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早上開門倒水,還以為誰家缺德將垃圾撂到了我家門口。
花兒帶著他四個非親非故的弟弟妹妹,排排站立在巷子裡,見著我出來,齊齊朗聲大喊:「寶兒姐!對不起!」
我嚇得手抖,差點兒一桶髒水潑到這群孩子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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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恰好在家,聽到動靜出門來看,皺眉說:「這大清早的,全過來討早飯吃?我家可沒這麼多人的口糧。」
花兒猛地朝他鞠躬,低著頭吼:「發財哥!我們錯了,東西……還在的我都還回來了,當掉的你記個數折算,我給你當學徒,隻求個飯錢,不要工錢,就當贖罪。」
我哭笑不得地打量著那堆破爛,還別說花兒這小子真是個有原則又沒出息的賊。
從不偷錢或什麼貴重物品,單偷摸一些無關緊要,能換一點兒小錢的東西。
我踢了一下腳邊的一隻瓷碗,覺得他固然有點討厭,但並非無可救藥,亦無傷大雅。
「東西就不必還了,也別說哥哥姐姐欺負你們。你們在西郊這幾年,大家已經很照顧了。至於你要跟著我家做學徒,你還得問我們當家,這事兒他說了算。」
吳發財很無語地覷了我一眼,不得不回頭面對著五個孩子可憐兮兮的哀求目光。
「那可是你自己說的隻給飯錢,不算工錢的。」
花兒眼瞪得大大的,忙不迭答應,「對!夠我們飯錢就行,不要多的,我幹活很利索,一個頂兩個。」
發財望著他因為營養不良,比同齡人矮一截的個子,顯然並不信他的鬼話。
「那就說好,工錢日結,一天就……」發財數了下人頭,道:「一天九個銅錢。」
我暗暗地想,吳發財這守財奴性質,這輩子是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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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賣慘不賣慘的,在他這兒都不頂用。
最後花兒如願以償地跟著發財四處跑布莊,談價錢看布匹進貨擺貨,學得十分的快,幹得也十分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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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私下嘲笑吳發財,說他奸詐,白得了一個廉價勞動力,一天九銅錢,這還不如內城裡學徒半天多。
他卻面無愧色,坦然道:「那是他自己說的,我怎麼能算奸詐?再說我數過了,除了他,其餘的幾個孩子又不大,一天九文錢,足夠吃飽,當然大魚大肉肯定是沒有了……不是,李寶兒,你當我們是做揚善布施的嗎?」
我洗完臉,將帕子遞給他,一邊剪油燈裡的燈芯,一邊道:「你當我還是見著乞兒會傷感流淚的三歲小孩兒?我真要做慈善應該直接把他們收進家裡來養的,反正咱們又一直沒孩子。」
他默了一會兒,緩緩道:「對哦,咱們一直沒孩子。」
我回頭看時,他已經洗了腳上床躺好,習慣性將內側留給我,等著我過去。
「寶兒你說,要是我也死在戰場上了,那我連個孩子都沒有,範小至少還有小康。」
我心裡有點愧疚,肚子一直沒動靜,絕不是因為我們床笫間不和諧,大約這事兒也看運氣的吧。
他翻了個身,摸摸我的臉:「你以為我會這麼想嗎?」
我怔怔道:「你這樣想是應該的,咱們成婚多少年了,一直沒個一兒半女的……」
他打斷我的話:「我不這樣想,你也不要這樣想。如果我死在外面沒回來,孩子隻會是你的負擔。沒孩子你可以改嫁,可以開始新的生活,這一點兒錯兒沒有。」
