條一加,天底下就沒有配得仇薄燈認可的朋友人選。
熟料,一睡一醒,竟然有人直接越過“朋友”,晉升為他的“生死之交”?!
問題是……這自稱“生死之交”的人,跟仇薄燈的兩條黃金友律,壓根就不沾邊啊。
“當然是……”
左月生清清嗓子,剛要高談闊論,就聽到陸淨尖聲尖氣地穿過了整個院子。
“來了!來了!”
陸淨端著一個藥罐,一路小碎步地進來。
砰。
藥罐被鄭重地放到桌上,陸淨氣運丹田,煞有其事地掀開了蓋子:“藥谷不傳之秘,生死人活白骨,養靈魄安神魂之秘方,花了我一個晚上,用盡全枎城最好的藥材,才熬出來的這藥。仇少爺,請!”
仇薄燈驚奇地發現,這碗藥給他帶來的危險感,比扛著萬象八周伏清陣還強。
妙手回春十一郎名不虛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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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月生朝陸淨使了個眼色,陸淨立刻去把門關好,不僅上了裡鎖,還搬了把凳子堵住門,防止有人直接從外面撞開。左月生摸出個碧碗,把咕嚕咕嚕冒著詭異氣泡的姑且稱為“藥”的東西倒了一大碗。
“玻璃淺稜的,碧綠的。”左月生還特地解釋,“你點名過的碗,沒錯吧?”
“你可真貼心。”仇薄燈誇道。
“那就沒錯了,”左月生貼心地把碗遞給他,“來,陸兄一番心意,趁熱喝了吧。”
“……左月半、小淨子,你們想除魔衛道可以直接說,”仇薄燈盯著那碗黑不黑,紅不紅的東西,慢吞吞地開口,“不必用這麼麻煩的辦法。”
“小淨子是什麼?”陸淨一愣,隨即勃然大怒,“什麼除魔衛道,這可是藥谷秘方,能夠緩解業……”
“咳咳咳咳!”左月生咳出了肺痨。
陸淨打住話頭。
左月生摸出枚玉牌,注入靈力,外邊原本還能聽到的一點細碎聲音頓時全消失了。整個房間像和外界失去聯系。
仇薄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枚玉牌,斜披上黑氅。
“好了,”左月生說,“現在可以問了。”
“你這一身業障到底是怎麼回事?”陸淨接口,順便強調了一下,“我那藥真是藥谷秘方,用來緩解業障反噬的!”
“這個啊……”仇薄燈慢悠悠地開口。
左月生和陸淨一起屏息凝神。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們?”
仇薄燈粲然一笑,卻又瞬間斂去笑意,純黑的眼眸冷冷地看著他們。
左月生和陸淨沒見過他和老城祝拼殺的樣子,也沒有近距離地親眼見過他一身業障的樣子,對“姓仇的一身業障”這件事沒有任何具體的認知,直到這一刻——仇薄燈一張臉大半籠罩陰影裡,皮膚冷白,嘴唇殷紅,眼神冰冷,仿佛一柄在黑暗中轉動的劍,血爬過它的刃口,一種危險而逼人的壓迫感。
“你們算我什麼人啊?”仇薄燈輕柔地問。
左月生和陸淨的表情凝固住了。
……仿佛猝不及防間,被人迎面揍了一記老拳。
“完了,這廝要殺人滅口,”左月生擠出個笑,捅了捅陸淨,“這小子是真的沒良心。”
“你、你你……我們怕別人發現,都親自給你守了好幾天房門了!”陸十一郎單薄的“江湖”忽然稀裡哗啦地碎掉了。
這兩人的表情太醜了。
醜得讓人不忍直視。
“我不知道。”仇薄燈決定放過自己的眼睛,向後往床頭一靠,“反正莫名其妙地就有了。”
“……不想說就算。”陸淨粗聲粗氣,猛地站起身要走,“本公子也懶得知道。”
好心被當做驢肝肺,悶著一股江湖折戟沉沙的鬱火,一秒都不想在這裡多待。
左月生用力拽他的衣袖。
“死胖子,你要熱臉貼……”陸淨怒氣衝衝地罵,一回頭突然愣住了。
仇薄燈低垂著眼睫,安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同樣還是坐在陰影裡,給人的感覺卻和剛剛完全不一樣了。他聲音平靜,仿佛在說其他隨便什麼人的事,總之不是他自己的:“誰知道呢?反正本來就活得莫名其妙的,現在莫名其妙地多了一身業障又算什麼?說不定我就真是什麼毀天滅地的邪祟,遲早要被除魔衛道了。”
陸淨心說這人又在扯什麼鬼話。
哪有人活得莫名其妙的。
左月生又用力拽他的衣袖。
陸淨斜著視線,瞅見左月生蘸著酒在桌上寫了幾個張牙舞爪的大字:
這家伙!沒爹沒娘!!!
陸淨愣了一下。
他以前就是個專注風花雪月的陸十一郎,哪家酒閣的琴聲最清透,哪家花樓的曲兒最婉轉,他全一清二楚,至於其他的……也就偶爾聽說一些。對於太乙小師祖的事,最常聽說的,也就是他如何如何能折騰,全然沒想過,這人是個無父無母的。
他、左月生和仇薄燈可能在別人眼裡,都是同樣的貨色,但到底他和左胖子是雙親看著,恨鐵不成鋼也好,生灌硬輸也好,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是期望他們平安無事長長久久地活著。可仇薄燈隻是太乙的小師祖,太乙的人這麼多年供著他,他為非作歹,有人勸過有人攔過嗎?
