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娘親說,妾室要想過得好,唯有討好夫君,讓他寵妾滅妻。
可是,我發現,正室夫人不僅人美心善,還特別有錢。
我果斷棄暗投明,「夫人,我可以跟你混嗎?」
1
我叫桃桃。
我的太婆、阿婆、娘親都是妾室。
娘親說,如此家學淵源,我定會是宅鬥一把好手。
十二歲那年,她給大夫人洗了一個月的腳,為我求得一門親事,也是做妾室。
離家前,她教導我:妾室要想改命,唯有討好男人,好到讓他寵妾滅妻。
隻要當上正妻,掌管銀錢,想吃什麼有什麼。
我深信不疑,娘總是為我好的。
自進了傅府,我一刻不敢松懈,一直朝著這個目標努力。
我計劃著,先取得夫君的好感,再適時讓他看到夫人欺負我。
待他二人發生激烈爭吵,我就乘虛而入。
以上的步驟重復個幾次,我估計就可以光耀門楣了。
娘親從前就是這樣行事。
為了取得夫君的好感,我每日起得比院裡的狗還早。
星星還掛在天上,我就開始掃落葉、澆花、擦灰、洗衣服。
比我娘都勤快得多。
娘總說勤勞是美德,我要讓夫君看到我的美德。
夫君愛馬,隔幾日就會去馬厩刷馬。
我尋思著得去他面前表現表現,於是提了一大木桶熱水去馬厩給他洗腳。
可剛脫下他的鞋襪,我就後悔了。
娘親從未告訴我,男子的腳,竟可如此之臭。
就如……就如那……我沒上過學堂,不知如何形容這復雜詭異的味道。
當下隻得憋住氣,匆匆給他沾了下水就擦幹套上鞋襪。
抬起盆時,眼前一陣發黑,差點沒站穩。
夫君的腳氣,似乎有毒。
盡管如此,我沒有退縮。
隻要見到夫君的身影,我就默默用布條塞住鼻孔,再提上桶水去給他洗腳。
就這樣洗了小半個月,他卻連一枚銅錢都沒賞給我。
竟比我那薄情的老爹還摳門。
2
我是不懂夫人為何會嫁給如此摳門又臭腳的夫君。
夫人長得美,一襲粉白衣裙,天仙一般,我就沒見過比她更美的人。
不過,她也不是什麼好人。
初見時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讓我換上和丫鬟一樣的衣裙。
我知道她這是在敲打我,就像大夫人把我娘當丫鬟使喚一般。
娘親常叨叨正室和妾室是天敵,讓我一定謹言慎行,小心提防夫人。
可是,她真的好大方。
我掃了院子,她隨手丟給我一粒碎銀子。
我伺候她穿衣,她又隨手給我一顆珍珠。
才伺候她幾日,我的小荷包就鼓脹起來。
我表面惶恐,內心雀躍無比。
問她為何給我。
她從堆積如山的賬本中抬起頭,笑得明媚張揚。
「隻要你認真幹活,你夫人我有的是錢。」
玉手一揮又丟粒碎銀子給我。
我大為震撼,原來女子竟可比男子更豪氣更大方。
所以,我為何要去捧夫君的臭腳。
夫人長得美,人又香。
出手還大方。
直接討好夫人不香嗎?
漸漸地,我把夫君拋諸腦後,整日在夫人身邊晃悠、伺候。
夫人不像老家的大夫人闲著沒事就欺辱我娘。
她每日都好忙,忙著算賬,忙著做稀奇古怪的吃食。
有奇臭無比的,也有酸辣爽口的,還有那鹹味的糕點。
夫人自小跟隨她的父親走南闖北行商。
最是懂得什麼時節,到什麼地方吃什麼。
她撸起衣袖露出纖細的手腕,手上動作翻飛,嘴上也不停歇,眉飛色舞地講著每一樣食材取材的地方。
什麼劉壩蜂蜜,安州青蟹,句章楊梅,善無縣羊肉。
說著說著還能聽到她吸溜口水的聲音。
我杵著下巴,沉浸在她描述的大千世界裡。
一個我連幻想都想不出來的世界。
夫人看我懵懂的樣子,用她沾滿油的手摸了摸我的臉。
「桃桃,世間不隻是後宅那一方天地。以後一定要出去走走看看。」
我拉住夫人的手,依戀地在她的衣袖上蹭了蹭。
嗯,一定要跟著夫人去走走看看。
到了月末所有人排隊領月錢,夫ƭũₖ人給了我一個鼓鼓的荷包,還摸了摸我的頭。
我按捺住欣喜,等四下無人才悄悄打開。
紅色的綢布上,赫然躺著一錠胖乎乎的銀元寶。
要知道我娘伺候討好我爹一輩子,都沒拿到過一錠銀子。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時不時掀開被子看夫人給我的寶貝,每樣摸一摸,再嗅一嗅。
銀子的味道,可太香了。
思來想去,這麼多寶貝放在身邊實在不放心。
我索性又爬起來,偷偷摸摸在後院尋了個好位置,挖了個深坑,全埋了。
回到屋中,我用僅會的字,歪歪扭扭地寫了封信。
「娘親,我的夫人和你的夫人不一樣,她人美心善又大方。」
「以後我要跟著夫人混。」
3
自那以後,我正眼都沒瞧過夫君一眼,每日跟在夫人身後。
夫人看賬本,我給她捏肩捶腿。
夫人午間小憩,我給她扇扇子,揮蒼蠅,備水果。
夫人出門巡店,我給她拎手袋。
對了,夫人有好幾間布行。巡店時,她負手走在前面,我昂首挺胸跟在後面,可威風了!
