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想到發財,想到爹,想到我們的鋪子……我不能倒下,隻有我能救他們。
我徒步跑去了西華門,就站在門口喊,我不敢直接叫太子,隻能一聲聲地喊小雲名字。
守宮門的侍衛不許我喊,要來捉我,我就跑遠些,依舊扯著嗓子喊,進出個人我也喊,進出個轎子車馬我也喊。
我乞求他們幫我去叫叫小雲,叫他出來幫幫忙啊……我們從未像現在這般需要他。
直到我的嗓子腫痛嘶啞,再也發不出聲音,那些進出的馬車裡,終於有一個肯在我面前駐足。
我頹然地靠著城牆坐著,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那人俯下身,我卻抬不起頭,隻能看到他黛藍的衣擺。
我啞聲說:「小雲啊……姐跟你說個事兒,你趕緊去府衙……」
「李寶兒,吳發財父子倆昨晚就死了。你公公死於重傷未治,自己斷的氣。吳發財打折了齊公子的手臂,昨晚齊侍郎調用私權,連夜秘密處死了。」
這是小雲……不是小雲的聲音,不是小雲的語氣。
他在說什麼?我好像聽不大懂?中午我還讓獄卒給發財送了傷藥和兩個燒餅呢……
「他們動作很快,應該是早有預謀。我最近太忙,沒來得及處理,知道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我早說過你們不該混在一起……」
他還在說什麼,可我已經聽不見了。
我太困了,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奔波。地上好軟,我很想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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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沉湎了百年之久的昏睡,腦海裡隻有一片焦糊的黑洞,我想在夢境裡緬懷誰都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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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床邊跪了很久,我知道,可我渾身都沒有知覺,抬不起脖子看他,也說不出話。
期間有很多我不認識的女人過來喂我喝藥,給我擦臉。
那人就不遠不近地跪在床側,一動不動。
這些女人們來來去去,進進出出,一茬接一茬。
等日上三竿,又等斜陽掛梢。
我終於能睜眼出聲說話。
「小雲……發財和爹還在牢裡呢,你救出來了嗎?」
他垂手跪著,挪到床邊,磕了個頭,聲音很大,久久回響在我耳畔。
我慢慢想起來一些事,慢慢湮沒於滅頂的絕望。
房間裡馥鬱的藥香,扼住我的咽喉,壓死了我的胸膛。
「這是哪兒?」
「東宮。」
「他們呢?」
「……沒了。」
「沒了……」我用力地咀嚼這兩個字,像在嚼生鐵槍戟,滿口腥甜。
我歪過頭對著他低垂的頭顱:「小雲,我們是孤兒了,我們沒有爹娘了,你姐我,沒有丈夫和公公了。」
孤家寡人,大夢一場,盡皆成空。
小雲終於直起身,他披散著頭發,像是披著一塊柔軟亮澤的黑緞。
他用深濃的目光望著我的臉,眼裡沒有淚,卻像是要滴下血一樣紅。
「寶兒,你還有我,我是你永遠的……親人。」
這兩個字如今是多麼的刺耳,我終於清醒了,他從來就和我們不是一類人。
他是太子啊!從監牢裡救個無辜百姓很難嗎?
我在西華門等了他一夜,那時候他在哪兒?他們死的時候,他知道嗎?
