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直到劉良才走了,父女倆還在愕然相望。
“劉老板腦子秀逗了?”聞亭麗狐疑地說,“這一下裡打外算要損失多少錢。”
聞德生黑著臉:“你聽他放屁,他什麼時候對他老婆娘家人這麼大方過?多半是有人看中了我們這爿鋪子,願意出高價搶租過去,不然他才不認賠呢。”
他心煩意亂將那包銀元揣進口袋裡:“違約金都丟下了,硬賴著不搬,劉良才說不定會把巡捕房的人找來。你跟小桃子先吃飯,爹得出去尋新地方。”
聞亭麗對著父親的背影說:“前幾日我們學校一個同學說他們家有爿鋪子要出租,下午到學校我問問她。”
聞國福在外頭搓手笑道:“好好好,我女兒這學校念得真值,人脈比爹爹都要廣了。你仔細問問你同學,隻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價錢好商量。”
下午聞亭麗到了學校,意外得知喬寶心一整天都沒來上學,好在喬寶心是校董喬培英的孫女,曠課也不會有人多問。
上課的時候聞亭麗空前用功,雙眼炯炯地盯著先生,生怕漏聽一句。
下課,就去找上回那個要租房的同學,該同學名叫蔣小秋,家裡是開書局的,但蔣小秋的父親一直跟姨太太在外頭的小公館住,這事同學們都知道。
聞亭麗這一問,蔣小秋便高興道:“太好了,我們家那房客說跑就跑了,也沒提前打個招呼。你也曉得的,我爸爸最近也不怎麼管我們母女的家用了,我媽昨日還在為這事發愁呢,你家要是馬上租下,那是再好不過了。”
聞亭麗忙說:“那房子在何處?”
放學後,蔣家的司機開著一輛老舊的小洋車來接蔣小秋,蔣小秋拉著聞亭麗一起上車,那房子是蔣太太當年的陪嫁,坐落於派克路附近。
進屋後,聞亭麗樓上樓下看了一圈,樣樣都比原來的房子更好,隻是一年的租金足比原來的貴了五十塊大洋,委實算不上便宜,她打電話回店裡商量,碰巧聞德生剛回來。
他下午也看了幾處房子,可要麼不適合用來做洋服店,要麼地段不佳,聽了女兒的形容,忙在電話裡說:“那地方爹知道,你問問蔣太太,我這邊要籤幾年的長期合同,若是一次□□齊,房租能不能再便宜點?”
蔣小秋打電話給蔣太太,蔣太太在電話裡說說隻要聞家籤訂長期租約,每年租金可以再便宜十塊。
這下皆大歡喜。兩個女孩坐車回“德生”洋服店交定金擬合同,奇怪聞德生不在店裡,店門也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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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亭麗自己到櫃臺後的抽屜裡取了五十塊大洋交給蔣小秋,蔣小秋坐下來寫收條畫押,兩下裡一交接,這房子就算是正式訂下了。
聞亭麗心裡落下一塊大石,特地囑咐周嫂多做了幾個菜,邀蔣小秋和蔣家司機在家裡吃飯,飯後兩人又說了會話,蔣小秋便告辭了。
又過了一個小時聞德生才回來。
聞亭麗在櫃臺後溫書,不提防看到父親的臉色比白天還要差得多,隻當父親憂心房子的事,忙把那張收據拿出來:“爹你別擔心了,蔣太太答應把房子租給我們了。”
聞德生嘴邊露出勉強的微笑:“那就好。”
可緊接著,他又頹然坐到一邊嘆氣:“亭麗,爹爹總覺得這事不太對勁。”
原來聞德生下午知道房子有下落了,心裡一高興,掉過頭專門去了一趟順記布料行,說自家的洋服店要搬新地方了,讓順記把早前訂的料子都送到新店去。
沒想到順記的陳老板突然說布料要漲價,一算下來,每匹布的價格翻了三倍都不止,聞德生忍不住跟他理論,可巧另一家洋服店的老板帶伙計去取貨,陳順給他們的價錢卻還是原來那個數,聞德生當場問陳順什麼意思,陳順卻說聞國福如果繼續在他們布料行進料子,日後都是這個價。
說完就自顧自躲到後頭去了,接下來無論聞德生怎麼鬧騰都拒不露面,末了是順記的一個老伙計看不過去,悄悄把聞德生拉到一邊,問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聽到此處,聞亭麗驚訝地睜大眼睛:“那伙計真這樣說?”