我整個人愣住,呆望著他,想要從他臉上看到一點兒吊兒郎當的表情出來,好提醒我,他是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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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從我眼眶裡溢滿了滾出來,我抱住他的腦袋,像洶湧洪流裡抱住我唯一的浮木,我的救命符。
他回來已經好幾個月,範小留在心底的殘骸,我們已經很努力地掩埋了。
不論是大家得知範小死了的瞬間,還是他回來的第一個我們背對背無眠的夜晚。
從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情緒決堤潰散過。
我摟著他的脖子號啕大哭,他安心地拍著我的背,嘴裡「好了好了」地念叨著。
最後他說:「我爹和你爹娘都住隔壁,你是想把他們都嚎醒了,然後審問我為什麼欺負你嗎?這都老夫老妻了,哭什麼哭?」
我抹了淚,伸手捧他的臉,把一手的湿淚都揩到他臉上。
他的臉給我捏出褶皺,一臉懵,眼裡還帶點兒嫌棄。
我說:「吳發財你不要這樣,你要哭,你像我這樣,哭出來,哭一場就好了。過去這段時間我其實都很怕,我很怕你炸掉,我很怕你瘋掉,你知道嗎?」
他輕聲說:「我知道。」
「範小也是你兄弟啊,你和他那麼好,範大哥哭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哭?他哥那麼莽牛一樣硬朗的人哭成那個樣子,我多想你像範大哥嫂嫂那樣哭一場,好好地哭完,然後好好地放下,好好地繼續過日子。」
我抽抽噎噎地打嗝,說得斷斷續續。
吳發財拍著我的背,神情空茫。
「你手斷了……下雨天總是會痛對吧?你忍住我也看得見啊……是怎麼斷的,斷的時候有多疼啊?吳發財,我求求你,你向我訴訴苦吧,發發牢騷吧,你以前不是最愛發牢騷了嗎?」
他平靜地嘆了口氣:「我哭不出來,也沒什麼牢騷可以發。」
我聽著他緩慢的心跳,覺得有什麼東西從他胸膛裡溜走了,當年那顆歡快跳動的心髒,英年遲暮了。
他把我的手從他臉上摳下來,塞回被窩裡:「我不想向你訴苦,我不苦,我還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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鋪子開張的時候我們請了大家喝酒,大家歡快得像是過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很多年前的那個除夕夜,沒有好酒,也沒有好肉,但是比今天還要歡樂溫馨。
那時我們有範小,有小雲,有發財娘。
如今我們有了小康,有了花兒和那群孩子。
舊人已去,新人要笑,才對得起他們故去的愛。
許久沒有音訊的小雲差人送了東西來。
是一盆半人高的發財樹和一隻瞧上去很是名貴的玉如意。
發財很高興,隔天就招呼花兒將那發財樹給搬到了店裡最顯眼的位置。
關於小雲的事,我對他說了一些,提到了他的身世,也不敢說得太明白。
他沒有過多的驚訝,隻說:「早該想到的,詹親王的名號,內城裡誰沒聽過,當初光顧著找門閥世家,沒去打聽皇室子弟,怎麼可能找得到。」
他問我小雲過得好不好,說兄弟沒了,到底還有個一起照顧過的弟弟,希望他在宮裡也過得好。
問完他又自嘲地嘿嘿笑,說那可是直系皇子,怎麼可能過得不好,全然不需要他瞎操心了。
我欲言又止,很難告訴他,小雲到底過得好不好。
他大概是過得很好了,可是一點兒也不自由,一點兒也不快樂。
這和我們當初為他起名時的願望徹底地背道而馳。
我每每想到他走時決絕又充滿希望的樣子,背心總是發涼,嘆我們全然不能為他做什麼,還得小心地不拖他後腿,不做他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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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小他哥的剪紙糖人鋪子離我們家的不遠。
我們兩家人在東市,常有來往,互相照顧,日子過得很不錯,生意也還好。
不能大富大貴,也餓不死。
如今我去東市給吳發財送飯,路過賣小吃的攤子,不用多思慮,也能買上一些,敞開了吃,不用顧忌什麼。