店裡的伙計全是漂亮的娘子。
她們見到夫人就像一朵朵綻開的花,一個接一個喊東家。
夫人被她們搶來搶去,好不熱鬧。
每次去我的臉都會被她們捏紅,不過看在她們給我奶糖吃的份上,算了,不與她們計較。
這般日子,極好。
我從未見過像夫人,像這些姐姐這般如此鮮活的女子。
她們從不鑽研如何陷害別人,如何討得男子歡心。
一心隻為自己的歡樂,賺自己的銀錢。
相比之下,老家內宅的女人,即使是像大夫人,掌管了銀錢,眼中也似藏著一潭死水,更別提連頭都不敢抬的我娘。
我恨不得馬上飛書給娘,讓她收拾包袱離家。
「各路神仙,請保佑我。」我跪在窗前,虔誠地對著月亮許願。
「保佑我能跟著夫人一輩子。」
「還有,保佑我發大財。」我小聲地補充了一句。
……
落葉黃了一地時,迎來了夫人的生辰。
男男女女十幾個人,好不熱鬧。
夫人領著幾個姐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快活愜意。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
夫人的胞弟,甚是煩人。
像隻蒼蠅一般在我耳邊不停地叫小丫鬟。
許是被夫人騙著喝了一口酒。
我拍桌就給了他一掌,口齒不清地喊道:
「我才不是丫鬟,我是妾室!」
「我是你長輩!」
話音剛落,我就暈了。
4
醒來後,我才知曉自己鬧了個笑話。
我是被大夫人賣來做丫鬟的,壓根不是什麼妾室。
我還見到了真正的傅大人。
如天上謫仙一般的人,和夫人很般配。
對,之前我給洗了半個月的臭腳,是馬夫的。
丫鬟姐姐說,傅大人是狀元郎,走馬上任後就一直在外治理旱災,直到夫人生辰快結束時才趕到。
她還說,夫人和傅大人,青梅竹馬感情極好。
確實,自他回來,我的夫人就被他搶走了。
害得我每日隻能躲在暗處看著他黏夫人。
不僅如此,夫人的胞弟謝小寶還老使喚我。
一會指使我給他抄字帖,一會讓我和他對打,假扮被他打死的俠客。
完事還嫌棄我字醜,扮演的俠客太弱。
我氣得想給他一掃帚,但我不敢。
隻是下次他再使喚我做事時,我裝作看不見聽不著。
誰知他二話不說甩了我一粒碎金子。
好家伙,竟是比他親姐還要豪氣。
我把金子放在牙齒間,輕輕一咬,聲音抖得不成樣:
「少……爺,我不僅會扮屍體,還會扮動物,還是……你讓我扮什麼都可以?」
動物終是沒扮成,金主又日常跪祠堂去了。
少爺不愛讀書,性子頑劣,喜好惹是生非。
隔三岔五就惹得夫人拎著馬鞭滿院子追著他打。
我細數他被打的事由,什麼偷卷子、扒人褲子、在夫子臉上畫王八……反正就沒一件好事兒。
夫人教過我,他這樣的人就叫「貓嫌狗厭」。
「你可真能耐,戶部侍郎的嫡子你說踹就踹,還把人踹糞坑裡!」
祠堂內,夫人氣得滿面通紅,長鞭一甩叭叭作響。
早些時候,戶部侍郎的夫人帶著一幹家僕護院氣勢洶洶地來找夫人討要說法。
據說她家公子差點溺死在糞坑中,非要夫人打斷少爺一條腿作賠禮。
夫人好說歹說,僵持許久,最後賠上大半家財才平息了此事。
夫人忍著怒氣問少爺為何這麼做。
少爺梗著脖子,不服氣道:「滿嘴噴糞的人,就該待在糞坑!」
毫無疑問,他又挨了頓抽。
夫人氣得直捶胸口,可打完後仍吩咐我去送藥。
我氣不過,於是給少爺上藥時下手重了些,聽他疼得咿呀鬼叫,這才舒坦了。
讓他整日惹夫人生氣,合該他疼!
