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野在身後喚我:「趙夫人,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從重重守衛的死牢中救出陸世子?」
我自然可以。
從前不動手,是有任務在身,不可改變歷史進程。
可現在。
若不是因為我,他縱使與秦崢等人有點過節,也絕不會下此死手。
更不會被關入死牢,三日後問斬。
便是我此刻前去救他,也是為了對被我更改的歷史撥亂反正罷了。
我再也無法忽略心底翻湧而上的陌生情緒,它化作電流,從我軀殼的每一個零件上流淌而過,又重新匯進胸口的核心。
那是什麼。
那是什麼。
從我被制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幾次更新和修正,程序裡都從未有過這樣的設定。
就好像一想到陸淮安,核心內的反應堆反應速度都會再加快一些。
像是人類的心跳。
10
我化作最方便趕路的形態,抵達那座死牢門口時,剛過傍晚時分。
秦崢幾人的死也並未影響京城的窮奢極侈,一整條依水而建的花街依舊燈紅酒綠,香風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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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牢就在皇宮邊緣的位置,我隨手打暈了守在門口的幾個侍衛,進去前,向高高的宮牆看了一眼。
不知為何,總覺得那裡面傳出來的氣息,與從前又有了些差別。
長而狹窄的走道兩側點著昏暗搖曳的燭火,不時被吹進來的風拂得黯淡幾分。
我一路找過去,路上又殺了十幾個巡邏的守衛,終於在極近的地方感受到了陸淮安身上那股熟悉的氣息。
轉過前方拐角,我猛然停下步伐。
陸淮安正坐在一地凌亂的稻草之上,一隻手臂搭著支起的膝蓋,微微垂著頭,長發散亂。
入目所及,皆是他身上鮮血淋漓的傷口。
我抬手擰掉牢門上的精鐵大鎖,抬步走了進去。
聽到動靜,陸淮安抬起頭來,唇邊甚至還掛著嘲弄的笑容,卻在看到我的一瞬間通通化作空白。
「趙青蘿!」
他豁然站起身來,卻又因為觸及傷口的疼痛,臉上有痛楚的神情一閃而逝,「你為何會回來?你不應該在那個起義軍首領沈野的身邊嗎?還有死牢裡明明有重重守衛——」
我靜靜地看著他。
陸淮安反應過來:「你把他們都殺了?!」
我點頭。
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站在我面前:「你不是不能對這裡的任何人動手嗎?」
我有些震驚:「你怎麼知道?」
「猜的。」
微微停頓了一下後,他低聲說,
「秦崢他們那樣折磨你,你卻沒有動手報仇,可你分明有那樣的實力……我就猜,是不是有誰束縛著你,讓你沒辦法做些什麼——那也沒關系,我來幫你就是了。」
可是幫我的結果,就是被那些人關進死牢,明日問斬。
哪怕我什麼都沒說,陸淮安還是能預感到我要說什麼。
於是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沒關系,楚國都要完蛋了,我陸淮安比不得沈野,有革故鼎新之能,不過是滄海一粟,能為你報仇,也算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了。」
所以,他帶走了秦崢和那些人,如此坦然地在一路留下線索。
他根本不怕被發現,甚至他要的就是被發現,要的就是秦崢悽慘的死狀展露在世人面前。
我沉默良久:「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你知道的,哪怕我四肢都被折斷也能修復,隻要不破壞核心,怎麼樣都行。這本也是我被制造出來的使命,你沒有必要去——」
「因為我喜歡你。」
陸淮安驀然截住了我的話,「趙青蘿,因為我喜歡你,喜歡一個人,就是舍不得她受一點委屈的。」
喜歡。
我終於為那股陌生電流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於是我眨了眨眼睛,有些笨拙地貼上去親吻他。
陸淮安被這猝不及防的動作弄得手足無措,想推開我又舍不得,隻好在我唇間含糊不清地說:「趙青蘿,這裡還有別人,要不我們回府再……」
「沒有了。」我說,「沒有別人了,我把他們都殺了。」
那些人手裡拿著的刑具上,還沾著陸淮安的血。