可我已經不大愛吃零嘴甜食了,我有時甚至忘了我少時曾經多愛吃蜜餞。
那些對蜜餞日思夜想渴盼的記憶在我腦中已經越來越模糊。
某天我路過賣蜜餞的小攤子,心血來潮買了一袋來吃,兩顆就覺膩了,齁得剌嗓子,後來丟給吳發財看店當零嘴吃。
他是個從來不愛吃甜的,於是又丟給花兒,花兒帶回去給他弟妹們吃了。
皆大歡喜。
此後的歲月直至今日,我再也不曾吃過蜜餞。
不知道和我一樣愛吃甜的小雲是否保留著這習慣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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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嘉十九年末,吳發財回家的第二個月,宮裡傳出官家染病的消息。
吳發財說這八成是謠傳,一朝天子,生病可是要緊的事,怎麼可能搞得人盡皆知。
我們不過揣測,不知真相。
可從這個月開始,那個班師回朝的薄王爺,集王權和軍權於一體的年輕將軍闖入了大家茶餘飯後的闲談,此後幾年長盛不衰。
人們歌頌他的品德,贊美他的功勳,認為官家選他協理政務,輔佐太子,簡直是英明神舉。
那時的太子是誰來著……我好像想不大起來了,反正還不是我們的小雲。
明嘉二十年,這位太子年紀輕輕忽然就薨了,官家的病也不見好,趕快再選一個太子,就成了要緊事。
自從聽說了這事,我就心裡惴惴不安的,常常睡不好覺。
我們離朝堂後宮甚遠,消息閉塞,這事情能傳到我們耳朵裡,必然已經是發生了許久,經了許多人的口舌了。
小雲怎麼樣了?他說要當上太子才有可能回來見我們,可他排行第九,還有好幾個哥哥母家出身名門。
那該有多兇險,再則這太子怎麼會好端端死了?官家生了什麼病能拖這麼久不見起色?
我不敢去想……
去東市,路過內城,我能看到裡頭建築的最高處。
煦城的皇宮恢宏磅礴地立在那裡,風平浪靜,安靜祥和。
我卻仿佛從那金碧輝煌的飛檐鬥拱上,看到一團團波詭雲譎暗流叢生的疑雲。
官家無力理政,儲位空懸。
朝政大權的天平劇烈地傾斜向那位風頭無兩的攝政王。
民間開始對他頗有微詞,尤其是那些識字吟詩的士大夫和秀才舉人,私底下說他大逆不道,把持朝政。
朝堂不穩,尾大不掉,似乎是要變天之前的壓抑前夜。
可老百姓的日子照常過著,不過是街坊四鄰多了個飯後談資,吃飽喝足偷摸摸說完聊完,各回各家。
我越來越頻繁地夢到小雲,在夢裡他還是幼年走時的模樣,獨自一個人蹲在巷子沙地上無聲地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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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連續夢到小雲的第七個日頭上,小雲回來了。
他依舊著一身黑衣,腰間素淨得連個玉墜香囊都沒有。
個頭似乎比以前更高了點兒,也更瘦了。
這回他帶了個隨從,同他一樣素樸,並不引人注目。
發財去了東市鋪子,不在家。
他邁進家門的時候,阿爹在給花兒的弟妹們編草鞋,阿娘在洗衣服,我坐在灶房裡燒火做飯。
他空蕩蕩地袖著手,同外頭的阿爹阿娘打過招呼,直奔了我這兒來。
我正專心燒火呢,外頭又沒動靜,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變故,脖子就給人摟住了。
他蹲下來,從後面溫柔地圈住我的脖子,默了一個呼吸的時間,而後說:「寶兒,我回來了。」
我攤開一雙沾著柴灰的手,留心不碰到他幹淨的衣裳,又驚又喜地問:「小雲!見過阿爹阿娘了嗎?」
他松開手,在灶房裡踱步察看起來:「見過了,就在外面。」
初時的驚喜退卻之後,我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
去年他走時,同君燁的約定,要當上太子才能再回來。
所以他是太子了嗎?我們為何從未聽到消息?
我想問,可有根無形的刺卡在喉嚨裡無法發聲。
他是太子了,沒有人能危及他了,大約那位燁皇叔也不大管得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