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急得耳朵發熱:「你說,要怎麼辦啊,你都傷成這樣了,爹那麼大年紀,萬一……」
發財一言不發地扒拉著飯,硬是吃完了,喝一口涼水,打個飽嗝,問:「你們打點人花了多少?」
「二百二十兩。」
他驚訝地瞪大眼睛:「怎麼會這麼多?我記得東市的衙門算不得大,想見個人至多幾十兩也就夠了。」
我那時不知道,被發財打傷了的那人,是刑部侍郎的兒子,傳話說要嚴加看管。
刑部掌刑罰,四舍五入算是頂頭上司,難怪那獄卒畏畏縮縮一直不肯帶我來見人。
發財沉默了,第一次沒能立時告知我如何化解。
如果連他都不知道怎麼辦,那憑我能做些什麼?
如今還有誰能救我們。
我想到了小雲,我隻能想到他了。
我對發財說:「待會兒我求獄卒把藥和吃食給爹送去,你們別著急,先養著傷。我……我去找小雲,他肯定有辦法的。」
發財憔悴地看著我,忽然說:「媳婦兒,我覺得我錯了。」
「你錯什麼了?」我背過身收拾碗筷包裹,拐角處獄卒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他壓著聲音,低沉阻塞,神情很難過:「我不該打他的,誰知道會像個紙片,那麼不經打。我還隻有一隻手呢,唉……他的人打了咱爹,我沒忍住。」
我背上包裹,難得溫柔地摸了摸他臉上青紫的腫塊,碰了碰他的額頭。
「沒錯兒,活人難道還能憋著氣白挨打嗎?我去找小雲,讓小雲收拾這群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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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迅速地走出牢房,生怕自己再掉眼淚。
「寶兒。」發財叫住了我,「店裡毀了的布,你讓花兒都收著,我出來了,裁成短料,便宜賣也是一樣的。」
我背對著他,猛點頭:「記住了,我明兒去跟他說,你睡吧,沒準兒明天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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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知道去哪兒找小雲,我隻知道他住在宮裡,可我進不了宮。
範大哥載了我去西華門,這是離我們最近的宮門。
這會兒已經後半夜了,天氣冷得凍人手指頭。
我們問了不讓進,於是抱了剩下的銀子和首飾珠寶去請求通融。
誰知這舉動竟惹怒了守衛,怒將我們的銀兩都砸到地上,呵斥我們不許逗留,不然就要抓起來下獄。
我們隻好駕著馬車離遠了些候著。
範大哥勸我回去,說既然是下了獄,府衙那邊肯定還得開堂審問,不會急著定罰。
可我不願意,我的感覺很不好,發財和爹在牢裡多一刻,我的心就多煎熬一刻。
我想等,這邊離我家算近的,他要來看我們,說不定會從這裡出來呢?
「範大哥,你先回去吧,我等不到人就自己回去了,你們明天還得開門做生意,在這裡耗著也不行,嫂子也擔心你。」
我如此勸了三四回,範大哥終於是肯回去了,卻將馬車給我留下,說是夜裡涼,讓我在馬車上等,困了還能睡會兒。
高聳的宮牆屹立在我身後岿然不動,我站在更深露重的宮門前,看著範大哥的背影,眼底發熱。
西華門很高,高得需要仰頭才能看到最高處的飛檐鬥拱。白日裡,它是明黃色,門的內側和拱頂刷著朱漆,襯得裡外進出的轎子馬車們華貴美麗。
眼下四處都是黑,遠遠看去更像吃人的嘴,長明燈是那唇周亮閃的蜜,內裡黑洞洞地大張著,灌出陰冷的風。
這風不像西郊夾砂帶土的「毛刀子」,更像是潮湿陰冷的地底吹來的,拂過人身,仿佛會黏在身上往裡沁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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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上,兵荒馬亂裡,我和許多人短暫地道別。
我還不知道,有些人,這一別就是終生。
此後經年,天人永隔,我再也不能見到他們對我說話,對我笑了。
此刻我抓著我唯一可能的希望,固執堅定地站在偌大空曠的宮門口,等著一個虛無縹緲,可能並不會出現的人。
我對守城的侍衛說我和太子是熟識,希望他們進去通傳一聲,讓我見上一面,有急事想要求他。
侍衛們見我不肯走,趁著領頭的不在,聚過來,聽我說完都哈哈大笑。
「你這小娘子,還認識太子呢?吹牛皮都不打草稿。」
「還通傳,我還想去東宮當差呢,既然你認識,要不先給引薦引薦?」
我臉上燥熱,按耐住所有的屈辱和委屈,固執地道:「我和小……太子真是很熟識的,麻煩你們給問問吧。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有年長的勸我:「不是我們不幫,我們這品階,話兒啊,傳不到東宮裡去,聽說太子近日忙著呢,你緊著回去吧,別等了。」
我慘白地笑笑,一聲不吭走回馬車邊,坐在車沿兒上,搓著凍僵的手。
眼下隻有小雲能救我們了,我沒有辦法能聯系上他,隻能用這種蠢辦法。
我不敢去想,如果他走別的門進出呢?如果他近日都不會出來呢?
我們等得起嗎?發財等得起嗎?
