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從侯府離開後,我養過三個孩子。
一個傾國傾城,成了一代妖妃。
一個心思莫測,成了一代權臣。
還有一個心狠手辣,幹翻了一群兄弟,做了敵國太子。
以至於我親生子找上門來的時候,我還是呆呆的。
「你說,你是我的長子?」
他神情倨傲:
「不錯,孩兒如今高中二甲,特來請母親回府。」
「不知母親看兒子今日如此出息,心中可曾有悔?」
1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二甲,也是極好的。」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謝及元,少年狀元,天資過人。
見我反應平淡,他有些不滿:
「侯府如今雙喜臨門,我高中進士,太夫人六十壽辰,侯府欲大宴賓客。」
「太夫人近來身子愈發不好了,這才想見母親一面,讓我來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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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了片刻,想起那位平易近人的太夫人,唯一心疼過我的婆母,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長子嗤笑一聲,大約料到我會同意,聲音有些諷刺:
「母親這些年生活在鄉野,隻怕早就心中後悔,想念侯府的富貴了吧。」
「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母親回侯府隻安心當個擺件便是,莫要為難我娘,不然休要怪兒子忤逆不孝了。」
我抬眼,瞧著身長玉立的青年,與記憶中那個冷漠的孩童逐漸重疊。
小小的孩童將鎮紙砸到我的身上,護住身後嬌柔的女子:
「我不要你當我娘,你走開,你不許趕走姨姨,我要姨姨當我娘。」
那時的我心中一片絕望,我親生的兒子都不向著我。
眼下我目光毫無波瀾,隻當是個陌生人。
「你放心,看完太夫人我就走,不會打擾你們一家人。」
2
回到平陽侯府那天,陽光正好。
我揚頭看向鎏金的牌匾,「平陽侯府」四個字混著光線映入眼簾。
我已經十餘年不曾回來過了,當年一別,這裡早已不再是我的家。
府裡的一草一木陌生又熟悉,處處帶著另外一個女主人的所喜所好。
正堂裡,我見到了第一個熟人,也是長子口中的娘。
寧芙一身紅衣正裝坐在臺上,我到的時候她正敲打跪在地上的婆子,言辭犀利不失柔和,儼然一副當家主母的做派。
見到我她不緊不慢地站起來,笑著朝我開口:
「姐姐一路辛苦了,不如先讓下人帶姐姐去沐浴更衣?」
我點點頭,我一路風塵,總不好過了涼氣給太夫人。
臨走前我聽見長子的噓寒問暖聲:
「娘的身子可好了些?」
「娘別擔心,有兒子在她威脅不到您的位置的,兒子回來的時候專門給你帶了你最愛的全聚德烤鴨,還熱乎著,你快嘗嘗?」
「還是淮兒孝順,處處想著娘ṱũₛ……」
聲音逐漸變小聽不見,我閉了閉眼。
原來中途他停留許久,竟是去給人買烤鴨去了。
這樣孝順的孩子的確很好,可惜對象不是我罷了。
沐浴更衣,梳發上妝。
憐兒替我插上發簪,聲音忍不住帶上哭腔:
「夫人,你瘦了許多。」
憐兒是我的陪嫁丫頭,自我走後被打發去掃院子,如今已經嫁了人。
聽見我回來,寧芙特意撥了她來伺候我。
她的表面功夫一向做得極好。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聽她絮絮叨叨地說起府裡這些年發生的事兒。
當年我走後,侯府對我宣布我得了重病,寧芙也很快做了平妻。
我的一雙兒女也交由她教養,這些年來,她並未生養其他子嗣。
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母慈子孝,成為一段佳話。
甚至滿京城的人都說,寧芙是個極好的繼母。
憐兒說著,眼中有幾分不甘:
「明明夫人為了給大少爺求藥吃盡了苦頭,轉眼他就認別人做了娘,憐兒真替夫人不值。」
值嗎?