我沒有忍住。
於是他把我放倒在一地幹枯的稻草上,觸感粗糙,那也無傷大雅,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零件都在叫囂,想要和他融合在一起。
但,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整座牢房忽然開始劇烈震顫,陸淮安一下子沒有對準,滑開來。
他有些羞惱地抬起頭,試圖辯解:「趙青蘿,你也知道,我從前沒有經驗……」
卻正好撞上我凝重的目光。
「怎麼了?」
我無法回答他。
遠遠地,從北邊的方向傳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波動。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在我被制造出來的那間實驗室裡,曾經無數次感受過類似的波動。
之所以陌生,是因為它絕不該屬於這個時代。
我一躍而已,順手扣好衣裙,疾步往死牢外走去。
陸淮安很快跟了上來:「怎麼了趙青蘿?」
漆黑夜空中,幾點稀疏的星子在閃爍。
我躍上高高的宮牆,一路向波動傳來的方向疾馳而去,直到……停在那座掛著太華殿招牌的宮殿之前。
牆體和屋檐一寸寸碎裂開來,轟然響起的倒塌巨響中,我與一雙燈籠大小的猩紅雙眼對上。
或者說,那不是眼睛。
而是一條數百米長的巨蟒機器人的兩處核心中樞系統。
蛇頭處已經與那位半年不見外臣的楚皇完全融為一體,他正緊閉雙眼,五官都被線路連接著。
「他想要永生,我就讓他將能量獻祭給我,與我徹底融為一體,便可獲得永生。」
巨蟒森寒的聲音響起,接著那對猩紅的雙眼微微向下,對準了地面上的我。
「咦……你不該是這個星球能制造出來的東西——我知道了,你來自未來,你們竟然找到了時間維度逆轉的方法!」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的嗓音驀然抬高。
「我在這座星球的地下深處潛伏了上千年,才終於等到今天的機會,沒有任何人能阻止!這顆星球,一定會成為母星的殖民地!」
我仰頭看著他,腦中程序以驚人的速度運轉,一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身後,陸淮安終於趕到,他一手搭著我肩頭,語氣凝重:「趙青蘿,這是什麼?」
不遠處,巨蟒擺動尾部,輕輕一掃,數座宮殿,連同其中驚惶逃竄的人都化作塵粉和血肉。
程序將分析出的唯一成果傳輸到芯片,我沉默兩秒,忽然轉身,在他驚詫的目光中,碰了碰他的嘴唇。
「陸淮安,抱歉,是我弄錯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說,「那日在花街外,那些來刺殺你的刺客,是你自己安排來試探我的吧?」
他仿佛預感到了什麼,瞳孔劇顫:「趙青蘿!」
「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人,沒有人類的感情,所以你說的喜歡之類的事情,我根本感覺不到。就連趙青蘿這個名字,也是從數據庫中隨便抓取了幾個漢字融合而成的。」
「我真正的代號,是 CHR001,歷史觀察者。」
從一開始我就弄錯了。
能改朝換代的或許是沈野這樣的民間梟雄,但能讓歷史斷層七百餘年的,一定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難以言喻的力量。
是那條蟄伏了萬年之久、如今與楚皇融為一體的巨蟒機器人。
也是來到這個時代的我。
我不想改變歷史,但從我降臨在這個時空的下一秒開始,歷史的齒輪已經在無聲地轉動。
肢體一寸寸碎裂開來,化作黑夜裡閃爍的藍色光點,到最後,隻剩一顆懸浮在空中的腦袋,和下方演化成長劍形狀的核心。
「陸淮安,那天你隱藏了真正的實力,所以我相信你今天能做到。」
我說著,感受到沒有核心力量的支撐,腦內芯片在飛速消亡,「帶著這把劍,毀掉它的兩隻眼睛,那是它的核心。」
「趙青蘿!」
「趙青蘿!」
在陸淮安一聲又一聲肝膽欲裂的呼喚中,我輕輕閉上眼,任由大腦也散落成光點,把芯片中最後的力量也輸送到長劍之中。
發間的牡丹金簪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陸淮安,春天的時候,帶我去看海。」
11
那柄通體閃爍淡藍光芒的長劍落入手中時,陸淮安仍未反應過來,隻是死死地盯著面前的空氣。
趙青蘿施加在他身上的禁錮,在她自己消失的那一刻,也跟著消散了。
