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可若是連外城門都不開,又必然會激起民憤動亂。
西郊對於煦城,對於王朝安定來說,是無足輕重,可以割舍的地方。
廟堂有多高,江湖就有多遠。
其實官家很重視,做了很多事情,開了國庫,放的自然也不僅僅是我當年看到的那一碗稀粥,一蓑草席而已。
實在是我處的位置太低,我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這中間層層堆疊蜿蜒下遞裡的門道。
小雲說,那前一年雨水少得離譜,誰承想年前缺的雨水到了年後,全變成了雪,一落就落到了三月。
故此國庫確實沒攢下什麼東西,賑災的物資發出去,自己也捉襟見肘。
我悵然地想,世事當真奇妙。
潤澤萬物的甘霖,換了個形式,就能成為殺人不見血的雪色利器。
94
這一場凍雪,斷斷續續地下,持續到三月初才算止住。
這一個冬天,死了多少人,我沒有概念。
我隻記得,我們家門檻邊借了屋檐躲雪露宿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從來沒有重復的。
他們去哪兒了呢?
死了還是活著?
如若活著,是否凍壞了手腳?眼患了雪盲?
Advertisement
晝夜輪換,季節更替,春天姍姍來遲。
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它的腳步。
希望終於又肯降臨在冷凍了太長時間的西郊。
太陽從鉛灰色的雲層裡鑽出來,沒有溫度的陽光映照積雪折射的白芒,常常刺得人眼盲。
人們從陰暗的旮旯犄角鑽出來,從幽閉的地下洞窟裡爬出來,在破舊的瓦房屋檐下抬頭望……
四面八方。
死了很多人,活下來的也很多。
他們拖著殘破壞死的四肢,把自己挪到空地上曬太陽。
有的大笑,有的大哭,有的木然……不過好在,都活著,還能曬太陽。
我們那時候一度難挨到沒東西吃,隻能煮熱水灌進胃裡充飢,可依舊熬了過來。
我伸出手去觸碰灑落下來的陽光,久違地覺出一絲暖,生平頭一次因為曬到了太陽而想哭。
吳發財整個冬天都在為了我們幾個的一份口糧奔波,還得時刻警惕著那些走投無路的人翻牆爬進來偷東西。
他瘦了大半,兩頰像是給人打得凹陷進去的,不說話顯得人更刻薄不討喜了。
他眯眼覷著太陽,並沒有像我一樣喜極而泣,而是叉著腰,如釋重負地說:「該把被子拿出來翻曬下,該去內城買米,看看鋪子,該去城外看看娘的墳……」
95
範小和他哥兩家人互相幫襯著,情況其實比我們要好些。
我爹娘早在雪災初的時候,就搬過來發財家,和我們擠著同住。
阿娘於心不忍,做主將我們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讓給了一群沒有父母的孤兒。
誰也不知道那群孩子從哪兒來,或許根本就是附近不幸死去流民的孩子。
他們自發地搭了伙,常常到了傍晚,小獸似的抱成團,縮在別人家的屋檐下。
那模樣,讓人想到螞蟻,遇火成團,黑壓壓地圈成一坨。比什麼都脆弱,又好像比什麼都堅韌。
雪災之後,這群孩子意外地活了下來,在最大的那個帶領下,定居了下來,成了我們的新鄰居。
一群搗蛋又鬧騰的小孩兒,災後四處蹦跶,騷擾我們,既讓人煩得咬牙,又下不去手趕走。
阿爹的腿,以前傷過,養護得並不好,落下了病根,隱隱作痛了一個冬天之後,就站不起來了。
範小抽空給他做了帶輪子的木椅,我除了刺繡,就愛推著他去巷子口曬曬太陽,去大槐樹看看新抽嫩芽的槐樹。
吳發財和爹忙著修整鋪子,準備開張,阿娘依舊回了員外府做廚娘。
一切都漸漸地回到了正軌,一切都在復蘇。
我以前也不曾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幸福可言,可經歷了這一個冬天,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可有人幸福,就有人不幸。
這半年,我幾乎忘記了小雲。
我不知道他在內城封城的情況下,是如何試圖蒙混出城來找我們。
又是如何被他皇叔抓了回去,因為絕食觸怒了君燁,關了半旬暗無天日的密室。
許久之後,他雲淡風輕地同我說起這事,說他那時候就像是見不得光的蟑螂,做什麼都怕有人將他一腳踩死。
我很憐惜心疼他,可我也知道,他需要的不是我的憐惜。
96
如果這世上真有運勢這麼玄妙的東西。
那麼這一年,應當算是強盛了兩百年的大殷式微的開始。
一切開始有了預兆,大廈傾覆的不祥陰雲彌漫了明嘉十七年的始末。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往年從來沒有這麼多天災,像是一股腦地攢到這一年發泄了。
這個國家的主人,那群能夠扭轉頹勢的人在做什麼?
這不是我能想象到的東西。
年初大雪,年中蝗災,附近幾座城池顆粒無收。
蝗蟲過境,老孟頭那幾畝地,連根菜梗草葉都沒剩下。
老孟頭氣得大病了一場,拉風箱似的喘,狠狠摔了他的鋤頭。
小孟整日寸步不離地侍奉著湯藥。
範小將老孟頭的鋤頭修好了擱在門廊上,開始整天整天地剪紙,燒火做糖人。
可是西郊的人全給這兩場沒頭沒腦的雪災和蝗災鬧得一貧如洗,面黃肌瘦,誰還需要剪紙窗花和栩栩如生的小糖人?