5
朝來暮去,院裡能埋寶貝的地方都被我埋了個遍。
夫人大方,小少爺又揮金如土,我便埋得勤了些。
我大抵是這世間最幸運的丫鬟,偶然聽到一婦人提及家中處死一個不安分的婢女,語氣輕快得如同踩死一隻螞蟻。
若我遇到的不是夫人,如今隻怕也是個草席裹屍的下場。
哪有這般好日子,不僅能賺銀子,還有夫人教我識文斷字、人情世故。
及笄那年,夫人將賣身契作生辰禮送我。
她說若我想嫁一良人,她就給我備嫁妝。若我想跟著她幹活,她就安排我去布行做學徒。
我不懂她為何這樣問,我日日纏著她,眼裡心裡怎麼可能容得下另一個男人?
這輩子嫁人是不可能的,我不願去別人家當牛做馬,隻想跟著夫人賺銀子。
我細細盤算過,除去每月帶回家給阿娘的銀錢,還剩下三十餘兩銀。
再過個幾年,我便可以在華京下轄鄉縣買個宅子讓阿娘安享晚年。
夫人說,她的願望是成為永元最有錢的絲綢商。
我認真想了想,「那我便跟著夫人,做最有錢的丫鬟。」
……
我原以為會就這樣一輩子常伴夫人左右,服侍她的孩子,再服侍她孩子的孩子。
可變故來得毫無徵兆。
一伙官兵舉著火把衝進府帶走了夫人和傅大人。
新科狀元傅祁借旱災斂財傳得沸沸揚揚。
傅府的下人紛紛收拾包袱另謀出路。
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夫人隻是去去就回。
我守著偌大的傅府,心中惶恐不安,隻能一遍遍打掃府裡每一個角落。
夫人愛潔淨,我想她回來看到定會高興些。
可夫人遲遲不歸,一個雨夜,早已離開的忠伯敲開了傅府大門。
我滿心歡喜迎上去,卻見板車上躺著渾身是血的小少爺。
忠伯渾身湿透,面色十分難看。
他說夫人被下了死牢,回不來了。
少爺四處求人,半路被仇家堵在巷子裡打個半死。醫館不收治,郎中請不來,想來是這仇家從中作梗。最後別無他法,隻能將他送回傅府。
我與他一同將少爺抬進府。
忠伯離開前看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要說什麼,無非是傅府敗了,做個聰明人,為自己早作打算。
忠伯家中有八十老母,兒子纏綿病榻好多年,夫人給的豐厚月錢都不夠給他看病吃藥。
從前一起幹活時他就常感嘆世道艱難,活得如牛似馬。
他有難處我理解,為至親打算,另謀出路無可指摘。
可夫人待我恩重如山,她不在時,她的親弟我自然要替她顧好。
6
少爺人燒得冒煙,我急得跳腳。
我不懂岐黃之術,十分後悔沒有在夫人挑揀草藥時偷學一二,隻顧著替她趕蚊子。
無奈之下,隻能把府內所有草藥熬成一鍋黑水,一股腦喂給少爺。
整整三日我不敢合眼,每隔一會兒便探下他鼻息。
就怕少爺沒被仇家打死,卻被我的藥湯毒死。
好在三日後人醒了,可我們卻被前來查封府邸的官差趕了出去,一路被押送至城郊的流民安置村。
少爺很虛,短暫醒來又睡去。
村裡的嬸娘十分熱情,給我們送粥又送水,送完也不走,齊齊圍聚在少爺跟前,七嘴八舌感嘆沒見過生得這般好的男娃兒。
我是沒看出他和常人有何不同,誰還不是兩眼一鼻一張嘴。
村裡的陳伯曾是郎中,他說少爺傷勢過重,命是保住了,隻是這腿斷了,需敷草藥臥床不動,至於以後還能不能走路,要看他造化。
續骨的草藥生在距此處三十裡路遠的大雲山上。
城中也有,隻是我沒銀子。
頂著炎炎烈日攀爬崎嶇山路時,我悔得捶胸頓足,為何要將財物埋在地底,以至於被趕出府時身無分文。
少爺人是醒了,卻像是失了魂,整日不言不語,隻直愣愣地看著茅草屋頂。
不對,他還會揮手打翻藥湯。
一連幾日為他熬煮的湯藥全被他打翻,一旁的陳伯都忍不住開口。
