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
哭著哭著,聞亭麗在床上睡著了。
大概是剛經歷一場激烈的情感起伏,她做了許多夢。夢裡,她恍惚看見自己和陸世澄在大世界遊樂場玩,他牽著她的手到處走,他給她買冰淇淋,他笑起來是那樣好看,他的聲音裡有種令人心碎的溫柔。
她高興得幾乎要發瘋,玩笑似地從他手裡搶走冰淇淋,可是一伸手的工夫,面前隻剩一片虛無。
她慌了,在夢裡四處找他,不提防被腳下的人絆了一跤——是厲成英,她渾身是血躺在那兒。
“厲姐——”聞亭麗哭喊著從夢裡驚醒,房裡墨黑一片,也不知幾點鍾了,臉上全是淚,夢裡的場景歷歷在目。
聞亭麗惶然望向窗外的樹影,心好似被人挖掉了一塊,一陣陣地抽痛。
真希望那隻是夢。現在她的腦子有一種麻木的感覺,什麼也不願意想,什麼也不能做,隻願意一輩子在黑暗裡僵臥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覺得胃餓得燒心,恹恹地下了床,打算下樓隨便找點東西吃。
周嫂居然還沒睡,看見她下樓,忙將一封信遞過來:“這是董小姐剛才讓人送來的支票,記得收好。前頭好些人打電話找你,有黃小姐、什麼姓洪的導演、姓李的自來水廠老板……還有高大公子,回頭你記得給他們回電話……餓了吧?我給你下碗面。”
聞亭麗一頭歪倒在沙發上。
那些人找她,不是為工作上的問題,就是為社交上的事。
隨著《窈窕偵探》再獲成功,她的生活變得異常忙碌。每天有許多的事等著她親自確認,每天有新的朋友願意與她結識。
這種感覺,在《南國佳人》那一陣還不明顯。而現在,她隱約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磁力點,越來越多的人朝她靠攏,漸漸地,以她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小範圍的勢力圈子。
錢和利,紛紛向她湧來。
原本她是陶醉於其間的,但今晚,大約是心情太糟糕的緣故,面對這些事,她隻覺得空虛和乏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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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票上那高額的廣告酬勞,也沒能刺激到她的神經。
周嫂還在那頭說:“前頭潘太太打電話約你去她家打牌,你與其在家裡悶著,不妨去她家坐一坐。茶幾上那封信你看見了嗎?
是榮安巷那邊的房東讓人送來的,想必是你某個朋友不知道咱們搬了新家,仍將信寄到舊址去了。”
聞亭麗遲鈍地應了一聲。
等她吃完一碗面,赫然突然發現周嫂已經不在客廳裡了。
這下子,耳邊連個念叨的聲音都沒有了,她驟然受到了寂寞的打擊,平生第一次,她覺得這座洋房是如此的大。
無論走到哪個角落,耳邊都隻聽得見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她縮到沙發上,用毛毯把自己蓋牢。
但是寂寞不肯放過她,它們鑽入她的毛毯,鑽入她的心。
向來堅強的她,在這個寂寞的夜晚,第一次嘗到了脆弱的滋味。
不行,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感覺裡,她得逃避到熱鬧的場合裡去。
要不去潘太太家裡坐坐?