蝗災最嚴重的時候,西郊終日嗡嗡作響,大片密密麻麻的蟲群四處肆虐,連城裡的樹木都不放過。
官家頒了新規,令民掘蝗子,蝗種一升,去就近府衙兌換一吊銅錢或是一鬥米。
蝗蟲的蟲卵一時間成了極熱門的玩意兒,大家瘋了似的四處掘採,將到處挖得坑坑窪窪,行走其間稍有不慎就要栽跟頭,吃一嘴泥。
發財和範小也加入這行列,不過城內有限,要真想靠這換份口糧,還是要出城往西去災情最嚴重的地帶。
不過這活兒實在太辛苦,蟲卵才多大點兒,要想湊齊一升,光是起早貪黑可不夠。
97
後來府衙又下了新規,一天八個銅錢,募集百姓去抓蝗蟲來焚燒。
這點兒工錢,放在太平年間,誰也不會瞧上一眼。
可布告一出來,大把大把的人去府衙報名,甚至為了一個名額爭得面紅耳赤,大打出手的比比皆是。
吳發財在內城開了那麼久的鋪子,認識點兒人,走了後門,謀到了這差事,好歹是有了點固定收入。
可範小就沒那麼好運氣了,去了蝗災最重的地方挖蟲卵,可還給其他人排擠,常常空手而歸。
我聽他回來抱怨,覺得荒誕又可笑。
不過是挖點兒蟲卵換口糧,還能整出花樣,玩搶佔地盤,拉幫結派,排擠爭鬥那一套。
吳發財說有人的地方就是這樣,吃不飽的人隻是兩隻腳的畜生。
我覺得他這說法太過偏頗,可又想不出反駁的話。
大雪的時候,我看到過有人凍得篩糠般地抖,默默地抓了屋檐上的雪勉力吞咽。
蝗災的時候,我看到過有人折了新發的椿樹葉子過了水,當充飢的口糧。
這世道啊……當真要把人逼瘋。
我們升鬥小民,從來不曾奢求更多,隻是想要活下去,有口飽飯吃罷了。
怎麼就這麼難呢?
範小家實在是揭不開鍋了,曾經來找過我們,扯東扯西,支支吾吾到底沒有說出口。
我和發財夜裡商量,湊了點兒錢,趁著範小出門,悄悄送去給小孟,讓她去給老孟頭抓藥。
98
小孟比我想的要堅強得多,不哭不怨不扭捏,接了錢,淚眼汪汪地說她記著,等來年日子好過了,連本帶利地還。
吳發財揣著手,一本正經地道:「記著可以,利息就不要了,還本就行。」
我差點兒沒咬了舌頭,狠剜了他一眼,拉著小孟的手說:「什麼還不還,還也不急著還,先去抓藥。」
小孟點頭,我們又是好一番寬慰,方才回去。
我在路上就沒忍住踹了吳發財一腳:「你說什麼還錢?日子都這麼難過了,難道你還要去催債不成?」
他拍拍屁股,不以為意:「那倒也不至於,就是……怎麼說呢,我不想小孟把這看成施舍。」
我古怪地看他:「你什麼意思?」
「這兩口子都抹不開面兒借錢,咱們上趕地送去,好歹給個臺階下啊。」發財撓撓臉,皺眉道,「你就不覺得有時候全然不對等地對別人好,會對別人造成負擔嗎?」
我忽然想起了小雲曾經送來的那箱沉甸甸的金子,早就被花得一點兒不剩。
我又想起還塞在我們床底下吃灰的那套婚服,那時想當掉,如今典當鋪都倒閉了,更是當不掉了。
我好像有點兒明白發財什麼意思了,難為他想這麼深徹。
日子越久,就越能覺出吳發財這人的通靈勁兒。
阿娘說得很對,有他在,再亂的世道,我也可以依靠他。
99
我和他成婚好幾年了,除了肚子一直沒動靜,他對我和我爹娘,完全沒得說。
我沒和他分開過一天,從來不曾設想過他不在,我該如何自處。
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我驚慌得仿佛天都塌了。
我們盼著夏天過去,天氣冷涼下來,這樣蝗災也就過去,一切也都好起來。
可我們太過著眼於自己的生活,眼睛就隻知道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打轉。
普天之下,哪裡不是一樣的?
我們在水深火熱地煎熬,別處難道會有什麼不一樣嗎?
千裡之外的西邊,是蠻夷的大草原。
雪災凍死了大批大批的牛羊,整個冬天,就沒有一隻幼崽活到遲來的春天。
蝗災啃噬幹淨了草場,連草梗都不剩下,綠油油的草地變成了黃土皲裂的貧瘠土壤,風沙卷起來,不是荒原,勝似荒原。
那裡氣候更極端,更偏遠,雨水更少,對他們來說,那才是滅頂之災。
面臨滅頂之災的民族會做什麼?
他們會努力求生。
走投無路的蠻夷,選了最有希望最像捷徑的那一條。
和大殷和平共處了百餘年的熱情好客的夷族,選擇了騎上他們的高頭大馬,拖家帶口,驅趕牛羊,出關隘,下荒原,大舉進犯大殷的邊境。
他們一路長驅直入,燒殺搶掠,佔了西邊一座小城,很快吃光了那座城裡僅存的物資,緊接著往煦城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