「小桃走了幾日才給你摘回這藥草,雙手被毒得又紅又腫,你不該辜負她的好意。」
見他毫無反應,我與陳伯商量一番,打算用蠻力逼他喝下。
無所謂他記不記恨,隻要能將他的傷治好,給夫人個交代便成。
本已撸好袖子,做好了拉扯的準備,誰知我剛端碗到床邊,他就微微張開了口,雖面色難看,可總算是喝下了。
夫人入獄之事像座大山壓在我心頭。
可少爺除了喝藥,其餘時候都閉著眼,一動不動。
唯恐提及夫人惹得他傷上加傷,我隻好緩緩,先去幫嬸娘種地換糧。
虧得村裡的嬸娘心善,抑或是少爺的美貌起了些用,這幾日我們全靠各家給的饅頭清粥救濟度日。
可靠救濟度日不是長久之計,何況少Ṱù⁰爺治傷要錢,夫人那打點也要錢。
安頓好少爺,我便走了十幾裡路進城找活幹。
夫人教了我許多,識文斷字,盤賬書寫皆不在話下,何況我一身蠻力,總該能找到活先做著。
可天不遂人願,去了茶樓被驅趕,去了酒肆被譏諷,反正哪哪都不要我。
一連幾日,處處碰壁。
我不信邪,借了村裡大娘做的頭花去城西擺攤,本以為沒事,結果收攤時來了一伙地痞,搶走賣頭花的營收不說,還給了我一腳。
這下好了,不僅沒賺到錢,反倒還欠上大娘一筆。
次數多了,我察覺出些不對勁,想起忠伯提過把少爺打傷的仇家。
該不會是他仇家做了手腳?
可少爺已傷成這樣,再大的仇怨也該了了吧,怎的還處處為難於我。
等等,少爺不會殺人父母,欺人妻女吧?
以他過往的斑斑劣跡,真的不無可能!
7
記掛著仇人一事,我緊趕慢趕回到家中,便見泥地上趴著一人,披頭散發怪嚇人。
「少爺趴地上做什麼?」
我上前伸手想拉起他。
「滾開。」
許是多日不曾開口說話,他聲音嘶啞得像嗓子被火燎過。
我氣惱,離家前我給他備足了水和吃食,如此傷重不好好臥床休養,下床趴地上是做什麼。
可下一刻,我知道緣由了。
也怪我忙忘了,隻給他準備了尿壺,這幾日也沒見他提上茅房,我也就沒想起來。
聞著這味兒,該是憋了幾日了。
我憋了口氣,伸手去扶他,誰知剛碰到他衣袖就被他大力推開,他面色猙獰地吼道:「滾!」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憋的這口氣差點沒嗆死自己。
好心沒好報,要不是看夫人面上,誰稀罕搭理你。
一整日沒進食,餓得我前胸貼後背。
我拍拍屁股起身,自顧自去灶間拿了個冷饅頭,蹲在地上就著碗熱水吃。
「對了,少爺你見過茅坑裡的蛆蟲嗎?」
我咬了一大口饅頭,邊嚼邊說:「這茅坑裡的糞一旦積攢久了就容易生蛆蟲。」
「這蛆蟲白白嫩嫩,最喜往洞裡鑽。」
「你要是不及時清理,」我喝了口水清清嗓,「我保證,明日太陽升起你便會感覺到屁股發痒。」
吃下最後一口饅頭,我蹲在他身旁,輕聲道:
「少爺,知道為何會痒嗎?」
「那是蛆蟲在啃食你的血肉。」
說完我也沒管他,轉身進屋拿起掃帚便開始掃地。
沒多久,一道虛弱又窘迫的男聲響起:「扶我進去。」
……
少年面色難看,耳朵卻紅透了。
他躺在床榻上,認命一般閉著眼,在我伸手要碰到他褲腰時,又急急出聲:
「閉上眼,不準看。」
「那肯定不看。」
我嘴上應付著,眼睛卻睜得賊大。
這要是閉上眼,我的手一不小心碰到汙穢物怎麼辦……
少爺的兩條腿生得又直又長,隻可惜了這膝蓋處潰爛難看。
不,還有一處也醜陋無比。
脫下他褻褲,我立馬扔到院子裡。
回身動作麻利地給他擦洗幹淨,換上幹淨的褻褲,然後才去將髒褲子衝洗幹淨。
等忙完一切再進屋,他依舊直挺挺地躺著,隻是頭偏向了牆內,身子抖得不行,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也難為他了,我嘆了口氣。