我也說不上來。
我隻知道,在淮兒生死難料之際,聽到藥王說可以救我的兒子的時候,我是萬分歡喜的。
作為一個母親,我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來救他。
所以藥王要我跟他學徒三年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可我沒想到等我學徒歸來,侯府的一切都變了模樣。
我的家裡添了新人。
她嬌嬌弱弱地給我行禮,說她隻是喜歡孩子,不是有意搶我的位置。
曾經許我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夫君,皺著眉頭說要娶平妻,要求我大度一點。
連我心心念念的長子也指著鼻子罵我為什麼為難他娘。
我這才知道,我消失的這三年,我的夫君愛上了別人,我的孩子認別人做娘。
那晚夫君和我談了一夜。
他說寧芙是他遠方的表妹,家裡獲了罪,這才來投奔侯府,原本他是想給些銀兩將人打發走的,沒想到兩個孩子都很喜歡她,他迫不得已將人留了下來。
接下來的事情水到渠成,他們意外有了肌膚之親,寧芙羞憤欲自盡,夫君心疼之下說會給她一個名分。
「寧芙家裡雖然獲罪,也算是名門之後,總不能讓她做妾,你大度些給了平妻的位置吧,就當看在她照顧孩子們的份上。」
他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得理所當然,仿佛我說個不字就是天大的罪過。
我沉默了,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
而是在一個寂靜的夜晚,選擇了離開。這個家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我又何必強求。
3
離開之後,我緩了很久。
我尋了個依山傍水的村莊,一個人住了下來。
我是個商女,除了入庫侯府的那些嫁妝,我私自還留了些。
我還會醫術,我跟著藥王學了三年,受益頗多。
我陸續收養過三個孩子。
第一個是寧芷,她是大戶人家的私生女,被主母打得半死逃了出來,是我救了她。
她模樣生得好,性情堅毅,清醒的第一天就抓著我的手,滿臉恨意:
「總有一天我會坐上那個至高的位置,給自己報仇。」
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她學得很用心,甚至還跟我學了醫術。
皇天不負,後來她做到了,她成了皇妃。
第二個是謝及元,他是個乞兒,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正慢條斯理地吃一塊發霉了的餅,我遞給他一個肉饅頭,他麻木的眼神泛起亮光:
「你是我娘嗎?」
我帶走了他,請人教導他讀書,他很聰明,也很爭氣,殿試那一天他意氣風發,說要給我掙個诰命回來。
我搖搖頭笑了,偏居一隅也沒什麼不好。
這第三個,是我從橋洞底下撿回來的。也是年紀最小的,他來歷不明,身份成謎,最愛惡作劇幹混賬事兒,常常被寧芷二人打罵。
隻是眼下,也不知人去了哪裡。
有腳步聲從身後響起,憐兒輕咳了兩聲。
我從思緒裡回過神來,注意到眼前的身影。
是平陽侯,也是我曾經的夫君。
他看過來的目光深沉復雜,良久他輕嘆了口氣:
「回來就好。」
「孩子們都大了,既然回來了就別走了。」
對著這張曾經深愛過的臉,我心下有幾分酸澀。
「不走,留下來算什麼?」
侯府有了新的女主人,我算什麼?
他眉心微微打結:
「我讓芙兒把小佛堂收拾了一番,你可以住在裡面,也方便陪陪娘。」
我扯了扯嘴角:
「不必了侯爺,我看看太夫人就會離開,就ṭú₎不叨擾了。」
他面色瞬間冷下來:
「沈若竹,你不要不識抬舉,你當年一走了之丟下兩個孩子不管,如今我不計前嫌地收留你,你還要拿喬?!」
「怎麼,你還想要當侯府的當家主母不成?」
我雙眸微闔,這個人還是和從前一般模樣。
見我不語,他深吸口氣,又軟下聲音:
「好了阿竹,這麼久也該鬧夠了,你是我的發妻,我怎麼忍心讓你一直在外頭吃苦?至於芙兒——」
