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果是個妙人。」
廚房中炊煙已起,翠萍一邊兒做飯,一邊哼起了小曲兒。
屬於她的獨特嗓音混著飯香傳出來,已然是勝卻人間無數了。
我親眼敲著,皇帝眯起眼來,志在必得地一笑。
這回吃飯,是我和翠萍上的菜。
四碟小菜,一碗面,三塊肥瘦均勻的排骨鋪在面中,上頭還帶著糖色的焦香。香菜和蔥花點綴一旁,貼著盈盈泛光的湯頭。讓人食指大動。
皇帝沒動,他身後的侍衛率先上前,裡裡外外先檢查了一遍。
「可惜,趁熱怕是更有滋味。」
皇帝說完,竟舉著一雙筷子狼吞虎咽起來。
嗯……說是風卷殘雲也不為過。
面的分量依舊不多,皇帝幾口就吃完了。
他吃飯的空當,翠萍一直在擦桌子,麻利爽快,一會兒就將小小店面擦得一塵不染。
皇帝笑了笑,拍了一下桌子。
「翠萍姑娘,姓什麼?」
翠萍手上的活一停,卻並沒有回。
「您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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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頭一回有人避他的話,皇帝便生出了幾分揶揄的心思來。
「沒吃好,你這店黑心,碗看著大,實則是個倒錐,少得很。」
翠萍並不著急:
「我家面本是窮苦百姓吃的,出力的漢子也能吃飽。隻是貴人腸胃嬌弱,吃多了要怪罪,便多放澆頭和肉,少些面。若是百姓,點上幾滴油星兒,墊厚厚一碗就是了。
「賣他們的面,三文能做,六文也能做。賣你們的面,便宜不了。」
皇帝一樂:
「就說你通透,走了,下次再來。」
9
翠萍說得沒錯,富戶和官身的老爺們怎麼肯日日來吃我家這碗面。
來了幾波吟酸詩,講大道理的人後,我家面館便恢復了原來的樣子。
張秀才還總來,有時候吃兩口就走,有時候留下來幫翠萍算賬,多的時候教我寫字。
筆墨價貴,他每次都自己帶來,仔仔細細蹭幾遍油亮的食桌,又小心翼翼地鋪平毛毡。
皇帝抽空也來,幾個月來一次,和張秀才碰上過,兩人能聊上幾句。
說前朝文人,聊民生百姓,張秀才喝兩口酒,連官場都敢指點,被翠萍一水瓢拍了後腦勺之後才說話穩當些。
日子像流水賬一樣過去。
秀才說自己叫張有瑕,沒爹沒娘,家中有兩畝地三頭驢外加一個明紙鋪子。
「哎,考中了就做官,考不中就做人。簡單,簡單。」
他十分直言不諱,同我說他喜歡翠萍,攢些銀子就找媒婆來說親。
我笑嘻嘻地指著他發紅的耳朵:
「憋不住了,哈哈哈。」
他甩著筆杆子敲在我的頭上。
「別笑,別笑,我明日給你買東街的果子。」
等翠萍來的時候,他又搖頭晃腦地說我寫字不靜心,要罰。
小人!哼!
