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旁的趙鈺哼了哼,握住她的手:「人都走遠了,還看什麼呢?」
「少爺我看在媳婦的份上才出手相助的,隻此一次,下不為例……人走了也好,你就安安心心地留下來,再不許想他,聽見沒?」
惡聲惡氣的威脅裡,聽笙忽然被趙鈺用力地抱住,像是害怕她下一刻也跟著消失不見般,他孩子氣地要她賭咒發誓:
「說,生是我趙家的人,死是我趙家的鬼,一輩子死心塌地地跟著本少爺,如果變心了,就罰你……罰你幫少爺生好多好多個孩子,一屋子娃天天鬧死你!」
稚氣的話逗得聽笙哭笑不得,眼淚卻颯颯而下,耳邊仿佛又響起那個迷蒙月色下,她曾為他奏起的《解憂曲》。
半面笙歌,餘溫如故,卻終是天各一方,曲終人散。
寒風吹過發絲,不由伸手回抱住趙鈺,輕輕地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一輩子還那麼長,怎不知是你變心?」
?
(十)
私放刺客的事情終究沒能瞞住,趙鈺被趙侯爺幾大耳光打得嘴角漫出鮮血,卻死死護在聽笙前面,不讓趙侯爺動她一分一毫。
「你個小畜生不知輕重,你放走的很有可能就是前朝餘孽,你知不知道!」
聲聲喝罵如狂風暴雨,緊接著而來的,竟真是趙家的搖搖欲墜。
偌大的侯爺府,說敗就敗。
事關重大,趙侯爺思前想後,為保權貴,決定「大義滅親」,親自押著趙鈺上了朝堂,老淚縱橫地在聖上面前表忠心,說要和逆子斷絕父子關系。
趙鈺聽得冷笑不已,朝堂上的百官也對趙侯爺「賣子求榮」的做法嗤之以鼻,可惜趙侯爺千算萬算,卻沒能想到此舉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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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沒吭聲的陸相忽然站出,趁機進言,說趙家與前朝勾結,趙侯爺此時不過是丟車保帥,一番話言之鑿鑿,聽得聖上氣急攻心,一怒之下抄了趙府,將趙家一百零三口全部打入死牢。
聽笙的牢房隔壁就關著趙鈺,他們伸出手在空中緊緊握住,聽笙淚如雨下:
「是我連累了你,連累了趙府,我寧願是我一個人被處死,我造下如此多的殺孽,死後定是要下地獄的……」
「瞎說什麼呢?」趙鈺「呸呸呸」地打斷聽笙,眸中淚光閃動,卻仍是一臉的嬉笑:「少爺我媳婦心地善良,做了那麼多好事,老天爺都看著呢……即便是有報應,也全都報到我身上吧,所有的罪孽小爺願一力承擔,不過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麼可怕的……」
趙鈺的話把聽笙嚇得臉都白了,也趕緊學著他「呸呸呸」,未了,像想到了什麼,看了眼趙鈺,小心翼翼地開口:「爹真的……和你斷絕了父子關系?」
提到趙侯爺,趙鈺的眼眸就一冷,哼了哼:「什麼爹,少爺我有娘有媳婦,就是沒有爹!」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六歲那年母親病得快要死了,他卻還在外面應酬,爭名奪利,連妻子的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府裡人人都說,他原本最是乖巧聽話,卻在夫人死後,一夜之間像變了個人似的,眸中滿是戾氣,逮誰就咬誰,像頭兇狠的小獸。
從此梁都就隻有一個不學無術,成天花天酒地的混世魔王。
趙府的老人多有惋惜,他自己卻不屑一顧,對來勸他的奶娘惡狠狠地道,你們喜歡的那個趙鈺早就死了,現在的趙鈺就是這副德性,愛誰誰搭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討厭也無所謂。
反正也沒人在乎他,他在乎的人也不在了。
深埋心底的陳年舊事就在這樣特殊的時刻,盡數抖落了出來,聽笙聽得難過不已,趙鈺卻忽然拉緊她的手,眼眸放光: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還有你呢……媳婦媳婦,等下了黃泉我帶你去見我娘,她老人家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俊秀的臉頰興衝衝得像個孩子,明明說著不著調的話,卻叫聽笙一怔,彎了嘴角,心頭像有什麼柔軟化開,一時間,溫暖得連地牢裡陰冷死亡的氛圍也被衝散許多。
?
