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可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我們對他短暫的養育之恩。
更何況他從未露面,要想不把它看成憐憫施舍,真的太難了。
窮其實沒那麼難,窮有窮的過法兒。
可難就難在一個窮人,一群窮人,太過於敏感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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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以後,我就想明白了。
小雲因為某些原因,沒辦法過來看我們,甚至沒辦法露面。
可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我們,一直在暗處悄悄注視著我們,知道我們好與不好,會時不時伸出援手。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他報的已經不是湧泉了,說是汪洋也不為過。
抱著那半箱子黃金,我們著實悲喜交加了一陣子。
請了好大夫,買了最貴最好的藥給發財娘治病。
我們有錢了,然後很快就知道,有些東西並不是錢能換來的。
身體安康並不是這一箱黃金能換的等價物。
發財娘死了,連那一箱黃金都還剩兩塊沒花完,就沒了。
老先生醫者仁心,第二次問診就早早告訴我們,是藥石無救的病,吃再好的藥,也隻是吊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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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們都不信這個邪,我阿娘特意請了廚娘的假,幫著我照顧了發財娘一個多月。
吳發財整天滿城地跑,什麼偏方都給打聽到了,挨個試在自己身上,沒問題才給娘用。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挽留,可發財娘走得真是太急了。
我想去背她起來出恭,還以為她是睡著了。
可她沒有心跳,她瘦骨嶙峋的胸膛和手臂硌得我渾身疼,可我不敢放開她,生怕她這一身皮包骨頭砸地上就散架了。
我鎮定地將她背回厚褥子上放下,擺好姿勢,對端藥進門的阿娘說:「阿娘,藥放著吧,沒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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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財娘沒能熬過明嘉十七年的新年,給這一年開了一個陰霾沉重的頭。
因為要辦喪事,我們這個年過得渾渾噩噩,一塌糊塗。
吳發財的話變少了,少到我故作輕松要同他拌嘴,也興致缺缺不肯再多說兩句酸言鹹語。
年初的大雪災,風雪比我撿到小雲那年還要駭人。
巷子斜對面那間我們曾經一起看過煙花的老舊瓦房,生生給一夜大雪壓垮了。
半夜時分,聲響震天,驚得四鄰都嚇壞了。
吳發財摟著我,壓著我的腦袋,沒事兒人似的,不許我起身去看,隻說:「那老房子早該塌了,正好,一了百了。」
我縮回被窩,抵著他的下巴,暖和得確實不願下床。
「這下好,以後咱們西郊,可就找不到好的地兒看內城煙花了。」我喃喃地嘆氣,甚是惋惜。
吳發財閉著眼,漫不經心地道:「你嘆什麼氣,小雲走後,那房子不也好好立著許多年,後來咱們過年看過煙花嗎?」
這些細枝末節,他總能記得這麼清楚。
這樣一說,我才驚覺,小雲走後,我們四個有意無意,竟然再也沒有去看過煙花了。
房屋倒塌和鄰居出門查看的喧囂動靜停歇之後,大雪依舊無聲地下。
靜謐裡帶著細細的簌簌聲,更顯空曠寂寥。
那雪仿佛全落到了我心頭,覆滿了積雪,涼涼的松軟。
好大一冬的雪,夠小雲拿著樹枝畫好多好多雲,寫好多好多字了。
我驀地覺得冷,湊到發財懷裡。
他已經睡迷糊了,雙手無意識地張開攏我進懷裡,胸膛溫熱寬厚,很適合靠著睡一個懶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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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可以睡懶覺了。
可吳發財不行。
整一個冬天,他和爹但逢大雪天,都得起大早,搭上梯子爬上屋頂掃雪,以免過厚的積雪將屋頂壓垮了。
我說我可以起來燒點水,去化窗戶和門口的凍雪。
吳發財嫌棄我笨手笨腳,並不讓我早起。
每日清晨我都是被爺倆熱火朝天、叮叮當當的鏟雪聲吵醒。
發財鏟完自己家的雪,還得提著锹,去我家裡,幫著我阿爹鏟屋頂和院子裡的雪。
西郊的房子經不起造,真要給積雪壓塌了可不是好玩的。
因著下雪,外頭冷得能凍掉人耳朵手指,行人少得可憐。
城內四處的道路都阻塞著,城外的流民以往年三倍的數量日日往城內湧進來躲避風雪。
內城的鋪子好些日子沒法兒開張,吳發財也就得了闲。
有時一大早在門口扛著他那木锹,鏟一堆雪,做老大一個稀奇古怪,醜得離譜的雪人,還要偷拿了自己的衣裳去裝點,穿衣戴帽,裝得像模像樣。
娘死後,他少有這麼孩子氣的時候了。
我其實很是珍惜,不過還是要裝模作樣逮著他耳朵跟他吵,不許他弄髒弄湿好好的衣帽。
「又拿自己的衣帽去玩,要是出了太陽,湿了一會兒就凍住了,怎麼幹得了?你穿什麼去?」
我佯裝發怒,叉著腰吵他。