我這樣想著,覺得自己應該聲嘶力竭,大鬧一場,大哭一場。
可我動不了,悔恨也好,痛苦也好,絕望也好,怨憎也好。
塞夠了,填滿了。
在我身體裡,浩大無聲的爆炸,震蕩燎原,粉碎了一切。
我無力地歪著脖子,他還是跪著,身子前傾,似乎時刻準備著到我跟前來。
「小雲,你是我的親人,但是遇見你之前,我有很多親人。你做太子就好了,犯不著屈尊做我一個平民遺孀的弟弟。不要向活人下跪,去跪死去的人吧。」
他終於從地上踉跄著站起來,轉而匍匐在我床邊,隔著被褥,微微戰慄著按住我的手。
他哀聲說:「寶兒,對不起。」
「沒有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沒有一件事是你的錯。誰都能說對不起,你不用,也沒必要。」
他翻出我的手來,像是捧著一朵易碎的花,小心翼翼,朝聖一般貼上自己的臉頰。
我從他臉上摸到了溫熱的液體,我不敢去看,我怕我會心軟。
「如果我可以代替發財哥去死……」
「你不可以,你是太子。對太多人來說,你比他重要千萬倍。」
垂在床幔上的簾子悠長地晃蕩,我的目光隨著它漸漸地模糊起來。
他用我的手捂住他湿潤的眼睛,顫動著唇:「我求你……你怪怪我吧,罵罵我吧。」
我用死一樣寂靜的口吻說:「我不怪你,你沒做錯什麼,你也很可憐,大家都可憐。」
他露出雙眼,血紅色的眼底滿是哀戚和狠絕。
「我會給大家報仇,我會保護你,還有小孟、小康。我們以後,永不會再受人欺辱殘害。」
他像是要把牙齒咬碎,身上透著股狼崽子一樣的陰狠勁兒。
我看了身上發涼,我那溫柔可愛的幼弟到哪裡去了?
我開始無比懷念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阿爹阿娘坐在院子裡曬太陽,鄰居們都在一處聊天。
我們四個大孩子蹲在巷子口打石子玩兒,小雲坐在沙地上寫寫畫畫。
我們齊齊喚他一聲弟弟,他嚇一跳,反應過來後,屁顛顛跑來,羞澀淺晦地笑。
我們問他畫什麼呢,他說在畫雲,他的名字,發財哥說那象徵著自由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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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日子,我一直這樣安慰自己。
至少我們一起享過天倫之樂,有過相濡以沫,歡聲笑語,鄰裡和睦……
我無比慶幸我隨手帶上的那碗臘肉飯,至少發財走之前吃到了飽飯。
我們窮怕了的人,無論何時都不能餓肚子,哪怕是上黃泉路。
西郊老話說,餓死鬼是沒法兒投好胎的,我想發財肯定能投一個頂好頂好的胎了。
我應該也活不了幾年,他先投胎,長我幾歲最好,那樣我又可以肆無忌憚地欺負他了。
身體沒養好之前,我在東宮暫且住下了。
小雲厚葬了發財父子和阿爹阿娘。
我想去祭拜他們,他央求我不要出宮,說外面還不太平。
他想去接小孟和小康,我央求他不要去,我甚至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再和他們扯上關系。
我們互相妥協了。
我們終於長住在一個屋檐下了,可隨之而來的是更長久的無話可說,難言沉默。
我將我們的鋪子過給了花兒和小孟母子倆,小孟將範大哥原先的店盤了出去,重新有了些積蓄,修繕了老房子,和那群孩子互相扶持,操持店鋪,日子還算過得下去。
這樣很好,事情本該如此。
如果不是因為意外,我們也該過上那樣寡淡安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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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下床走動之後,我從君燁那裡得知了那一晚的真相。
若真要追溯,能說到那位薄陰薄王爺的暴斃慘死。
以往他用以身飼蠱一樣的方式強壓下來所有腌臜和暗湧。
而他死後,各懷鬼胎的牛鬼蛇神,爭先恐後,再無忌憚。
那陣子君燁忙得焦頭爛額,忙著幫小雲阻攔朝堂民間層出不窮的明槍暗箭,忙著幫他打壓勢頭正盛的七皇子,忙著幫他在多疑的官家面前自證清白……
誰會想到我們?誰會有空理睬我們?
