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不答,他疲憊地嘆了口氣,退坐到旁邊的椅子上,垂眸看著地面說:“昨晚我祖父已經表明了態度,說他永遠不會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不僅因為伯母的事,還因為他已經給我擬定了親事。”
聞亭麗一驚,喬杏初自嘲地牽牽嘴角:“自從父親接管家裡的生意後,幾處廠子都出了問題,大頭資金一斷,家裡的棉紗廠起碼要關閉一半。為了替我父親拉來一些襄助,祖父借著壽宴的名義宴請滬上名流,幸而他老人家尚有幾分薄面,昨晚連陸家的人也請來了。另一方面,相信昨晚你已經見過白莉芸。”
他難堪地低下頭。
白家跟喬家是世交,因他和白莉芸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當年兩家長輩曾半開玩笑給他和白莉芸訂過娃娃親,但由於近來社會風氣開化,他和白莉芸並未將其當回事。
今年年初,白家的洋煙廠因為外商大肆傾銷(注),運作上也遇到了極大的困難,期間白家曾向喬家求援,祖父主動提起當年兩家結親的事,白家在江蘇認識不少棉紗原料商,能幫喬家爭取到質優價廉的原料,而他們喬家則在本市擁有一塊位置不錯的地皮,很適合給白家做廠房和門市。
兩家若能互幫互助,不愁度過難關。
他祖父這一提,白家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昨晚祖父做壽,兩家長輩本想正式向他和白莉芸通通氣,不料他不打招呼就帶回來一個聞亭麗。
他當場在書房頂撞起了祖父和父親,祖父氣得胸痛發作,他不得已先服軟。
本想緩一緩再說,不料祖父又聽說了聞亭麗母親的事,這下反對得更激烈了,連夜叫律師到家裡來擬協議:假如喬杏初不馬上跟白莉芸結婚,他不但會即刻剝奪喬杏初的繼承權,而且以後長房的所有人都休想從他這裡繼承半個子兒,令他們即刻從喬家搬出去,日後休想再插手廠裡的事務。
為著父親投資失敗的事,二房和三房的長輩早對他們長房暗生不滿了,平時沒少在祖父面前挑撥是非,這次不過是一並發作出來。
母親又驚又怕,把他拽到一旁:“看見了嗎?為著一個聞亭麗,你非要把你父親逼死才算完是不是?還有你妹妹,你要是連累她也分不到家產,你這做哥哥的愧不愧?!”
聞亭麗聽到現在,心已涼了半截,喬杏初低頭說完這番話,坐在那兒惘惘地出著神,倘若隻是剝奪他的繼承權,他會毫不猶豫離開喬家,但他怎麼忍心連累父母和妹妹?想到此,他決絕地抹了把臉,霍然起身,走到聞亭麗面前。
“所以,你今天是來跟我告別的?”聞亭麗白著臉發問。
喬杏初異常眷戀地望著聞亭麗,心裡好似有萬箭穿過,他迅速拿定了主意,從懷中取出一份文書,半跪在她面前說:“亭麗,請你給我一年的時間好不好?我不愛白莉芸,這場婚姻不過是一樁利益交換,等到兩家危機渡過了,我就跟她離婚,我已經用朋友的名義在香港開了兩家紅酒廠,一年之後足夠我自立門戶了,到時候我就跟白莉芸辦理離婚手續,帶你到香港去,我們在香港舉辦婚禮。”
聞亭麗望著喬杏初手中的文書,那是一份公司注冊書,廠址在香港九龍,公司法人正是喬杏初,她腦子一片混亂,難以置信地看著喬杏初:“你是說先跟白莉芸結婚,讓我……等你?”
喬杏初低下頭,啞聲說:“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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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莉芸知道你的計劃嗎?”聞亭麗呆呆地問,“她知不知道你打算一年後跟她離婚?”
喬杏初沒吭聲。
看來是不知道了。聞亭麗依舊呆望著喬杏初,目光卻瞬間就變了,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
喬杏初被那目光刺痛:“亭麗,你別這樣看著我,她也未必愛我,白家危機重重,隻有跟喬家聯姻才能讓兩家放下顧慮合作,白莉芸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跟她說你的計劃?”聞亭麗回想昨夜白莉芸看喬杏初的目光,恍悟似地點點頭,“你也知道她對你有好感是嗎?這婚姻對你來說或許隻是一場交易,但對她來說分明還有別的意義,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對她一點也不公平,再說……”
她悲哀又諷刺地說:“我又算什麼?你已經成了家,卻要我跟你保持戀愛關系,這是要我做你的情婦嗎?”
