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可我們始終是小雲唯一的軟肋,唯一的缺陷。
要角逐皇位,意在江山的人,怎麼能有那麼不堪一擊,拿不上臺面的弱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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磋磨到傍晚,小雲終於同他叔父約定好了什麼,帶我到牆根,裝作輕松地說:「寶兒,你回去吧。如果我贏了,我真的……再來接你們。」
我笑不出來,問:「輸了呢?」
他的眼裡有光:「不會輸。輸了就再見不到你,所以……不能輸。」
「會不會有危險?」我惴惴不安,對他所謂的輸贏實在模糊懵懂。
他緩緩搖頭,篤定地安慰我道:「我和皇叔約好了,等我當上太子,就有能力保護你們了,這次確實是我太莽撞,我以為我回了宮,是名正言順的九皇子,就有機會做我想做的事了……」
我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下好,事情總是好壞參半,我忽然就有了兩個男人要等。
參軍的丈夫和回宮的弟弟,哪一個都前路渺茫,道阻且長。
我看著少年背影遠離我而去,看著浩蕩的那隊轎子消失在了西郊巷尾,眼前一片模糊。
頭頂鉛灰色的雲靄厚重得仿佛隨時會掉下來,昭示著一場隆冬大雪的降臨。
我猛地想起去年那場令人絕望,長到沒有盡頭的大雪。
想起院子裡外那七八個醜得生動形象的大雪人,想起堆雪人的那個眉眼刻薄,嘴更刻薄的男人。
吳發財,你看看,走了好多年的小雲回來了,又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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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挨千刀的到底還回不回來了?
你們到底要離開我多久,多少次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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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財走的時候是深冬,回來的時候也是深冬。
整整一年多的時間,小康已經長出了牙齒,肉乎乎白藕節似的手腕上常常掛著一根打磨好的苦荊樹幹,時不時供他吮磨,以防止他老是要去嘬大拇指。
發財他們回來前,我們這些軍屬看了告示,那天早早地去了城門等候。
聽說是打了勝仗,定勝王還是定勝王,不過也叫攝政王了。
我站在人堆裡,像是被翻湧的波濤衝撞,幾乎站不住腳,隻能竭力張開手臂護著小孟和她懷裡的娃娃。
旁人說,攝政王可真厲害,蠻夷多兇啊,人高馬大的,茹毛飲血的粗魯蠻子,硬是給他打得退出邊境千裡之外。
我說:「勞煩問問攝政……是什麼意思?」
那人說得唾沫橫飛,回頭看我,沾沾自喜道:「就是……參攝朝政啰,比宰相還厲害,我聽我驛館的兄弟說,聖旨前些日子就親送到戰場上去了,人都沒回來,就給封了攝政王,潑天的富貴榮耀啊……」
我想大約他也不過拾人牙慧,道聽途說,並不知道什麼實情。
官兵們排成兩行做成人形護欄,去圈住了街道兩側蠢蠢欲動的百姓,像圈住欲要出籠的牲畜。
過分年輕的薄王爺騎著棗紅駿馬,優雅偉岸地入了城。
百姓們排山倒海,聲勢浩大地歡呼,歡慶一個終結戰爭的善人歸來。
我至今都記得那時的情景。
也許是那馬太高大的緣故,他雄偉像個天神,仿佛一個從天而降的救世主,神情寡淡陰贽地面對著潮湧的崇拜感激,理所當然地受之無愧。
後來這位薄王爺死時,街道一如今日,萬人空巷,歡呼雀躍,歡慶一個把持朝政的奸臣慘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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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的馬蹄聲淹沒在呼喊聲裡,我並不在意什麼戰神將軍,攝政王爺。
我的目光在那位王爺身後的隊伍裡尋找屬於我的那個人。
他們進了內城,歡呼的人群很快散了,瞬間空泛下來的凌亂街道像一攤打翻了的殘羹冷炙。
我們有點茫然,四顧看看,抓住一個官兵詢問。
方才得知,大部隊在城外休整,明天整肅處理妥當自會解散回家,剛才入城的,隻是攝政王的親衛隊罷了。
我們於是回家,惴惴不安地等。
小康一直在哭,哭聲脆而響,吵得我們附近的幾家人都心煩意亂的。
他並不像範小那樣黝黑木訥,他有一雙屬於小孟的大眼睛,輕靈懵懂,好似時刻準備著受到驚嚇。
我怕小孟抱不住他,自告奮勇接了哭鬧的娃娃,去院子裡遛彎,企圖分散專心嚎哭的娃娃的注意力。
小康在我臂彎裡哭鬧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我拍著他的背,噢噢地寬慰。
低頭看,原來是哭累了,睡過去了。
他的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眼眶紅紅的,白皙的臉上滿是淚水幹了的水痕,羊羔似的唇輕輕蠕動。
我覺得好笑,這小東西,知道自己老子今天要回來,特意哭一場等他爹回來看了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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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輕的孩子抱久了手臂也受不住,我抱著小康在門檻上坐下來,將他放在腿上,默默地看空無一人的巷道。
吳發財就那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視線裡。
好像他已經在那裡站了一陣子了,隻不過我忙著哄孩子,未曾發現。
我看著他瘦削粗糙的幹裂臉頰,費了點兒功夫才將他和我記憶裡那個人勾連起來。
他看著我,也不笑也不哭,說:「你偷偷給我生了個大胖娃娃?」
我所有醞釀發酵膨脹到嗓子眼的酸楚情緒一哄而散,怨怒道:「你想得美,這是你侄子!範小呢?叫他出來抱兒子,我手都酸了。」
發財不說話了。
我望向他身後,空蕩蕩的隻有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安靜地制造一個又一個曇花一現的漩渦。
「範小呢?」我又問了一遍。
他將身上破破爛爛的褡裢取下來捏在手裡:「我去和小孟說。」
「說什麼?」我抱著小康站起來的動作太大,孩子受了驚嚇,猝然驚醒,又開始哇哇地哭喊。
發財很憔悴地垂下眼,那語調像是在沙漠行了千裡的路,低平得連表露情緒都做不到了。
「範小沒了,遺物我都帶回來了,小孟呢?」
「就這樣?」
有什麼東西吸血似的抽幹了我全身的力氣,害我幾乎抱不住幾斤重的嬰兒。
就這樣嗎?