君燁問我,是否知道皇後姓什麼,是否知道當朝宰相姓什麼。
我搖頭說不知。
他說:「皇後母家姓齊,殺你丈夫的侍郎姓齊,關系雖遠,卻是一家。當朝宰相姓劉,事前不久,他曾親自到你店裡去過。」
我近來記性已經十分混亂了,經他這一提,方才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來那真是居心叵測的謀殺,為了殺一家一戶,燒毀一整條街。
果然大人物做事,從來不拘小節。他們恣意妄為,殺人放火,然後毫發無損地享受榮華。
君燁又說:「劉相這人老奸巨猾,薄陰和他互相看不慣這許多年,卻也互相無可奈何。他既不是皇後的人,也不是官家的人,他這人隻看將來,隻講利益。七皇子也好,小雲也好,他不在乎這個,他隻想尋個能玩弄於股掌的傀儡皇帝,好保他後世千秋,官運亨通財路亨通。」
「那他來我們店裡……」
君燁合上掌中扇,頗有幾分自得,淡淡道:「我教出來的孩子豈會是他掌中玩物?小雲多次不合他意,他就投了七皇子,將矛頭轉向我們。但是你家這樁慘案,卻不是他所為。」
我聽他冷靜疏淡,娓娓道來的語聲,真切覺得這人世間的悲歡並不相通。
他繼續說話,語調裡染上慨然:「我早說過你們不該扯上幹系,當年就該斷個幹淨,拿了錢去別處好好過日子。別說到了內城,隻要在皇城裡,小雲就不可能藏得住你們。我如何勸,他都不聽。他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卻沒有與之匹配的手腕能力,這就是他的錯,痛苦也好,消沉也好,那是他該受的。小雲向來聰慧,骨子裡憐憫蒼生,又不至於因此優柔寡斷,是個做皇帝的料子。隻不過他志不在此,常常做得一團糟。」
我聽罷很由衷地說:「王爺您把他教得很好,要是一輩子在西郊,他不會長成今天的樣子。」
君燁笑笑,神色略有戚戚:「不說這個,要是薄陰在,大約又要嘲諷我啰嗦。」
「劉相很聰明,他向皇後表了忠心,揚言要除掉小雲,扶持七皇子做太子。他分明知道前太子是我和薄陰謀劃除去的,皇後也知道,可薄陰簡直是天才,做得滴水不漏,誰也抓不住把柄。殺子之仇,豈能消磨,何況還是殺她有望登基的嫡子。劉相利用了這一點,向皇後告知了你們的存在,皇後一開始就沒打算將你們當作籌碼來威脅,她不認為你們能夠用來派上什麼大用場。她隻想泄憤,隻想報復,薄陰死了,她就隻能報復搶了她東西的人,齊侍郎的兒子不過也是被她的胞弟齊將軍利用了,你……懂了嗎?」
「王爺何必總問我懂不懂,我是不識字,但不是失聰失智。」我冷冷地諷笑,「我知道我無足輕重,所以王爺原也不用向我解釋得這樣細致吧?」
他嘆了口氣:「那是因為我有求於你。除了你,沒人能拉他一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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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回來得很晚,前後近十個宮女僕從,開道的公公打頭,提燻香寶盒的宮女裡頭穿插著提琉璃燈盞的。
等這些人魚貫而入,我才看到小雲踏進東宮的大門。
他束了發,頭上是一頂白玉冠。
頭發束起來,幹淨清爽,露出清俊的輪廓和沉靜的眉眼。
臉上褪去了少年氣,多了些沉穩硬朗。
我知道,他今日及冠了,宮裡給他辦了冠禮,聲勢浩大,舉國歡慶。
他屏退了宮人,獨自朝我走來,眼睛裡浸潤著笑意。
他很輕快地說:「寶兒,你在等我嗎?馬上要入冬了,進屋裡吧,仔細別凍著了。」
我搖搖頭:「你有整整一個東宮的人等候,不差我一個。」
他唇角的弧度僵持了下,依舊是笑:「今日我及冠了,給你個東西。」
他給了我一根簪子,成婚前發財送我的那根,成婚後我常年戴著的那根,發財入獄後我給了獄卒的那一根……銅絲線,牡丹花,醜蝴蝶,就是這一根。
他留意著我的神色,略有些忐忑:「前些天你昏睡不醒,叫了很久的簪子,我想應該是這一隻。」
我接過簪子,細細地撫摸:「這簪子是你發財哥成婚前送的,戴了好些年,不戴總覺得空落落的,找回來好啊,很好,特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