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眼看桌上四雙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 她正了正自己的神色:“你們想想, 他要是有誠意, 怎會隨隨便便派手下的經理去接觸莊曉生?第二天肯親自去拜訪莊曉生,不過是因為聽說我們也想買《雙珠》罷了,我就從這個角度去幫莊曉生分析利弊, 同他打開天窗說亮話。
燕珍珍目露思索:“你跟莊曉生談到了你們目前的窘境?還是說, 讓他相信《雙珠》對對此時的秀峰來說很重要, 從而打動他。”
聞亭麗笑著搖頭頭:“談合作,最忌諱隻談我這邊的困難和需求, 應當牢牢咬住對方的需求和利益, 從頭到尾我沒提過這次合作對我們秀峰的好處, 我隻談對他莊曉生的好處, 你們認為,對於眼下的莊曉生來說, 最重要的是什麼?”
“名氣?錢財?”
“都不是, 是認可。他跟月姐暗中較量了好幾年, 《雙珠》是他第 一部搬上熒幕的作品,他對此片的期望可想而知,我隻需讓他相信:失去了黃姐的黃金公司,絕對拍不好《雙珠》就行了。其實,像莊先生這樣喜怒形於色的人,反而好打交道,因為他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高筱文若有所思:“ ‘談合作最忌隻談自己的需求,應當牢牢咬住對方的利益’,我大概明白為何我大哥經常談判失敗了,聞亭麗,這些學問你是從何處學來的?”
“還能是從哪學來的,‘生活’這位老先生教她的唄。”黃遠山似是頗有感觸,放下酒杯,拍了拍聞亭麗的肩膀,“十八歲就成了孤兒,底下還有個年幼的妹妹要撫養,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得學著解決各種問題,久而久之,自然就學會跟不同類型的人打交道了,隻不過,她的悟性比一般人更好而已。亭麗,我敬你一杯,多虧有你,我們秀峰才能順利渡過這次危機。”
聞亭麗舉杯回敬:“黃姐,應當我敬您才對。沒有您帶頭,我未必有勇氣邁出這一步,更別提下決心跟您聯手創辦秀峰了,您始終是我人生路上的楷模。”
燕珍珍等人默然陪飲一杯。
“不能再喝了。”黃遠山拍拍自己的臉頰,“我得坐車去杭州找李鎮了,你們等我的好消息。”
幾個人幫著黃遠山拿外套,聞亭麗打電話從祥升車行叫車,沒多久又聽門鈴響,開門一看,黃遠山竟去而復返,身邊還帶著一個人。
“你們看誰來了。”黃遠山把那人往前一推。
“月姐!”幾人爭先恐後擁住月照雲問長問短,“什麼時候來的上海?您怎麼知道我們都在聞亭麗的家裡?”
“前頭我給月姐打了電話。”聞亭麗笑著搶下月照雲手裡的行李箱。
月照雲愉悅地說:“上禮拜我就聽說了遠山辭職的事,本想立刻動身來上海,不巧被別的事耽擱了幾天,好不容易出發,又錯過了今天的記者招待會,聽說辦得很成功?快跟我說說當時的情形。”
“成功極了!您不知道,黃姐和聞亭麗簡直是過五關斬六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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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姐,我得給您賠禮道歉,沒經過您的同意,就擅自用您的名頭去激莊曉生。”
“你在電話裡都同我道過多少次歉了,再說我怪你做什麼?某位優秀同行多年來一直把我當作對手,我該為此感到榮幸才對,但這消息可靠嗎?這個莊曉生居然暗中與我較量了這麼多年,我全不知情。”
“這樣一說,莊曉生就是一條可憐蟲嘛,暗中比較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全是他自己的獨角戲,月姐壓根沒把他放在心上。”趙青蘿愣愣地說。
大伙愈發笑成一團。
闲聊中,月照雲得知還有一部女工片,好奇同聞亭麗要了素材和草綱來看。
看著看著,大約是作家的本能開始作祟,忍不住跟自己的小書迷燕珍珍要了自來水筆和本子,邊看邊改:“怎麼想起來拍這個題材了?這多半是不賣座的。”