10
張秀才的銀子還沒攢齊,上回那個姓季的總管又來了。
他說貴妃娘娘有旨,叫翠萍入宮伺候。
我手裡剛出鍋的面抖了三抖,險些落地。
那位季總管卻不像上回那般客氣,兩眼朝上,鼻孔底下看人。
我哆哆嗦嗦地問:
「伺候……伺候哪位?」
他冷哼一聲:
「自然是伺候貴妃娘娘,還想伺候誰?」
翠萍跪在地上,低著頭,我不知她在想什麼,是想昨天看的那個我倆剛好能買的小院子,還是想張秀才前些日子給她塞的那盒胭脂。
冷峻的聲音在門口響起,聖人之威壓下來:
「宮女選拔,歷來有制,貴妃倒手眼通天。她既覺得翠萍好,朕也覺得好,便封貴人,帶回宮裡吧。」
那位季公公跪在地上,抖如篩糠,連連稱是,再沒有剛才的囂張。
皇帝嘆一口氣,走過來將翠萍扶起。
「她們見朕整日往外頭跑,在宮裡跪了一排勸諫,如今又將主意打到你頭上。是朕連累你了,起來吧,再給朕煮碗面,往後再吃不著嘍。」
我心裡呸了一口,真虛偽。
翠萍隻是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又抬頭去看皇帝。
她今日穿得依舊樸素,圓臉,不驚豔的眉眼,簡單的發髻,掉進人堆裡都找不到的顏色。
她張了嘴:
「大碗小碗?」
皇帝開心得很,握著翠萍的手開懷大笑。
11
一群人走後,宮裡來了另外一位公公,還有一頂小轎。
「皇帝隆恩,貴人若舍不得,便帶上令妹。」
翠萍利索地收拾了銀錢,關了鋪面。
深秋的季節,我倆一人一身薄袄。她牽著我的手,上了那抬有些褪色的小轎。
轎子搖搖晃晃,從側門進宮。
於是我倆又被叫下來,跟著公公往裡走。
皇宮太大了,大抵有兩條街那麼大,我又不大確定,隻知這一路,翠萍的手都是冷的。
最終,我倆沒有見到街坊鄰裡,也沒見到張秀才一面。
隻不過張有瑕那人,慣是灑脫的,應該也不會太難過。
我想了想,將翠萍的手攥得更緊些。
翠萍低下頭,同我說了今日的第一句話:
「別怕。」
黝黑的夜,和四下飄零的燈籠,仿佛都亮了一些。
12
翠萍說是皇帝親封的貴人,隻分了兩個半大的丫鬟,一個小太監。
住在西南有些偏僻的微雲宮,主位是個病秧子,聽說翠萍是宮外的廚娘,連請安都不叫去。
一住住到了隔年開春,我和翠萍手上都長了凍瘡,又好了。
不曾見過皇帝一面,也沒有見過傳說中的貴妃和皇後娘娘。
其間我躲在被子裡悄悄問過翠萍,為何要進宮來。
翠萍聰明,她的聰明在於無時無刻不在經營,她想走的路便會先踏出來,等著人來走。她不想走的路,便會找東西堵死,叫人繞行。
皇帝第一次來,她就已經開始鋪路,一锹一鏟的,說不上有多耗費心神,卻總歸是拿捏揣度著行事的。
那天,翠萍將我抱在懷裡:
「我知道小姐想過安生日子,我知道的。」
沈家滿門都死了,死在流放的第二年,說是疫病,屍骨都燒了。
我現下隻有翠萍,我不想申冤,也不想報仇。
我隻想安穩地活著,半碗面搭一張胡餅,一日兩餐,朝夕有起落。
翠萍抱著我,一聲又一聲輕輕哄著。
「可是我的小姐,咱們已然被發現了啊。」
張有瑕,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秀才。
雙廬橋上有一群小乞兒,是翠萍的好幫手,跑腿送貨,打探消息最是麻利。
沒有人會注意這樣一群散在街頭的乞兒,也沒有人想著一個婢女會調查端王派出去的人。
張有瑕確實無父無母,卻是落魄寒門,祖上更是出過一位翰林。
他剛到汴京城,就入了端王府邸。
我幹脆將腦袋也縮進被子裡。
「端……端王查咱們做什麼呢?」
翠萍沒有說話,手掌輕柔地在我背上拍了拍。
「許是前年,有東西沒找到吧。」
13
貴妃召見翠萍,來了四個人,兩個宮女說要帶路,兩個公公要留下喝茶。
我覺得屋子裡沒什麼要緊,小碎步就跟上了翠萍。
一路走過去,越走越覺富麗堂皇。
到貴妃的殿上時,我和翠萍兩個人都已出了汗。
貴妃正躺在榻上,眯著眼打著團扇,左右兩排又坐了好幾位娘娘,都是我不認得的。
小宮女悄悄走上去,低著聲道:
「馬貴人來了。」
哦哦,翠萍姓馬。
貴妃這才千嬌百媚地睜開眼,往這頭瞟了一眼。
「那個宮外的廚娘?她的手藝不錯,本宮想吃,叫她做一碗面來。」
