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之後不久,我便丟下 R7,自己一個人走了。
15
大概是在我和 R7 一起生活了將近兩年的時候,新錫安城突然傳出要封城的消息。
那時人類和仿生人的矛盾已經很深,到處都越來越亂。於是,那一屆的執政政府下了個決定,要封閉新錫安城,將城內的仿生人全部趕出去,從此以後再也不允許任何仿生人入城,也不允許沒有主城區身份的公民入內,違者就地銷毀,或就地格殺。
在那麼混亂的時候封城意味著什麼?
那意味著邊緣城區已經被放棄,上層人士為確保自己的利益,要打造一個封閉的桃花源,將一切的不安定因素隔絕在外,雙目一閉,雙耳一遮,自顧自地過與世隔絕的太平日子。
邊緣城區陷入前所未有的騷亂中。
封城在即,主城區內還有人想大撈一筆,以天價釋出部分主城區的身份芯片,美其名曰城內還需要招攬有識之士共創新時代,在黑市大肆流通。
所有稍微有點門路的人都為此削尖腦袋。
因為進城才能逃離危險,逃離失序。
不進城,你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會死,進城,就一定活。
我從小混跡在邊緣城區,因為常常跟黑市的人做交易,也算囤積了點人脈。
最終,我花光所有積蓄,費了很大力氣,終於以一些曲折的方式換到一張主城區的準入許可。
而 R7……
他是仿生人,我帶不走他,就隻能拋下。
我是在封城前的最後一個晚上進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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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在 R7 休眠之後坐在床前看了他很久。
我不是沒有想過要和他道別,隻是道別,又意味著牽扯。
我已經發現自己有點舍不得他了,再道別,付出的情感就太多。
所以最後,我還是就那樣,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頭也不回地走了。
後來的形勢千變萬化。
人類和仿生人開戰,雙方分而治之,不到十年新錫安城就易主,以及隨之而來的,我和 R7 重逢。
其實這些年我常做 R7 被反人工智能組織抓住、拆解的噩夢。
但新錫安城曾經的城牆高聳如天塹,普通人誰也越不過。
為了更安穩的生活拋棄 R7,這是我自己選的。既然這麼選了,那就連愧疚都會顯得虛偽,於是我隻能努力不去多想。
重遇 R7,Ţű₁看見他好好的,我心裡是松了口氣的。
隻是終究時過境遷,闕嵐不再是曾經的闕嵐,R7 也變成了諾亞,而非曾經那個在回收站裡掙扎著給自己翻找零件的、壞掉的仿生人。
我有我的生活,他有他的戰場。
我們再也不需要彼此陪伴著生活了。
我想,如果諾亞確實出廠就被植入有類似認主程序的東西,那麼解除它,於他而言是種解放。
隻可惜,我的這個提議讓諾亞眼裡結滿冰霜。
他說:「沒有這種東西,就算有,闕嵐,我不會解除它。
「你最好也不要再惦記著逃跑,我不會再給你這樣的機會了。」
16
諾亞幾乎算是把我囚禁起來了。
我被關在他的住所,每天都有人守著我,哪裡也不能去。
我在這世上活了三十個年頭,自懂事以來就基本上每天都在為生計奔波,從沒有這麼無所事事的時候。
老實說,要不是活動範圍太受限,我甚至可以樂觀地把這當作一個漫長假期。
諾亞不愧是做了領袖的人,還通曉基本的人道主義關懷。
怕我這個俘虜被關出毛病,他還慷慨地從外面移植了一花圃的花回來,以供我消遣。
如今鮮活的植物早已不是隨處可見,更何況還是長久地被賦予著象徵意義的玫瑰,想必是花了大價錢。
左右也是真無聊,我便自己琢磨著養了起來。
傍晚,當園丁當累了的我在沙發上睡著,還沒睡上多久,就被一沓照片拍醒。
「這是你們的情趣嗎,闕嵐?」諾亞坐在沙發邊俯視著我。
我直覺肯定沒好事,從身上撿起幾張照片一看,好家伙,全是我。
甚至有好多我洗澡的照片。
「這哪來的?!」我睜大眼睛。
「去史迪家裡搜東西的時候順帶搜出來的。」
我心裡登時飆過一萬句髒話。
果然,不合常理產生的友情很可能就是個巨大的騙局!