“若按照陳順給的新價格來進貨,用不了多久,我們的洋服店就要賠光關門了。順記做生意一直很地道,爹爹實在想不通陳老板幹嗎突然刁難咱們。”
就在這時,牆上的西洋電話突然響了,卻是蔣小秋打來的。
蔣小秋在那頭吞吞吐吐地說:“對不起,我回家才知道,那房子……我媽媽前頭已經租給別人了。”
“可是晚飯前伯母還是同意的呀,她老人家還答應租金減免十塊大洋。說得好好的,怎會突然——”
“我媽說她隻當我們是小孩子,壓根沒把我們的話當真。亭麗,你別生氣,這事是我考慮不周,我明天就把那五十大洋退給你。”
聞亭麗還要說,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把話又咽了回去。
“好,我知道了。不不不,別這樣說,沒事的……那就明天見。”
她懊喪地掛了電話。
聞德生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什麼意思?蔣太太也不肯租了嗎?”
聞亭麗在屋子裡來回踱了幾步,忽道:“這些事會不會也太巧了些,劉老板好端端要收回房子,老熟人順記突然要漲價,蔣太太明明說好了租金的價格卻又臨時反悔。您最近真沒在外面得罪人嗎……是不是在喝酒鬧完事自己又忘了?”
“哎喲。”聞國福跺腳道,“這幾個月爹爹可隻喝過一回酒。再說順記也算本地的老布料行了,假如真有人要刁難爹爹,又有誰指使得動順記?”
聞亭麗滿面疑惑:“這樣吧,明天我到學校先探探蔣小秋的口風,倘若蔣小秋不知道緣故,我就同她去蔣家問一問蔣太太。”
“你也別太急躁,萬一得罪你的小同學就不好了。”聞德生掩不住眼裡的焦躁,“明日爹爹就把順記那個老伙計請出來喝喝酒,他是順記的老人了,說不定知道一些內情。還有,眼下最要緊是找到一處合適的房子,爹爹馬上出門再找幾個朋友打聽打聽,你們幾個先睡吧。”
第二日,蔣小秋一見到聞亭麗,就把昨日那五十大洋拿出來還給她,訕訕地說:“昨天我們剛打完電話,我媽一個朋友就來我家了,剛巧那朋友也要開店,沒辦法,那人跟我媽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媽實在抹不開面子……放學你要去我們家?這幾天恐怕不方便,我媽她昨天有點感冒,早上剛請了醫生來家裡。亭麗,對不起,改天再請你到我們家玩。”
任憑聞亭麗怎樣套話,愣是沒掏出半點有用的線索,說完就跑了,並且一整天都躲著聞亭麗。
這一來,聞亭麗幾乎敢肯定這些事另有曲折了,可她實在想不明白最近家裡得罪過什麼人,最古怪的是那人簡直對她家的近況了若指掌。
她因為心裡惦記著調查這事,放學時第一個從學校裡出來,剛出門就看到一輛熟悉的洋車,洋車上坐著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穿套簇新的白西服,頭發梳得跟皮鞋一樣黑亮。
“聞亭麗。”年輕人大剌剌從車上跳下來。
聞亭麗嫌惡地望著邱凌雲,自從她跟喬杏初在一起,已經許久沒看見這討厭鬼了。可巧她跟喬杏初一分手,邱凌雲又冒出來了。
看來她跟父親猜的沒錯,上回就是邱大鵬去跟喬太太告的密!
這對下賤的父子!
“喲,這不是邱家大少爺嗎?”聞亭麗和顏悅色道,“令尊最近可好?”