沒聽說過。
這世上,除了爹娘,誰又管你活得怎麼樣?好還是壞,走得長遠還是一時風光。
陸淨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陰陽佩,一邊說著“死胖子你踩到我衣擺了”一邊慢吞吞地不自在地坐下了。
“我覺得完全有可能是因為你小子太不幹人事了,”左月生一本正經地分析,“我不就小時候和你打架,把你打哭了嗎?你扭頭撺掇我爹克扣我月錢,太缺德陰損了!還有那次,老頭子突然沒收我的飛舟,是不是你背後搞了什麼,還有那次我被流放到霧城,還有那次……我靠,姓仇的,你這麼多年,真就件人事都不幹,你不業障纏身誰業障纏身,這就叫蒼天有眼。”
“等等,”陸淨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他哭過?”
“對啊,哭得可大聲了。”左月生迅速回道。
“那他是哪來的臉,那天讓我不要嚎,還說再嚎抽我的?”陸淨不敢相信地問。
仇薄燈:……
他發現自己好像不小心犯了個錯誤。
“我現在還可以更不當人一點,”仇薄燈威脅,強行打斷左月生的列舉,“現在外面的情況怎麼樣?古枎呢?”
陸淨剛想回答,就被左月生又拽了一把。
“你還是自己看吧。”左月生一本正經地說,“你救的樹,親眼看看才放心,對吧?”
陸淨反應過來,趕緊附和:“對對對,得親眼看看才對。”
仇薄燈微微眯著眼,盯著他們兩個看了一會兒。
兩個人巍然不動。
過了片刻,仇薄燈起身走到門口,踢開凳子,一把拉開門。他剛一出現在門口,就覺得仿佛有一道銀河倒懸,朝自己落下……庭院中原本好端端的銀枎樹哗啦落下無數片葉子,鋪天蓋地地把他淹沒了。
“……這是什麼蠢得無藥可救的樹?!”
仇薄燈奮力地拍落了一身的銀枎葉,不敢相信自己又跳飛舟又解夔龍镯的,居然就是為了救這玩意??
背後爆發出驚天震地的大笑,想來某兩人已經迎接過這樣熱情的感謝,誠心憋著一肚子壞水等他挨這一遭呢。
仇薄燈深吸一口氣,猛地回身。
…………………………
柳家東院。
婁江正在奮筆疾書,給閣主匯報枎城的事。
他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
一個是太乙小師祖昏迷不醒,左月生和陸淨兩個人自告奮勇地打包票要照顧仇薄燈。說實話,他們兩個人負責照顧,才是真的讓婁江提心吊膽。一個是枎城遭此次大劫難,房屋倒塌了許多,山海閣作為總領清州諸城池的仙門,需要幫忙重建城池。眼下是瘴月,商旅不通,也隻能由還停留在枎城的婁江負責。
……見鬼!按理最該來處理這些事的左月生左少閣主,就知道成天跟藥谷陸公子混在一起喝酒吵鬧!
“枎城一事已畢,但魂絲之事,仍疑點重重。其惑有三:一、葛青煉神化靈之法從何而來。二、天工府是否與此事有關。三、魂絲之源需前推三百年……另有一事,斬葛青者,太乙仇長老,不知……”
正寫著,婁江就聽到西院那邊左月生和陸淨在大呼小叫。
“仇大少爺!仇爺爺!親爺爺!放下太一劍!有話好說!”
“看在生死之交的份上!”
“……”
婁江“咔嚓”一聲,第三十七次捏斷了手中的毛筆。他熟練且麻木地換了根筆,繼續奮筆疾書。“……返閣之後,請調不死城。望閣主成全!”
…………………………
“古枎蒼蒼,其壽永長。”
“古枎蒼蒼,其福永昌。”
“古枎蒼蒼……”
出來找夔龍镯的仇薄燈披著黑氅,提著壇酒站在屋檐下,看著枎城人清理倒塌的房屋。他們將燒焦的梁柱移開,將碎瓦清掃,將傷痕累累的地方填平,動作熟練而平靜。
好像麻木。
《諸神紀》寫仙寫俠,多寫“仗劍當空千裡去,一更別我二更回”,飄飄然浩浩然,令人不勝神往。但對真正活在仙俠世界的絕大多數人來說,“仙”啊“俠”啊卻是另一回事,排山倒海天崩地裂屬於大能,他們早習慣了浩然飄渺後留下的一地殘墟,習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陰謀展開,自己的命就不算命了。
就像這次枎城之變,在老城祝動手前,枎城人誰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前一天還一切如常,後一天就是天翻地覆,前前後後來來去去,他們的死與活,都與他們無關。
仇薄燈覺得自己可能是久違地昏迷,昏得腦子都有些不糊塗了。
否則他怎麼會想這些東西?他一個紈绔敗家子什麼時候還操起了悲憫天下的心?
“古枎蒼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