「寧家如今已經平反,芙兒是正經的名門閨秀,更何況,她與當今寧貴妃同出一族,可是正經的姑侄關系。這侯門主母的位子她比你更合適。」
我心頭微動。
寧芙和寧芷竟然同出一族,想起寧芷充滿恨意的那句話,聯想起寧氏一族被平反後的種種,我嘆了口氣,真心勸道:
「侯爺真心為了平陽侯府好的話,我建議你休棄寧芙。」
我太了解寧芷了,她是個清醒的瘋子,最愛看人從高處跌落成泥。
寧氏一族,隻怕下場會很慘。
而庇護寧芙的平陽侯府,隻怕也落不到好。
隻可惜平陽侯聽不進去,他以為我又要作妖,怒氣衝衝甩袖而去。
4
看完太夫人後,我回到了客房。
沒錯,寧芙並不想我留在這裡,她給我安排的是客房。
窗臺邊上,我收到了寧芷的信。
信上隻有兩句話:
「阿娘,你回京城了,怎麼不來看我?」
「阿娘,你想要她死嗎?」
她,指的是寧芙。
我放走了信鴿,燒了信箋,這個丫頭,還是一如既往地護短。
第二日中午,太夫人說要吃個團圓飯。
一堆人齊聚一堂,過了好一會趙淮才回來。
他瞧著眾人目露興奮:
「爹娘,我這次進宮,幹了一件大事。」
在眾人期待的眼神中,他神秘兮兮:
「我給娘請封了诰命。」
寧芙當即張大了嘴,喜極而泣:
「當真?」
寧芙是平妻,平妻是不配有诰命的。
當年平陽侯用功勞想奪回我的诰命安給寧芙身上,被聖上拒絕。
哪怕我的诰命沒了,也沒能安在寧芙頭上。
可如今我的長子說他再次給寧芙請了诰命。
「千真萬確。」
趙淮興奮地點頭,目光掠過我這個生母,有幾分尷尬,很快被他岔開了去。
「聖上已經答應了,很快就會有旨意下來。」
「聖上說,既然你和謝愛卿都為她請封,朕應了便是。」
「對了娘,你何時認識的謝及元謝尚書,他竟然會替娘請封诰命?」
我微怔,心頭有了個不太成熟的猜測。
聖上到底知不知道,趙淮口中的娘到底是誰?
寧芙也愣住了,很快溫柔地笑了笑:
「我曾在宮中與謝大人偶遇,謝大人看了我許久,說是見到我就想起他的養母,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
我垂眸,斂下眼底神色。
趙淮卻也點頭,跟著笑:
「也是,娘慈眉善目,難怪謝大人會想起母親。娘人緣好,又有貴妃的面子在,自然是比旁人強上許多。」
說著,餘光瞥了我一眼。
我唇邊含著淡淡的笑意,並未再言語。
午膳後,宣旨的太監果然上了門。
長子激動地看向寧芙:
「娘,你很快就是诰命夫人了。」
平陽侯則是給兒子一個贊賞的笑容,也殷切地看著太監打開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平陽侯之妻沈氏,賢良溫婉,性行淑均,持家有道,教子有方,特封一品夫人。」
說完笑眯眯地將聖旨遞到我手裡:
「沈氏,接旨吧。」
長子目瞪口呆,猛地上前一把奪過聖旨:
「你說,封的是誰?」
聖旨被奪走,太監有些不快:
「自然是你娘,沈氏若竹。」
這時長子也看清楚了聖旨上的字,氣得連手都在抖,恨恨地瞪著太監指向我:
「她不是我娘,你們弄錯了,寧夫人才是我娘。」
「這道聖旨,本是我替我娘寧氏求的,你們怎麼能安到沈若竹頭上?!」
「趕緊給我換回來,我辛苦一場,不是為了便宜別人的。」
他像是氣瘋了,開始口不擇言起來,轉頭又看向我,惡狠狠道:
「是不是你做了什麼?我就知道你一來就沒好事,現在還搶我娘的诰命,你根本就不該回來!」
宣旨的太監也怒了,尖著嗓子冷笑:
「你替誰求的咱家不知道,咱家隻知道謝及元謝大人是給平陽侯原配嫡妻沈氏求的。」
「謝大人勞苦功高,便是沒有趙公子御前說道,聖上也打算給大夫人封诰命的,至於公子你為誰請封在咱們這裡本來就不甚重要。」
「一個二甲而已,公子莫要太把自己當回事兒,再說咱家也不明白了,親生的母親不要反倒找別人做娘,咱家也是第一次見。」
長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難堪地別過頭,啞著嗓子問我:
「你和謝尚書,到底什麼關系?」
我看著他,聲音前所未有地平靜:
「他是我的兒子。」
他愣住了,面上閃過一絲莫名的憤怒。
「他是你的兒子,那我算什麼?」
我深深地凝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