他總嘻嘻笑,陰陽怪氣地喊娘子大人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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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城已經快一個月沒出太陽了,大雪一刻不停地下了半旬。
巷子裡的積雪堆了幾尺厚了,我們院子裡的醜雪人已經堆了足足七八個了。
我勒令吳發財不許再捏雪人,再捏家裡可就沒地方放了,他就沒衣服穿了。
他說好,第二天依舊捏個奇醜無比的雪人堆在門口做門神。
其實我知道,他必須留守在家裡,除了捏雪人,真沒別的事可做了。
到處都人心惶惶的,亂哄哄的。
城外的散戶,附近城池的流民,洪流似的一股腦湧進了皇城。
內城進不去,東市住不了人,結果全都滯留在西郊。
連斜對街那處垮塌的老房子上,都有人挨挨擠擠地搭了木板窩棚住下。
巷子外頭已經凍死不下數十人,每天都有官府巡遊的官兵,拖了凍僵的屍體,扔出城去。
許多西郊原住民家裡遭了賊,過年剩下的米面糧油都給人順了個幹淨。
我們和那些沒地方住的流民,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們頭頂還有片瓦,擋得住雪,不必露宿街頭。
可除此之外也無甚區別,都沒有積蓄,都缺衣少食。
巷子裡終夜有人吵鬧,叫嚷著活不下去了,要打家劫舍,四處錘人大門,朝人家院子裡扔硬邦邦的雪球。
我光是聽著外頭的混亂喧囂,就膽戰心驚的。
發財讓我不要出門,柴米油鹽什麼的,他和爹總能想辦法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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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幾天,範小和他哥還頂風上街去叫賣糖人,想著西郊人多了,總能賣出幾個,換點口糧錢。
可人餓瘋了,凍瘋了,總是窮兇極惡。
倆人還沒走出兩條巷子,幾乎就是在家門口就被人光天化日生生搶走了棒子上的糖人。
那群流民一窩蜂,猶如狼見了肉,蜂擁上來,七手八腳搶了一把糖人,跑的跑,逃的逃,還有的直接生嚼吞了下去。
兄弟兩個壯碩得牛一樣,哪承想過會遭到這樣毫無章法的「打劫」?
最後倆人身上都掛了彩,好不容易護住了一半的糖人,塞在衣服裡帶回了家,終於打消了上街做生意的念頭。
小孟心疼壞了,一邊給範小裹傷,一邊同我哭訴,說:「寶兒姐,這日子還怎麼過啊,開不了張,人還要吃飯的呀。」
我笨拙地寬慰她:「我們還有些積蓄,隻要內城還能買到東西,總不至於餓死。」
範小一臉痛惜,說:「就是可惜我做的那半打糖人,真要賣出去了,起碼好幾吊錢呢,這些天殺的惡小子,比老鼠還兇!」
我看著他訥訥的黑臉上咬牙切齒的神色,忍不住笑出聲:「所以範小你是給一群老鼠打傷了啊,哈哈哈……」
範小不服氣,正要站起來反駁,給小孟細細的手腕一按,按回了板凳上。
「你這傻子,都說了街上不太平,你偏要去。兩頭牛,我和嫂子一個都勸不回來,這下你要怪誰?」
小孟語調細軟輕緩,罵人都這麼沒氣勢,像是在說悄悄話。
可範小給她說得一聲不吭,垂著打了補丁的腦袋,自己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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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家人互相攙扶著,過著互相取暖的生活,滿心盼著這個寒冬早日過去。
情況的惡化是從正月底開始。
官府上頭遲遲沒有拿主意,我們原以為的災民救濟接管之類的動作遲遲沒有。
吳發財去內城採買糧米,頭一次空手而歸。
他進屋來,掸掉帽檐上的雪花冰碎,打了個大大的哆嗦,顫聲道:「內城關了,有令牌沒點兒門道也進不去了。」
我跟著打了個寒戰,一時不知道他這顫音是因為冷還是害怕。
我接過他的帽子,掛在床頭:「內城關了,那外城門也快該快關了吧?早該關了,早上我去掃雪,咱們門口臺階上都坐了人。」
吳發財坐下咕咚咕咚灌了幾口熱水,沉聲道:「外城門不會關,西郊雖然在外圍,可多少還有道又高又厚的城牆擋著不是?要是關了,大老遠從別處趕來避風雪的災民不得活活凍死?」
「那……難道全放進西郊來?我們要怎麼辦?」
「我在內城認識幾家人,明天再去看看情況。」發財臉上並無太大神情波動。
我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天子坐鎮的富碩都城,竟然能對成千上萬的避災流民全然見死不救。
關了內城門,卻不關外城門。
任由那些凍得手腳潰爛,隻剩下半條命的流離失所的百姓瘋狂地湧進西郊。
將一切毀得烏煙瘴氣,將我們這些原住民的生存空間擠壓得一絲不剩。
死在裡面和死在外面難道有很大的區別嗎?我們死和流民死有很大的區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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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曠日持久,罕見得足以載入了大殷的史冊。
明嘉十七年初,煦城大雪,平地厚五尺。苦寒,人畜凍死萬計。
史料上寥寥數語,背後是雪下數不清的凍死骨,是活下來無數缺胳膊少腿的殘疾百姓。
多年後的一個午後闲暇,我問小雲這回事。
為什麼那麼難挨的雪災,官家竟然不開內城門,除了放了兩回粥食,送了一回御寒的草席,再無其他。
小雲笑著在我旁邊坐下,像兒時坐在我身邊教我寫字一樣,慢慢地同我說了很多。
一則內城是皇城的根基,經不得流民衝擊動亂。
二則朝堂皇宮,高官權貴,沒人願意開城門接納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