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無所適從,忽一眼看見了茶幾上的信,她撿起來看,奇怪封皮上沒有注明來信地址,隻寫著一行字「聞亭麗小姐親啟」。
【小聞:見字如晤。】
聞亭麗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是鄧院長的字跡!她老人家給她寄信來了。
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前日收到了平給我寄來的包裹,裡頭有你託她給我寄的營養品和棉服,衣服我試過了,又輕又暖……你總是這樣心細體貼,營養品我會記得每日都吃,爭取不辜負你的雅意……】
看著信上密密麻麻的「平」字,聞亭麗的眼淚毫無預兆從眼眶裡滾落。
「平」是厲成英的代號,鄧院長在寫這封信時,厲成英還沒有遇害。
【平還在信中提到你的新片上映了。幸運的是,我剛巧到城裡辦事,城中有一家電影院放映了你的片子。
我去看了,非常好!我幾乎立刻就喜歡上了你扮演的傅真真,你的表演是那樣自然,那樣活潑有趣,真實到就像我們日常生活裡會遇到的人。】
【報上似乎將你歸類為有天賦的演員,你自己以為呢?】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你是個頭腦清醒的孩子。一旦認準某個目標,就會排除萬難去做,比起所謂天賦,你的人格力量才是你成功的要素。
我能想象,為了爭取飾演這兩部片子,以及為了演好這兩個角色,你背後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這些話就像溫暖的泉水,汩汩地注入聞亭麗的心田,讀著讀著,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幾分,隻是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
【如今,你收獲了成功,收獲了名望,將來你還會在個人成功上創造更顯眼的成績。我在替你高興的同時,也有一些擔憂,過去這些年,我見過同你一樣天資出眾的文藝界朋友,在取得驕人的成績後,迅速在名利場中迷失了自我,別低估花花世界對人性的腐蝕力,我的年輕朋友——希望你不要覺得我的話太過冒昧。】
聞亭麗對著信紙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議……厲姐她犧牲了,陸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樣疼,求您能給我指一條明路……不然我怕我會迷失方向。”
她的語氣是那樣懇切,就好像鄧院長就坐在自己對面似的。
奇妙的是,這些寫在信上的字,仿佛蘊含著某種真實的力量。
【一個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後,生活勢必會發生遽變。即便這個人自己肯滿足現有的成就,身邊的人也會慫恿她繼續向上爬。
然而,山之後,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後,是更顯赫的名望。不論人們怎樣追逐,這條路上都不會有所謂的終點。
假如一個人的視野始終局限於個人成功上,就會成一個睜眼的瞎子,整日為了個人的名與利,不知疲倦地追趕,直到……在這條路上跑到力竭為止。】
【所以答應我,今後不論你走得有多遠,不要被名和利牽著鼻子走,不要將年輕的生命浪費在紙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華,盡量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聞亭麗死死攥著這封信,身體卻緩緩跌坐到地毯上。
換作從前,她會覺得鄧院長的話是在杞人憂天,現在隻覺得字字誅心,鄧院長顯然深諳人性,提前就預感到了她將會面臨的困境。
紙醉金迷的生活,的確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車,有了自己的人脈,一些從前辦不到的事,現在輕易就能辦到了。每晚都有邀請她的飯局,耳邊充斥著各類吹捧她的聲音。
這種生活,往往會使人上癮而不自知。
從前好歹有厲姐在,厲姐所做的事,時時刻刻鼓舞著她。厲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燈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會動搖一個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陸世澄的決裂,讓她委頓到了極點,這時候賭氣躲到燈紅酒綠中去,不失為一個麻痺自我的好辦法。
正由於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軟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後,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後,是更顯赫的名望。假如一個人的視野始終局限於個人成功上,就會變成一個睜眼的瞎子。”
聞亭麗細細咀嚼著這些話,心裡的迷霧一點點被驅散。
她想起自己曾經問過鄧院長一個問題:“我與您素昧平生,為什麼您要冒著風險來幫我?”
鄧院長半調侃地說:“我隻是不希望看到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孩子無故被撵出學校。”
如今的她,也像當初的鄧院長一般,有了一定的社會能力。也許,是時候把視野抬得更高些,去幫一幫當初那個走投無路的「聞亭麗」了?
等一等!她終於想明白厲成英臨終前未能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麼了。
厲姐她說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聞亭麗把頭埋在膝蓋裡,熱淚撲簌簌往下掉。
若非親眼所見,連她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勇士。
真傻!她們真傻。在世人眼裡,她們大概就是無可救藥的傻子!
這封信她讀了又讀,直到將信裡的話深深烙印進了心底,這才擦亮一根火柴將信紙點燃。
她不確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贖,因為在想到陸世澄的時候,胸口還是會隱約地抽痛。
然而,隨著信紙化為一團團黑色的蝴蝶,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房裡儼然有什麼新的東西,在悄然生根發芽。
……
鄺志林在船艙門口朝裡看,陸世澄在辦公桌後翻閱文件,昨晚上船之後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覺、不吃飯,忙著處理各類事項,忙著接待看護陸老太爺的幾位大夫,仿佛隻要忙個不停,就沒空想別的事。
鄺志林在心底無聲嘆息,一個人被心魔折磨的時候,外人是幫不上忙的,再痛苦,也隻有自己走過這個坎。
但若是一直這樣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鐵人也會大病一場的。
他懷著憂懼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對陸世澄說:“澄少爺,劉經理說有人想談談南洋糖廠合作的事。”
陸世澄看著手頭的文件:“請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