(十一)
趙家人還沒等到問斬的那一天,反軍就浩浩蕩蕩地攻來了,一舉破了皇宮,活捉梁帝。
江山眨眼之間就改朝換代,重新掛上了前朝的旗幟,新皇也將即日登基。
紛紛擾擾中,地牢裡忽然來了不少穿著前朝服飾的宮人,畢恭畢敬地請出聽笙,替她梳洗打扮,換上了隆重的盛服。
聽笙望著鏡子,心跳如雷,耳邊無端端地響起送走洛聞時,他對她說的話:
「等我回來,等我回來接你!」
心潮起伏間,眼前卻又是趙鈺那張臉,雙手抓著鐵欄不住地吼:「你們把我媳婦帶去哪?帶去哪?快回來……」
腦子亂作了一團,聽笙傻傻地任人擺弄著,最後在兩列宮人的攙扶下踏出了地牢,長長的衣擺拖在地上,陽光兜頭灑下,她一下眯了雙眼,恍如重生。
宮牆林立,前方一行人迎面向她走來,當先一人,昂首闊步,踏著驕陽,英姿勃發,俊美無雙。
正是曾與她醉竹影,共明月,聽她彈奏半面笙歌,一次次救她於水火,在她心底深處縈繞的那個人,她的先生,洛聞。
不,此時不應當叫他洛聞了,當稱一聲吾皇萬歲。
聽笙眼眶倏然一澀,無法言喻的情感洶湧漫上,又酸又苦,苦得她無比懷念起小院裡,過堂風吹過的竹林,和那股經年彌漫的百草藥香。
心緒萬千中,一行人已至她面前,聽笙身子微顫,洛聞低下頭,眸含笑意,壓低了聲音:
「我沒有食言,我回來了,我的公主。」
聽笙驀地愣住,還未反應過來,洛聞身後的一行人卻忽然齊刷刷地向她跪下,人群中一道身影熟悉萬分,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母親,冰娘!
洛聞連同眾人一起跪在她面前,高聲道;
「天佑吾皇,參見公主殿下,恭請公主殿下執掌玉璽,即日登基。」
像一場夢一樣,聽笙呼吸一窒,愣在原地半天未回過神來,隻覺陽光好大好刺眼。
一切都那麼恍惚,那麼不真實。
?