我怒道:「誰他媽會有這種情趣,這明顯是他偷拍我!」
諾亞:「那可說不定,萬一你們就是有什麼特殊的情感交流方式呢?」
我:「……」
雖然我已經說過很多遍,我和史迪隻是朋友——至少我一直是這麼認為,不存在什麼私奔,也不存在什麼相約出逃。
但是,每每提起他,諾亞還是顯得十分刻薄。
他會說:「哦,可是那天你們手牽著手向城外奔逃的背影真的感動到我了,我還以為在看一場悲壯的愛情電影。」
「這是變態的行為!」我忍不住翻個白眼,「要不我也去偷偷拍你光著身子洗澡,這麼跟你交流交流呢?」
說完我就覺得自己蠢透了。
這簡直正中諾亞下懷。
「我不是必須要洗澡,但我不介意光著身子讓你拍。」
諾亞一彎腰將我從沙發上撈起,丟進浴室。
取下花灑後,他把水開到最大,照著我的臉就是一頓亂澆。
我被水嗆個半死。
「你幹什麼?!」
我氣得撲上去跟諾亞搶花灑,搶著搶著,兩人一起湿透。
諾亞一邊吻我一邊把我湿漉漉的衣服扒光,我煩躁得很,不太肯配合,直到被他那隻金屬的右手摸到敏感的地方。
諾亞:「每次都要這樣撲騰兩下,有意思嗎?還是欲迎還拒的戲碼會顯得比較有情趣?」
「滾……
「R7,你他媽的……
「這些年真的是一點不學好!」
我被他頂撞得都站不穩,根本沒罵出氣勢。
突然,諾亞停下動作,面無表情地問我:「你知道有多少搜查隊的人欣賞過你洗澡嗎?」
我在猛然被掐斷的快感中勉強找回幾克腦子,終於意識到他究竟在發什麼神經。
「嘖,」我心情復雜,「原來你還真是會吃醋的。」
沒等諾亞有所反應,我又笑一下:「不過又不是我讓人看的,你就算吃醋也得搞清楚發難的對象,我是受害者。」
諾亞問:「那我應該怎樣?把史迪和那些看過照片的人的眼睛都挖了嗎?」
「……你最好是在開玩笑。」
「是,開玩笑。」話雖如此,諾亞說話的口吻和「開玩笑」完全不沾邊,「但史迪的眼睛確實可以考慮不要,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還是閉上嘴巴。
指揮官大人的思維模式著實有點路數不明。
尤金——也就是在抓捕史迪的時候讓諾亞不要放過我的那個女性軍官——一直堅持應該ẗù₈對我進行審訊,而諾亞也堅持不同意。
我問過諾亞:「你就不怕我真是藏得比較深的臥底嗎?」
諾亞說:「我知道你不是。」
我執著地追問:「如果我真就是呢?你要包庇我嗎?」
諾亞看著我:「不,但我隻會讓你死在我的手裡。」
我真的懷疑植入在諾亞身體裡那個關於「愛」的程序是個偏執狂編寫的。
——是的,「愛」。
好消息是,諾亞應該大概可能真的擁有「愛」的能力。
壞消息是,諾亞的「愛」也是個一直在執行的程序而已。
17
一天前,尤金有事來找諾亞商議,結果諾亞臨時外出,讓她在書房等待片刻,她便找上了我。
那時我在花園裡照顧那些嬌弱的玫瑰。
尤金開門見山:「闕嵐,你應該不會真的以為諾亞愛上了你吧?」
我簡直莫名其妙。
要不是因為她是仿生人,我差點以為這裡要上演八點檔的狗血三角戀劇情了。
我說:「我從沒有這麼覺得,而且,我是該被質問的那個嗎?現在是你們的指揮官大人不肯放過我。」
尤金聽不懂似的,依舊用那雙湛藍的眼睛冷漠地盯著我。
「諾亞是領袖,他不應該像低等的人類一樣擁有『愛』這種累贅的東西。」
噢,「低等的」人類。
這樣的前綴讓我這個人類感覺很新鮮,忍不住笑了:「嗯,確實不應該,我也不認為他有這麼低級。」
尤金的眼裡因我玩笑的態度冒出一絲怒火。
「可他顯然對你是特別的!