「……趙青蘿。」
不過幾息的工夫,京城已經有一半在那條巨蟒的破壞下化為烏有,人類的血肉化作能量,順著它盤踞的軀體蜿蜒而上。
陸淮安踩著一旁的斷壁,猛然躍起,蟄伏在身體內數年之久的內力被毫無保留地放出,他像一顆流星,一路飛向巨蟒的方向。
縱星樓,是整座京城最高的建築。
他站在縱星樓最高的屋頂上,不敢有半分停留,飛身上了巨蟒的身體。
在前世,正是這條巨蟒的力量,讓他在踏入太華殿的下一刻就身首分離。
但此刻,手中的劍發出淡淡的藍色光暈,護他周全。
陸淮安咬著舌尖,逼迫自己不分神去想,順著巨蟒的身軀一路向上,直至停留在它巨大的蛇頭上。
它瘋狂地甩動著身軀,口中發出憤怒至極的咆哮,卻終究隻是無用功。
陸淮安抬手舉劍,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劍尖刺入一隻猩紅的眼睛。
無數火花迸出,灼燒般的劇痛傳來,他恍若未覺,隻是拔出長劍,又要刺向另一隻眼。
「住手!!住手!」
巨蟒瘋狂而怨毒地咆哮著,「你毀掉我又有什麼用?你可知整座大陸,像我這樣的先驅者並不止一個!」
「那又如何?」
陸淮安咬牙切齒,嗓音森寒,「有你一個我就殺你一個,有多少個我就殺多少個!總有一天能殺盡你的同類,還蒼生安寧!」
巨蟒的身軀轟然倒下,發出一聲巨響,灰塵四濺,接著化作無數光點消散而去。
陸淮安借著那一點力道,落回到縱星樓頂端。
他握著那柄劍,感受著掌心冰冷的觸感,水流一樣包裹住他手腕傷口進行修復的光芒,忽然毫無徵兆地落下淚來。
「……趙青蘿。」
幸存的半座京城,無數百姓跪拜在地,謝他救命之恩。
這其中,唯有一人站著。
陸淮安落在沈野面前,與他對視一眼,沈野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手裡的劍上:「這是……世子妃?」
她獻祭了她的核心和大腦,給他鑄了一把劍。
陸淮安幾乎要被心髒裡快要滿溢出來的痛楚殺死,半晌,他沙啞著嗓音說:「還沒有結束。」
「我會走遍每一寸土地,找出所有的怪物,殺個幹淨。」
那之後的數百年,整個世界滿目瘡痍。
巨蛇每出現一次,必定死傷無數。
哪怕陸淮安最終趕到, 剿滅巨蟒,還是無法挽回整個世界的頹勢。
朝代無法建立, 史書無法書寫,人類在怪物的追殺之下苟延殘喘,幾乎快要滅絕。
後來, 陸淮安漸漸老了。
連行動都遲緩,更遑論如從前一般剿滅敵人。
他將那把劍交給沈野的後人,淡淡道:「以後,就要靠你了。」
年輕的沈長安點點頭, 又忍不住道:「前些日子, 有幾個從前的進士為您刻了石碑, 如今就立在原先的京城附近,您要不要去看看?」
陸淮安擺了擺手:「不必。」
他轉身離開,向南而行。
那裡有海。
春天快要來了。
12
顯然,陸淮安沒聽懂。
「(「」坐在屏幕前的工作人員嘆了口氣:「CHR001 號的波動已經消失,看來她葬身在那個失落的朝代了。」
一旁的同事端著杯子湊過來:「不會吧, 那可是沿用了最新一代技術的機器人,除非破壞掉核心, 不然誰能殺她?」
「不好說, 也許是消失在時空亂流中, 或者出現什麼意外了。」
她聳了聳肩,語氣有點遺憾, 「看來我們還是沒辦法知道那個朝代到底發生了什麼,才導致歷史斷代了。原本我還想著, 說不定 CHR001 去了那個地方,能發生點什麼故事呢?」
同事來了興趣,好奇地問:「為什麼這麼說?她可是個機器人啊。」
「CHR001 被制造出來的時候,她的核心裡除了反應堆和能量塊, 還有一段奇怪的電波,後來經過解讀,是三個字『去看海』。」
「你也知道,海對我們人類來說是個浪漫的象徵,但機器人懂什麼啊,何況那時候她還沒有被植入芯片和程序呢。原本陸博士是想深入研究一下, 看能不能研究出機器人的情感中樞系統,可惜那時候時空部門催得厲害, 說穩定的時空通道就快消散了, 等到下一次還不知道要等幾千年。總之,我們迫於無奈, 隻能先把 CHR001 交給他們了。」
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走入研究所食堂,買了兩份晚餐。
食堂的全息投屏正播放著一檔文物鑑賞節目。
「據這位女士描述,這支絞絲牡丹花簪正是她在海邊遊玩時, 從一處沙灘下方的溶洞中發現的。古人有簪花為聘的典故, 這支發簪會不會也隱藏著什麼浪漫的愛情故事呢?大家來看,這是一支純金發簪,即便不論文物價值,在當時那個朝代, 一定也是非常名貴。」
「我想,若這支發簪是一位古人送給妻子的,那他一定非常愛她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