“你這話是在作踐你自己!”
“到底誰在作踐我?”聞亭麗迅速地、滔滔不絕地往下說,“你成了白莉芸的丈夫,我成了見不得光的那個,往後我隻能在角落裡看著你們,我和你的每一次約會都違背倫理,萬一不小心被人撞見了,我會背負什麼樣的罵名你知不知道?”
喬杏初打斷她:“可是我還有別的法子嗎!”
聞亭麗驚愕地一頓。
“我答應你,這一年我不會跟你私底下見面,就委屈你一年,就一年!一年之後我和你便是合理合法的了。你算不上插足,我也沒有背叛我的妻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聞亭麗一直噙著眼淚拼命搖頭。哪怕他直接跟她提分手,她都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和失望。
這就是背叛!無論你出於什麼目的娶了白莉芸,你的心裡都應該從此隻有她,你隻想著一年後自己可以抽身,可曾想過提出離婚會對白莉芸造成什麼樣的傷害?萬一這期間她懷了孕,你是不是打算連你的孩子也不要?再或者,假如你終究舍不下自己的家庭,是不是打算跑來叫我不要再等你?喬杏初,你好自私,你從頭到尾隻考慮你自己!”
喬杏初面色難看起來:“亭麗。”
聞亭麗毫不猶豫把自己的胳膊從他的手裡抽出來。
“你走吧!我永遠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去傷害另一個無辜的女人,你我緣分斷了!”
她斷然背過身去。
喬杏初定定看著聞亭麗。
第5章
屋子裡太靜,雙方的氣息肆無忌憚地交流著,聞亭麗因為面向窗戶站著,能夠清楚地看見喬杏初映在玻璃上的臉龐,他的樣子有些難堪,還有些慍惱。
“亭麗!”
聞亭麗不肯回頭。話說到這份上,談話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了。
喬杏初抬手想觸一觸聞亭麗,自尊心又逼他收回了手,他難過地看著她:“你一定要這樣曲解我的意思嗎?”
聞亭麗還是不吭聲,無論喬杏初怎樣粉飾自己的用意,到頭來傷害的都是她和白莉芸兩個。
此時此刻,她心中對他隻有失望。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喬杏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好,我不勉強你。”
他頓了頓,轉身朝外走去,步子邁得很大,帶著負氣的意味。
聞亭麗始終沒有回頭,聽見他下樓而去,腳步聲漸行漸遠,終於忍不住撲到床上,把頭深深埋進被褥裡,奇怪眼眶裡幹幹的,連哭的衝動都沒有。
不一會,樓梯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聞德生火急火燎上樓來了,進屋後看到女兒消沉的樣子,一屁股坐到身旁的凳子上:“後悔了?”
很顯然,剛才他一直在樓下偷聽女兒和喬杏初的對話,並且他也不打算在女兒面前掩飾這一點。
聞亭麗氣得轉頭瞪父親一眼。
聞德生卻自顧自一拍手:“不後悔就好!剛才爹真怕你一時糊塗答應了他。這個喬杏初,叫我說什麼好。喬家人那樣強勢,白家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婚一旦結了,哪有說離就離的道理?你若真答應等他,便會年復一年地白耗下去,拖到最後,最好的結局是稀裡糊塗給喬杏初做小老婆,真到了那一步,你這一生就算是完了!早斷了也好,有句話叫什麼來著,‘日久見人心’,平日裡千好萬好,遇事才能看清一個人骨子裡如何,好孩子,你也別灰心。憑你這好模樣,還愁日後遇不上好男人?”
聞亭麗聽得心煩意亂,都這時候了還“男人”“男人”的。
“出去!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行不行?”