(十二)
天下人都被蒙騙了,十六年前,侍衛們拼死護送出來的,不是一個小皇子,而是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
反軍的首領範林、侯爺府的洛聞、紅袖館的冰娘。
當年先帝臨終託孤,親自命定的三個暗衛,負責暗中保護小公主的周全。
宮破之際,他們九死一生,拼盡了全力,保住了這唯一的皇室遺脈。
為掩人耳目,坊間風傳的都是,前朝皇宮裡逃出來的是一位小皇子。
逆賊篡位,梁帝無時無刻不在找著這根心頭刺,他們三人帶著一個嬰兒,目標過於明顯,於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他們挑燈密謀,歃血為約,定下了此後半生的艱巨任務。
一個去了南疆,組織起義軍;一個去了侯府,搜集情報;一個去了妓館,撫養小公主。
任梁帝老謀深算,也絕不會想到,他們會將「小皇子」藏在妓院裡,那個他處心積慮尋找的前朝遺孤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十六年。
這些年他們三人各自潛伏,暗中聯系,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一點一點實施復國大計。
洛聞被先帝委以重任時,不過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卻有著超乎同齡人的冷靜,是先帝訓練的那一批暗衛中頂尖的高手。
他是個孤兒,卻在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時,油然生出了一股親人的感覺。
她衝他一笑,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整個世界。
這些年他一直在默默地守護著她,他在她牙牙學語時,就悄悄來過紅袖館,看著搖椅裡咯咯直笑的她,唇角微揚。
他抱過她無數次,修長的雙手,微涼的指尖,薄薄的繭。
在小院養傷的夜晚,她半夜冷醒,他也是那樣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語,為她系上屬於她的長生鎖。
他說寶玉暖身,他盼她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她不僅是他畢生的守護,更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他心靈唯一的寄託。
每當累了,走不下去了,他就會想到她,他的小公主,他全部的希望,他竭盡全力也要護住的那道光。
永承十六年,義軍起兵,一舉奪回故國,普天同慶,改國號雲笙。
同年,新帝登位,放出梁帝在位時所有死囚,大赦天下。
據後世記載,新帝字聞,清儀表,富才略,民心所向,一代偉帝,然後位卻一直空懸,一生未娶。
隻在宮中建了一座別院,種滿翠竹,布下藥廬,院中經年彌漫著百草芬芳。
新帝常常來到此處,一坐就是一整夜。
風吹過他的發絲,衣襟帶露,清寒得就算他有再高的武功,也抵御不了那刻入骨髓的涼。
沒有人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有多想念她,那個站在光影裡,怯生生地喚他「先生」的小女孩。
他永遠忘不了,她將皇位傳給他時,臉上露出的恬淡笑容。
她說,江山就託付給先生了,她要與他的夫君歸隱山林,過粗茶淡飯的日子, 攜手到老。
「先生,我發過誓的, 如果違了約……就要給他生很多小孩的。」埋下頭,雪白的臉上現出一片動人的緋紅,他貪看著她的一顰一笑, 隻願在心中將她的模樣深深刻下,永世不忘。
就像穿過指縫間的風,如何抓緊也強留不住,終歸是要飛出手心, 海闊天空。
送她和趙鈺走時, 他們緊握彼此的手, 互相依偎著,像是一生一世也不會松開。
那個他曾瞧不上的紈绔子弟,面上依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卻是挺直著背脊, 向他允諾,目光堅毅, 讓他足以相信他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代替他,在此後的歲月中, 陪伴著他曾用生命守護過的公主。
在城樓上目送著那輛馬車絕塵而去, 他強忍許久的熱淚終是奪眶而出, 耳邊驀然響起那年月色下,她半面對他, 十指纖纖,為他奏起的那首《解憂曲》。
解憂曲不解憂, 明月在上,流螢無光。
這一次,要不是交好的慧蘭生病了,她也不會硬著頭皮,代替慧蘭來送酒水。
「天兩」?
(十三)
陽春煙景, 最是迷人。
小鎮正是草長鶯飛的時節,春光明媚,處處生機盎然。
這是新朝建立後的第五年。
小鎮的人們都換上了春衫,孩童們嬉笑地鬧著,天上飛起了各式各樣的風箏,聽笙牽著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走過石橋, 仰頭望向天邊。
趙鈺摟住她的腰,在她耳邊哼著小調, 歡快愜意。
聽笙忽然轉過頭, 有些吃驚:「你怎麼會哼這首《解憂曲》?」
趙鈺一愣,勾了唇角, 眉開眼笑地湊到聽笙耳邊,笑得不懷好意:「媳婦,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那年在趙府……
兩個小娃娃仰起頭, 奇怪地看著爹娘咬耳朵, 咦,娘怎麼追著爹打了起來……
天上的風箏隨風飄蕩,不知哪家阿郎吹起了笛子,笛聲在舟上飛揚, 穿過水面,長長久久,像一首夢中的歌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