「你知道當年我們的組織遇見他時,他差一點就被架設在城牆上的武器射殺嗎?
「他想要偷偷潛進城,就為了找你!」
「……什麼?」我一怔。
「當年被封閉的新錫安城如鐵桶一塊,他這和找死有什麼區別?
「而且那次維修淘換了他身上的很多部件,那隻又老又舊的右手,他卻無論如何也要留下,反復維修,這簡直太愚蠢了!」
說到這裡,尤金冷哼:「當然,闕嵐,我說這些隻是為了讓你知道自己的沒心沒肺有多可惡。
「你最好不要為此沾沾自喜,也不要真的試圖和他談什麼戀愛,諾亞他會表現出『愛』的症狀,不過是因為他被植入了這樣的程序!」
我被她接二連三丟出來的信息轟炸得失去思考能力。
隻剩本能在發問:「這又是什麼?什麼程序?」
尤金這才笑了。那是她唯一一次對我笑,是個勝利者的笑容。
她說:「你不知道吧,諾亞是前理事長歐文私人定制的仿生人。
「歐文有個年輕時就戰死沙場的初戀情人,他為此遺憾了很多年,直到卸去一身重任、年華老去,又疾病纏身,他突然無比懷念對方,希望自己臨死前的日子能夠有對方陪伴,便以自己的初戀情人為原型,定制了諾亞。」
我知道歐文。
說歐文是曾經的聯盟國裡政績最顯赫的一位理事長也不為過。
他是典型的親仿生人派,早在仿生人與人類的矛盾爆發之初就公開呼籲過雙方和平共處,避免陷ṱũⁿ入內耗與苦戰。
因為這件事,他在人類社會遭受巨大非議,倒是仿生人一方,對他十分擁戴。
「諾亞是年邁的歐文經過記憶美化後的初戀情人的具象,因此他的方方面面都是仿生人中最好的。
「雖然歐文定制諾亞並不是為了和他戀愛,隻是希望在臨死前圓滿自己的遺憾,但他希望諾亞擁有『愛』的能力——真是莫名其妙的執著。
「仿生人可以覺醒自主意識,但很難產生『愛』。歐文注資的研究室研究了許多年,才終於寫出一個程序,以諾亞為唯一試驗品,激活了。
「歐文病逝之後,他的兒孫因為都不太喜歡仿生人,便商量著要銷毀諾亞,後來是諾亞自己想辦法逃過去了,隻是受了很嚴重的傷。聽說當年是你救了他?」
「嗯。」我聽得人都恍惚了,喃喃地問,「諾亞自己知道嗎?」
尤金:「當然。在我們的技術人員把他的記憶芯片修復之後,他自己進行了一些調查。」
「……他怎麼說?」
「沒怎麼說,他好像不是很在意。」尤金恢復冰冷的表情,「其實要不是突然冒出一個你,我也覺得這沒什麼。
「他在落難的時候遇見你,和你度過一段相依為命的時光,這是你們人類的愛情故事中再常見不過的橋段,對吧?他的程序就因此被觸發了。」
「觸發,哈哈。」我不無諷刺地笑了一下。
「可是那又怎樣呢?反正都是假的。」
原來真的不是什麼認主程序。
諾亞高級多了,他的程序是「愛」。
好奇怪,我竟覺得自己也沒有太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