一個親人,一個弟弟,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死掉了,就這麼輕描淡寫嗎?
我上前去拉他寬大的破舊衣袍,說:「你說清楚些,怎麼回事,你們怎麼回事啊?」
他任我拉扯,本就爛朽的袖子被我輕易地扯爛了,裡頭空蕩得一如他的身後。
我差點兒把小康落到了地上,顫抖著問他:「你的右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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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是大殷的好時候,風調雨順,國庫充盈,戰事順利,大勝得歸。
這一年是我們的壞時候,範小沒了命,吳發財沒了右手,小孟沒了丈夫,小康失去了素未謀面的父親,我們失去了朝夕相處的親人……
小孟抱著孩子,鎖在房裡安靜了好些天。
她的奶水不夠,我日日都要步行去東市買一碗新鮮的羊奶回來擱在她窗上。
傍晚吳發財去取碗,我們幾家人聚在一起總有些緊張。
大多時候,他隻取回來一個空碗,這樣我們就知道,小孟沒有事,小康也沒有事情。
他們不會有事,他們還有彼此,還有我們。
最難過的,大約要數老孟頭了。
範小多麼可靠,多麼孝順,木訥得可愛,實誠得可愛,良善得可愛。
這樣可愛的人,沒能活過三十歲。
可老孟頭卻跌跌撞撞地闖過了人生第七十三個年頭。
他躺在床上捶胸頓足地喘,說要是把他一半的壽數分給那孩子該多好。
我爹娘和發財爹輪番地勸解他,他就喋喋不休地對每一個人說:「小孟隻有一個人了,孤兒寡母,我死了你們幫我照看著她。」
初時我們心酸點頭,篤定地應是。
時間長了,他依舊半死不活地喘息著,喋喋不休地念叨著。
我們就沒工夫再日日勸告寬慰他,不可避免地感到厭煩乏味。
等到老孟頭幾乎要癱倒在床上生滿苔藓的時候,小孟在某一個清晨,起床,燒火,做飯,拎水去給老孟頭擦洗身體。
她活過來了,比以前更加勤快利索,什麼活兒都做,忙得像個風風火火的陀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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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小心翼翼過了個把月,我才敢問發財怎麼沒了右手。
他不肯告訴我,隻說正因為沒了右手,不能挽弓,不能扛盾,他才因禍得福不用上最前線,苟藏在後營的伙房,做個隨軍的伙夫。
我心裡澀澀地發苦,故作輕松轉移話題,開玩笑道:「打這一年多的仗,我還老是幻想呢,話本子都寫什麼心上人遠赴戰場,戰功赫赫,當上將軍,衣錦還鄉之類的戲碼……你這未免也太沒出息了。」
我本不想這樣惡意地揶揄調侃他,可這是我們之前多年的相處方式。
我害怕,我了解他,我想我要是哭著寬慰他不要緊,他會難受到連假裝沒事都做不到。
發財聳聳肩,臉上木木的:「範小是這麼想的,你們還真是一樣的蠢。」
「他……怎麼想的?」這是他告知小孟範小死後第一次提及。
發財靠在門廊上,眼裡了無生氣,語調平靜,難掩傷懷。
「想拼命搏一搏,萬一立了功,撈個官兒當,一切都會不同。他也不想想我們西郊的平民,充軍就是湊數,那麼拼命有什麼用?蠢,蠢到把命都搭上……」
他忽然不說了,低頭睨著我的臉,用他完好的左手,滿是傷痕粗糙的和皲裂稻田般的手,託住了我的臉頰。
很疲倦地嘆道:「李寶兒,你用不著把緊張擔心寫到臉上。我人都回來了,難道還會想不開不成?你男人沒那麼脆弱,你往常怎樣就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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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才說吳發財是除了我娘以外心思性情最玲瓏剔透的人。
他們這類人,總能很輕易地察覺很多細微的東西,然後自己消化,不會給任何人造成困擾。
若是生在好點兒的人家,我想我娘大概能是極富盛名知書達理的小姐……而吳發財也許真能在戰場上揮斥方遒,功成名就。
哪個男人沒有過鮮衣怒馬,揚名立萬的幻夢呢?發財就真願意隨軍做個殘疾的伙夫嗎?
可他不能,他沒法兒冒險。
他需要活著,活著才能回來見我們。
我們得到了官府的撫恤金,雖然不多,可加上過去一年的軍餉,足夠我們周轉生活的了。
內城的鋪子早給地主收了回去,我們很多年不做小生意了。
發財和我商量著,要湊點錢再開個鋪子重操老本行,賣布。
不在內城,就在東市,地租沒那麼貴,也能過日子。
我說好,正好小孟出來了,老孟頭有她自己照看,我也不必再代勞。
新鋪子很快物色好了,付了定金,敲敲打打修整好,發財和爹又忙碌起來,四處跑布莊為這一兩文的差價忙得昏頭轉向,很缺人手。
住我家老宅的花兒聽說了,想要跟著發財去跑進貨,做個學徒。
發財嫌他手腳不幹淨,不肯用他。
花兒就將以往順過我家的東西一股腦地搬回我家階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