聞亭麗這會兒已有了幾分醉意,把腦袋擱在沙發上歪望著月照雲:“黃姐是一位理想主義者,她早就想拍一部勞工片了,我呢……”
她伸指抵住自己的額頭,試圖理清頭緒,然而喝進肚子裡的酒有一種奇怪的力量,能將一個人藏在最深處的心事全都掀騰起來,不知不覺間,高興的情緒像退潮一般慢慢褪去,難過的情緒逐漸佔領了她的心頭,甩甩頭,不管用,把空酒杯抵在嘴唇上,也不管用,無數苦水像泡泡一般從她的喉嚨裡冒出來。
“……我為什麼想拍女工片……我想想,也許是為了紀念吧,不久之前,我有位很敬佩的前輩去世了,嗝,月姐,你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震驚和傷心,她讓我明白,人生苦短,一個人在世上,除了名利之外,還得有點別的追求,這些女工很慘,真的很慘……我呢……陸世澄……你看著我做什麼,你別問了。”
月照雲前頭隻是默默地聽著,聽到後來,忙要從聞亭麗手裡抽走酒杯:“小聞,你醉了。”
聞亭麗卻把酒杯當作寶貝牢牢抱在懷裡,一頭歪倒在沙發上,喃喃地說:“我沒醉……”
連日來的勞心勞力,讓她累到了極點,嘟囔幾句就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睜眼,隻覺得陽光刺眼,四周的環境熟悉而溫暖,腦海裡殘留著酒勁勾上來的情緒,讓她整個人都不對勁,不,不是酒的緣故,昨晚醉得再厲害,她心裡也是清醒的。
她隻是有些悵惘,那些人和物在她心底壓得太深,深到她一度以為自己已經放下,可原來什麼都沒變,一切都像當初那樣鮮明可觸……
一開始,她渾渾噩噩躺在那兒不動,忽想起今日有兩件大事要辦:一是要去找潘太太租攝影棚,二要去請劉亞喬兼任公司的法律顧問。
這一想,她一個激靈爬起來。就見趙青蘿、燕珍珍、高筱文歪七豎八躺在地毯上,另一頭的長沙發上,月照雲一個人蜷縮著,也睡得正香。昨晚大家高興過了頭,竟集體睡在她家的客廳裡,還好周嫂體貼地給每個人都蓋了一床薄毯。
眼看月照雲身上的被子將要滑落到地上,她躡手躡腳上前幫她重新蓋上,忽瞥見月照雲的手邊跌落著兩個本子。
撿起來看,一個是女工片的草綱,另一個……似乎是一份新寫出來的劇本。
翻著翻著,聞亭麗驀然瞪大了雙眼,月照雲竟連夜將女工片的草綱修改了一遍。
原來的草綱是雜亂無章的,而現在的劇本,第一幕就增加了大的劇情衝突,使得故事一開場就充滿了懸念,第二幕、第三幕——
聞亭麗急不可待地讀下去,幾乎每一幕戲都做了大的調整,素材裡的情節全部串聯起來了,故事相當引人入勝,人物也更生動,假如說原來草綱隻有五六十分,月照雲這一潤筆,已然成了一個可看性極強的電影劇本。
片名也擬好了,叫《春風吹又生》。
聞亭麗隻覺得會心一擊。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厲姐犧牲後,她常常用這句話安慰自己。
月姐她太敏銳了,她居然從自己那個無比粗糙的草綱裡,讀出了字裡行間的信念。
聞亭麗寂然低頭,為這句《春風吹又生》,為這一刻的被人理解,又或是為別的什麼,她必須讓自己在這種洶湧的情緒裡待一會,再待一會,才能帶著這份友人間的善意和饋贈向前出發。
一個禮拜後,秀峰電影公司正式掛牌營業。
當天,大大小小的報紙都在爭相報道這一新聞,能夠引起這樣大的轟動,一是拜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雙珠》搶購風波所賜。二來,誠如聞亭麗所料,公司花天價聘請化妝師顧傑、老板親自趕赴杭州延請原《滬江報》副刊主編李鎮,以上種種,都成了坊間討論的熱門話題。
李鎮和顧傑的聘用合同一經敲定,《民樂晚報》即在聞亭麗的示意下大肆宣揚此事,並在文章裡戲稱他們為“秀峰四大金剛”。
第一大“金剛”:黃遠山出任公司總經理,負責導演和制片業務。
第二大金剛:聞亭麗,也是公司的老板之一,負責演員管理、公司企劃以及對外公共事務。
大名鼎鼎的化妝師顧傑被任命為服化部經理一職,主抓演員化妝,兼任場景布置。
李鎮文筆好、人面廣,由他出任宣傳部經理。
這四人的實力有目共睹,“四大金剛”的稱號一打出,坊間對秀峰的實力頓時有了新的認識。