我不知道。
這一夜,我站在西華門煎熬踱步,對我正在失去的那些溫暖和鮮活,亦是一無所知。
有些事的發生,就是那麼冷酷。
毫無預兆,不聲不響,緘默殘忍。
等旭日初升,等屍骨冷卻,等塵埃落定,總有人拍拍你的肩膀說「節哀順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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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約蒙蒙亮時,我看到了光。
起初我以為是清晨的霞光,後來那霞光越來越大,燒成了經久不滅的大火。
整整一片街道,像是捅了蜂巢,嗡地炸開,轟然躁動起來。
灼熱的風裹著灰燼,飄灑進我的視線,那是我家的方向。
我最後回頭看了眼西華門。
那裡連個幻象也沒有,宛如一座人跡罕至,寸草不生的金色囚牢。
我駕車回宅子時,這場火已經燒過了最旺的時候,很多男人和官兵在提水滅火。
門口那兩尊用來晾曬幹菜的石獅子被燻得焦黑,頭上覆蓋著黑色的灰燼。
門框上的牌匾燒掉了半截,砸在門前的石階上,官兵們拖著那匾往外走,擦出一地的灰黑。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下的馬車,怎麼從那群圍觀百姓中擠進去。
我一個字一個字對他們說:「我是這家裡的人,我阿爹阿娘還在裡面,你讓我進去看看。」
他們攔住我,說火沒完全撲滅,裡面很危險。
這條街是連片的宅子,這把無名火,一口氣燒毀了六七家人。
到處都是幸存的人捂著傷口,抱著或死或傷的孩子親人在哀叫哭號。
我耳朵裡嗡嗡地響,跌跌撞撞衝過去,甚至試圖從他們胯下爬進去。
那是我阿爹,我阿娘啊……
「寶兒姐……」
有人叫了我很多聲,我沒有聽見。
很多人想從官兵圍起來的柵欄下鑽進去,我也去了,很努力想要鑽進去。
柵欄上下都是尖的,勾住我的衣服,發出撕裂的響聲,我也沒聽見。
尖刺割傷了我的背,我也沒有感覺。
「寶兒姐!」
撕裂的喊聲將我拎出了沒有聲音和痛覺的海洋,我看到了小孟。
我於是跪起身,伸手去拉她:「小孟啊……你看到我阿爹阿娘了沒有哇?他們也出來了吧,安置在哪兒了?」
小孟的半邊臉像是湿腐脫落的稀泥,頭發也給燒掉了大半,隻有兩隻碩大的眼睛漣漣垂淚。
她牽著小康,一大一小齊齊抱住了我,歇斯底裡,放聲慟哭。
我顫抖地摸著小康異樣通紅的臉,滿耳充斥著母子倆的哀泣。
「……為什麼要哭啊?什麼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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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我依舊覺得萬分地悔恨。
當時阿爹阿娘想要陪著我一起去看發財,如果我答應了該多好?如果我沒有勸範大哥回家該多好?
如果……如果最初的最初,我沒有撿到小雲該多好?
我這雙手沾了多少人的血?我間接害了多少人?
這場大火,燒沒了我的爹娘,也燒沒了小孟唯一的兄嫂。
範大哥一家人做錯了什麼?他們早上還得去東市開門做生意呢,他們的孩子今早應該去學塾上早課呢……
隻有小孟,因為素來睡眠極淺,醒察得最早,才能在大火蔓延之前,用一身燒毀的皮肉換了母子倆的命。
小康一直在流淚咳嗽,大概是被煙燻的。
我翻出昨夜沒有用完的傷藥,草草給小孟換了布帶。
那些燒得透出熟肉味道的皮肉,黏在衣裳上,一碰,她就咬緊了後槽牙,渾身篩糠似的抖。
我不敢哭,眼淚是鹹的,要是落到肉上,不知道得多疼。
我們沒地方去了,除了彼此和一輛幸存的馬車,我們什麼都沒有了,隻能一齊坐在馬車上等火滅。
我們到底在等什麼呢?是一個奇跡?還是一份僥幸?
直到正午後,火勢才完全撲滅,宅子都燒成了一片,看不出誰家是誰家了。
官兵們在上面走來走去,將形狀各異的焦屍從廢墟底下刨出來,整整齊齊擺在巷子裡。
我們一具一具地去認,可燒成那副模樣,有些甚至是殘缺不全的,什麼也認不出來。
我認不出我的爹娘,小孟認不出她的兄嫂侄兒,我們最後連親人的全屍都斂不到。
我們對著那堆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焦糊肉味的屍體,渾身像是被放幹了血,凍僵了肉,做不出任何多餘的舉動和表情。
最後官兵們帶著戶冊清點了人數,指了指我們和旁邊一些住戶,說不差了,活的死的都在這裡了。
我伸手摸了摸宅子門口的石獅子,忽然想到我曬的那些蘿卜幹還沒來得及做給大家吃,全給大火燒沒了。
我扶著石獅子的頭,盡力不讓自己倒下去。
我對小孟澀聲說:「小孟啊,咱們的運氣用完了,好日子……到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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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帶著小康先回了西郊。
老屋子一直讓花兒幫我們看著,原是留個念想,從來沒想到會派上這樣的用場。
我去了東市衙門,見到了昨晚見過的那個獄卒。
「你昨晚不是才來過,來那麼勤密作甚?」他顯得格外驚異。
我央求他給我帶個話,捎點兒吃食藥物給發財和爹,要他們務必安心養傷,不要擔心,我肯定會救他們出來了。
「官爺,我出來得急,身上沒有什麼了,隻有這麼個銅簪子了,您要不嫌棄,拿去換杯酒喝,勞煩走一趟,幫個忙,行行好……」
獄卒盯著我從頭上摘下的那隻簪子,打量了下,竟也收了,隨口道:「行吧行吧,東西我給你帶到……你要救就趕緊想辦法去,別總來煩我。」
我含著眼淚望著他肥厚大手裡那隻簪子,連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