邱凌雲腳步一頓,往日他沒少在聞亭麗手上吃虧,心知她看上去天真爛漫,實則潑辣有為,被一個女孩捉弄那麼多次,對一個男人來說實在算不上光彩。隻恨他實在舍不下她這張漂亮臉蛋,大大小小的美人他也見過不少,沒一個像聞亭麗這樣明豔活潑。
他心痒痒地看著她:“我爹好不好,你上我們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歡吃飛達的冰淇淋(注),下午他們店才送了一桶到家裡來,今天這樣熱,你來我們家,我請你吃個夠。”
“飛達的冰淇淋算什麼,我現在隻喜歡吃愛得爾的雪露。可惜價格太昂,一般人怕是買不起。”
邱凌雲最聽不得別人說他不夠有錢,當下便說:“你在這等著,我馬上把他們店裡的雪露全買下來給你吃。”
恰好秀德中學對面就有一家裝修得金碧輝煌的愛得爾,邱凌雲把洋車停到一邊的角落裡,真就跑到對面買東西去了。
聞亭麗冷冷看著邱凌雲的背影,這人糾纏她不是一日兩日了,除非她答應做他女朋友,否則日後不論她交什麼樣的男朋友,這對父子少不得會拿她母親那段悲慘的經歷來做文章。
可憐母親當年受了那樣多的苦,去世後還要被這樣的小人一次次敗壞,她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惡氣!抬腳對著邱凌雲洋車的輪胎狠狠踢了一腳,輪胎竟是紋絲不動。
她便從書包裡摸出一把裁紙刀,思量著究竟從何處下手最好。最好把這四個輪子都扎癟,看他邱凌雲還怎麼開著洋車來堵她。
看看左右無人,聞亭麗立即開始實施她的計劃,好不容易扎癟一個輪胎,那邊忽然悄無聲息開來一輛黑色的洋車。
聞亭麗趕忙把裁紙刀收起來,假裝蹲在地上系鞋帶。
那輛洋車擦過聞亭麗的身畔,突然又緩緩退回。
聞亭麗本就做賊心虛,忍不住抬頭瞧了一眼,車裡仿佛坐著一個男人,天色已晚,也看不大清楚那人的長相,但她能感覺到對方在打量她。
就聽車裡那人說了一句:“走吧。”
果然是個年輕男人,聲音似乎含著謔笑之意,看樣子他已將聞亭麗的惡作劇都瞧在了眼裡。
聞亭麗故作鎮定直起身,那車已經開遠了,她正琢磨在何處聽過這個聲音,邱凌雲趾高氣昂提著食盒回來了。
“聞亭麗,你摸著良心說我對你好不好,隻消一句話,全上海灘的點心我都給你買回來。”
聞亭麗瞧也不瞧,轉身就朝馬路對面走去。
“喂喂,你什麼意思?”
又賠著笑臉說:“是不是等太久生氣了?我給你賠個不是,別走啊。”
聞亭麗早就一溜煙跑遠了。邱凌雲拔腿欲追,又顧忌著食盒裡的冰淇淋,情急之下隻得先跳上洋車,怎知任他把油門踩到底,那車竟是死活開不動,下車一看,四個輪胎都癟了。
邱凌雲氣了個倒仰:“聞亭麗,你有本事別跑!”
聞亭麗在前頭啐道:“你有本事別來纏著我!不然下次還有好事等著你。”
說話間她已經跳上了電車,抓住欄杆站穩之後,便隔著車窗對著外頭的邱凌雲扮鬼臉。
邱凌雲瞧在眼裡,心裡是又恨又愛,也想跟著跳上電車,隻恨聞亭麗每一步都算計好了,他的洋車眼下還困在路邊呢,隻得悻悻然衝她喊道:“你別不識好人心,今日我可是來幫你的。”
聞亭麗心中一動,莫非家裡這一連串的變故竟與邱家有關?便故意用不以為然的語氣激他:“你能幫我什麼忙?多半又拿瞎話在這唬人。”
“你仔細想想你們家最近遇到的事,我闲得沒事才跟你編瞎話。”
“既然是我們家裡的事,你敢不敢當面跟我爹說去?光知道來糾纏我,算什麼男人。”
“行,今晚我就去你家——喂,聞亭麗,你聽見了嗎,你最好在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