《民樂晚報》還專門出了一期“秀峰電影公司實地採訪報道”。
報道裡稱,秀峰雖是新成立的電影公司,但規模並不輸給其他公司,辦公樓已經建好,主樓共有上下兩層,並配有地下室和花園,一樓是公司的招待廳和行政辦公室,二樓則是演員化妝間、飯廳和庫房,地下室設置洗片室、印室放映室、攝影室、美工室等等。後花園裡,正“不惜重金”搭建攝影棚。
這些內容,一半是誇大其辭。
實際上,聞亭麗從潘太太朋友手裡租下這幢樓房還不到一個星期,許多地方還未修繕完成,勉強可以辦公而已。
原是一家洋灰廠,因經營不善而倒閉,位置坐落在華界,用來辦工廠的話,規模太小,用來做花園住宅,先生太太們又嫌地段不好,荒廢了快一年,愈發顯得凋敝不堪。
聞亭麗和黃遠山卻一來就相中了,這地方實在太適合辦電影公司。租下後,她們立刻著手找人重新修葺,同時緊鑼密鼓搭建攝影棚,幾日下來,各方面都已初見雛形。
巧的是,《民樂晚報》派來做專訪的不是別人,正是聞亭麗的老熟人陳秋楓記者,他專挑已經修繕完善的角落拍,專揀漂亮話來寫,恨不能將面前這間稍顯簡陋的電影作坊,吹噓成一家實力雄厚的電影託拉斯機構。
這篇專訪一見報,效果出奇的好,每天都有人打電話前來應聘,有應聘演員的,有應聘編劇、道具、攝影師的……甚至還有從天津北平等地專程趕來的。
黃遠山樂得合不攏嘴,一下子來了這麼多應徵者,何愁不能早日開機。
第一個定下來的是公司賬房。
不是別人,正是先前主動為聞亭麗提供紅棉紡織廠女工素材的曹仁秀小姐。
曹小姐極富正義感,又是上海師專會計系畢業,此前在紅棉紡織廠賬房工作數年,不缺工作經驗,這樣的人幫公司管賬,放心。
關鍵是,將來女工片一上映,曹小姐的工作未必還保得住因此,聞亭麗一早就答應過幫曹小姐另謀差事。
她們沒有看錯人,曹仁秀工作起來極其認真負責,短短幾日就將公司賬目打理得清清楚楚,這一來,黃遠山和聞亭麗愈發放開了手腳,陸陸續續又招到了三十多個人,包括一個會計科出納、幾名富有經驗的專門跑龍套的劇組演員、場記、美工、編劇等等,就連員工飯堂的師傅都招到了合適的人選。
至於法律顧問,劉亞喬當仁不讓。
唯獨在招聘制片部職員時卡了殼。
按照公司的初步計劃,《雙珠》和《春風吹又生》是要同期開拍的,黃遠山一個人可以兼任導演和後期剪輯,但仍有大量的現場攝影和制片工作需要助手幫忙,這意味著相關專業人員越多越好。
然而,市面上專門學過電影的攝影人才本就稀少,且這撥人基本已在各大電影公司就業,剩下那些,要麼是剛入行沒多久的新人,要麼是對導演和攝影技術一竅不通的外行,讓他們在棚裡打打雜可以,做正事是萬萬不行的。
接連面試了一個星期,黃遠山還是光杆司令一個。這天的工作結束後,黃遠山焦躁地望著窗外的夕陽:“今天又是一個都不成,這樣一天天地拖下去,到明年我們都別指望能開機。”
“四大金剛”之一李鎮也全程參與了公司的招聘工作,他在旁接話道:“薪酬已經提到八十大洋一個月了,論理不至於一個有經驗的應徵者都沒有,這其中一定貓膩,要不我託人打聽打聽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鎮在報界人面極廣,幾通電話打下來,還真叫他打聽出了一些門道。
“你們跟華美電影公司老板的陳茂青有過節?”他放下電話問。
黃遠山跟聞亭麗迅速對了個眼:“何止有過節,幾乎是勢不兩立,他忌憚聞亭麗跟他們公司的玉佩玲有些撞型,這一年不知明裡暗裡陷害過聞亭麗多好回,不過我們也不是吃素的——先不提這個,怎麼,這次是他在玩花樣?”
“一個他,一個劉夢麟,兩人都正式發了話,誰來秀峰任職,就等於公開跟他們過不去。陳茂青還讓人在業內暗中散播謠言,說秀峰不過是個小作坊,頂多撐三個月就會倒閉,到時候,凡是在秀峰任過職的,一律不許再進華美的大門。華美和黃金算是現下風頭最盛的兩家電影公司了,做這一行的,都不想公然得罪他們。”
黃遠山暴跳如雷:“這猢狲!我就說這些日子一個來應聘的內行都沒有!”
“現在怎麼辦?”顧傑為人隨性懶散,平日甚少發表意見,這會兒忍不住開了腔,“人家不肯來,我們總不能去各家電影公司強行綁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