說白了,是折辱。
說得不明白,我想不通堂堂貴妃娘娘為何要費心思同翠萍交戈兩場。
翠萍哎了一聲,麻溜就起來。
「娘娘吃清淡點?雞絲面可好?」
貴妃扔了扇子,直起腰來正襟坐起。
「不好,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敢指點本宮吃什麼?」
於是翠萍撲通一聲又跪下去,腦袋觸底,生砸在磚地上。
也不知貴妃有沒有消氣,她手掌一翻同下首的妃子聊起衣裳來,又聊宮中的趣事兒,聊朝堂的女眷。
半晌,貴妃才看翠萍:
「等了這許久,本宮要吃的面呢?」
這一回,翠萍沒有說話,腦袋嘭嘭嘭敲在地上又磕了三個頭。
「娘娘何必與她置氣,進宮半年多了,皇帝提都不曾提一次,可見當真隻是那下面有些東西。」
她的話一出,殿上連著好幾位都笑起來。
更是有人翻了白眼罵翠萍:
「下賤的東西。」
我頭埋在地上,兩手的指甲都攥到了掌心裡,牙關也緊緊咬著。
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匯聚在額頭上,又涼又湿。
我那樣聰明的翠萍,無所不能的翠萍,卻被這皇宮壓得,無力掙扎。
不知什麼時辰,嫔妃都散了,貴妃娘娘也走了,領我們來的那個宮女把翠萍扶起來。
「回去吧,皇帝要來了。」
14
那一夜,我和翠萍互相攙扶著走回了微雲宮。
公道中碰到了皇帝的轎輦,又跪了一番。
等我倆回去的時候,各屋已經掌燈了。
那位身子不好的江嫔站在階上看我倆,隻看了一會兒就咳嗽四五聲。
「晚上了,小醫官也不好驚動,給她送些化瘀的膏藥。」
四下寂靜,因此她說的那話完完整整地落入我和翠萍的耳朵裡。
翠萍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卻並沒有道謝。
夜裡,她將我抱在懷裡,替我一下一下地揉膝蓋,用的正是江嫔送的藥油。
屋子被翻過了,很小心,兩個小宮女也不敢說,但我和翠萍都看得出來。
她搓熱了手捂在我的膝頭:
「小姐,翠萍得爭一爭了。」
沒什麼能登天的法子,翠萍叫小太監往御膳房塞了些東西,不說別的,隻是求著這兩日做些面食。
求的是最底下的小太監。
小太監為賺銀子多聽了兩句翠萍的話,將一卷面食的本子遞了上去,又告訴那管事:
「聽說前一陣子,皇帝總微服出宮,去外頭食肆吃面,是不是覺得咱們膳房的面食不行啊?」
小太監挨了一個大嘴巴子,卻得了翠萍的三兩銀。
我問翠萍,若是貴妃知道了,偏不讓做面食呢?
她氣定神闲:
「多做,或全然不做,都是能行事兒的。不然就算這銀子白花了。」
15
老天爺眷顧,皇帝想起了翠萍。
季公公頤指氣使地過來,叫翠萍準備著,皇帝要一碗紅燒排骨面,多加些蔥。
末了,他咳嗽一聲,掐著嗓子道:
「多擱些面,御前要試菜的,兩口吃沒了。到朕嘴裡,能剩幾根呀。」
哦哦,這是皇帝口諭。
沒去御膳房,我和翠萍被領到了專給皇帝開小灶的御廚司。
皇帝愛琴,愛美食。
一碗面下肚,他抬眼看到了我和翠萍腦門上的大包。
「哎呦,這腦袋怎麼了?」
翠萍捂著腦袋:
「昨日給貴妃請安,沒請過,磕得實誠了點。」
皇帝嘖聲,負手從案前走過。
「都是朕的疏忽。」
當夜,翠萍侍了寢,得了個封號喚誠。
偏遠的微雲宮頭一次得了許多賞賜,連小太監都叫補全了,又送過來個機靈的。
江嫔的門一直關著,翠萍叫送了東西過去也不開。
侍過寢的翠萍有些變了,不知哪裡不一樣,卻更加靈動多情。
美人如雲的後宮中,她實在算不上好顏色,卻有一身叫人愜意的味道。
皇帝也喜歡翠萍,新吃了什麼好東西都會叫人送過來,得了空也會偷著吃些翠萍鼓搗出來的新東西。
他倆有時候喝酒喝得迷糊了,翠萍就抱著皇帝的頭看,她的眼裡泛出細致寧柔的顏色來。
波光潋滟。
16
貴妃娘娘依舊得寵,西南運過來的好東西第一波就是往她那送,第二波才送到皇後宮中。
第三波是到其他妃嫔處,翠萍也有一份。
翠萍說貴妃家中三朝元老,文武都有,連皇後的家族都碰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