聞德生本來還有一肚子的話要絮叨,見狀,隻好擺擺手:“好好,我先回屋去了。昨晚爹也是一整夜沒睡,你別睡過頭了,爹隻給你請了一上午的假。”
聞德生一走,聞亭麗就睜開眼望著天花板。眼下最讓她難過的不是與喬杏初分手這件事,而是對於自己未來的擔憂。
當初母親掏出家裡的大半積蓄送她去秀德女子中學讀書,無非是聽說那裡的學生都是達官貴人的千金,在母親有限的認知裡,嫁給品行上佳的有錢人,是當今社會一個女子最好的出路,而在秀德讀書,就意味著女兒有機會認識好人家的男兒。
事實上,聞亭麗所住的衖堂裡還有許多她父親和母親這樣的夫妻,他們困在這狹窄的一方天地中,日日為一些瑣碎的事情吵嘴。自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聞亭麗老早就明白何為“貧賤夫妻百事哀”。
所以她進學校後並未醉心功課,而是把更多的心思用在發展才藝和結交家境好的同學上。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她如願以償認識了富家公子喬杏初,可那樣如何?高門大戶自有高門大戶的盤算,即便母親沒做過妓女,他們也絕不可能同意她進門。
聞亭麗越想越清醒,幹脆下床翻起書包來。
眼看八月就要畢業,倘若不繼續念大學,以她的學歷隻在洋行找到一個打字員之類的工作,每月薪水隻有幾塊大洋,維持她自己一個人的開銷都有些吃力,要想在社會上謀個好差事,最起碼也要先考上大學再說。
隻恨她過去沒怎麼把心思用在功課上,尤其是認識喬杏初之後,就更加有恃無恐了。如今想來,當真是一場天大的笑話!她居然傻到把自己的將來寄託到另一個人身上。
翻了半天報紙,好不容易翻到了今年滬上各大學校的招生簡章,一看直嘆氣,凡是名氣響一點的學校,招生條件無有不苛責的。
中午小桃子回來找姐姐,一進屋就看到聞亭麗坐在書桌前埋頭用功。小桃子詫異地“呀”了一聲。跑進來踮腳衝桌上左看右看,看清是書本沒錯,不禁再“呀”一聲。
聞亭麗沒忍住噗呲笑起來,周嫂也在門口嘖嘖稱奇:“大小姐,今天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聞亭麗把小桃子抱到自己膝蓋上,沒好氣地說:“怎麼,我就不能偶爾用用功嗎?”
小桃子在聞亭麗的懷裡坐了一會,很快就不老實了,一會兒在課本上點來點去,一會兒捉著聞亭麗的手不放。
聞亭麗一概不理,隻皺著眉頭用功,忽聽樓下傳來吵架聲,是聞德生的聲音,吵得還挺兇。
聞亭麗心想,父親上午一直在樓上睡覺,這會又能跟誰吵起來?該不是邱大鵬來了?忙讓周嫂把小桃子帶回屋裡,自己怒氣衝衝跑下樓去,誰知來的不是邱氏父子,而是房東劉良才。
桌上一盞茶還在冒熱氣,劉良才翹著二郎腿坐在櫃臺前的椅子上。
父親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劉老板,當初我租這房子就是用來開洋服店的,契約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怎能說不租就不租了?店裡東西這樣多,你叫我們連夜搬到哪兒去?”
“別急嘛聞老弟。”劉良才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
聞亭麗近前笑道:“怎麼,劉伯伯不肯租我們房子了麼??”
“咦,亭麗上午沒上學啊?”劉良才換了一張笑臉,“劉伯伯也是沒法子,要怪就怪我老婆的娘家兄弟,前一陣突然辭了家鄉的活計帶著老婆孩子來投奔我們,眼下都擠在我們那房子裡,我老婆意思是把這邊的房子收回去給他們住,順便讓她弟弟做點小生意。本來我是絕不同意的,架不住我老婆天天跟我吵。”
可是合同上寫的租期是三年,提前解約勢必要陪不少違約金,劉良才可是出了名的摳門,即便他真肯照料小舅子一家的生計,也一定會拖到租期結束再說。
聞亭麗訝笑道:“這房子一年租金是八十大洋,這下光違約金就要二十,劉伯伯不心疼這損失,我都替你心疼。您也是我們家的老熟人了,萬事好商量,要不您讓我們住到租期結束,這樣您既不必賠違約金,我們也能慢慢尋找合適的新下處,您知道做生意最怕挪窩,冷不丁一搬,我們店裡的熟客恐怕要跑掉一半,若有時間慢慢安置,也好叫客人們知道我們的新店在何處。”
聞德生面色一松,這幾年他和老婆最聰明的一個決定就是送女兒念書,這番話,任是石頭聽了都會心軟,哪知劉良才擺擺手說:“誰叫我攤上這麼個倒霉大舅子呢,認賠就認賠吧,這樣,看在老熟人的份上,我給你們寬限到三日,三日後你們務必給我搬走。”
說著竟從懷裡取出一大包洋元:“賠約的錢我已經帶來了,一共二十塊現大洋。聞老弟,你數數對不對。”
這情形詭異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