堂堂富家少爺,本該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一輩子。
誰又能想到現在這個睡茅草屋,吃喝拉撒都隻能在床上的廢物是那個恣意妄為的謝大少。
我沒說話,站在黑夜裡靜靜注視著他。
過了許久才走到床邊,語氣放軟了些,打算安慰他。
「少爺,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沒用?」
「想哭就放聲大哭吧。」
這樣憋著容易憋出毛病。
隻見原本顫抖中的身體忽然僵住,謝小寶緩緩轉過頭,猩紅著眼,咬牙切齒道:
「如今連你這個丫鬟也敢欺我?」
「滾,給我滾!」
他衝我吼著,一揮手把床邊的碗全掃到了地上。
稀粥湯藥撒了一地,一片狼藉。
要不是氣氛不對,看到他順著嘴角流進去的鼻涕,我差點笑出聲。
不過我沒敢笑,還是滾了,滾到草垛上躺下。
本以為少爺發了脾氣後累得睡了,晚些時候卻聽到床上傳來他的說話聲。
我不敢隨意搭話,隻豎起耳朵聽了聽。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在喃喃自語。
「你說得沒錯,我是沒用,我就是個廢物,躺在這連自己上茅廁都做不到,談什麼救她?」
「她老打我,應該是恨我的吧?出生害死了娘,後來又氣死了爹,現在連她也……」
聲音越說越哽咽,最後消失在喉間,隻傳來壓抑的嗚咽聲。
我沒有說話,靜靜聽他發泄。
回想起幼時和阿娘吃糠咽野菜,餓得受不住就去偷大夫人的小白狗的雞腿。
那時我就想,人為什麼活著,難道就為了和這狗爭食吃?
後來阿娘把破布衣衫撕成條,掛上房梁,搖搖晃晃踩上那凳子。
我以為她做了個秋千,抱著她的腿撒嬌,讓她先給我玩。
阿娘滿臉淚水,咬咬牙又熬了下去。
一直熬到將我送進傅府,遇見夫人。
我才第一次覺著,這人得活著,隻有活著才能遇到好的事,好的人。
才不枉來這世間走一趟。
那一夜我聽見自己對少爺說:
「隻要夫人活著,我們便有希望。」
「隻有我們活著,夫人才有希望。」
8
為了防止少爺又拉褲子,我將他託給一個整日來我們屋內闲坐的張寡婦照看,揣上一個饅頭就進城四處打探。
看守牢城的牢頭嘴特別牢,我死皮賴臉磨了幾日才透露了點消息給我。
他說永元例律規定立春之後不得刑殺。
距秋後問斬還有八個月,在這之前籌夠贖刑的罰金也可免除死罪。
贖買兩人需得五十萬錢,即五百兩銀子。
也就是說,我得賺夠這五百兩銀子才能救夫人和傅大人。
雖說把我賣了都湊不夠零頭,可總算是有了盼頭。
我細細盤算著該如何在八個月內籌到這筆巨款。
夫人的布行是指望不上了。傅家才落了難,同行對家就趁機找了地痞來砸店,美其名曰替天行道。
這貪墨災銀的罪名敗了名聲,百姓也不願來買布,沒幾日伙計紛紛另謀他路,走了個幹淨。
盤算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急著回村告訴少爺這個消息,沒承想卻驚擾了張寡婦。
茅草屋內,張寡婦坐在床邊,雙手緊握少爺的手,不知在說什麼笑得前俯後仰。
少爺緊貼後牆,單手撫胸,滿面通紅,不知是羞的還是怒的。
見我進屋,張寡婦才不舍地放下他的手,一步三回頭,聲音柔得能掐出水。
「寶,明日我再與你細說這手相的精妙之處。」
我是有些識人之才的,就知道把少爺託付給張寡婦準沒錯。
前幾日還面色慘白,鬱鬱寡歡臥床不起的人。
現下已是面色紅潤,有力氣用手擦床了。
甚好。
少爺見到我,破天荒主動同我說話,皺著眉吩咐我打盆水給他淨手。
淨手?!
我環視四周。
茅草木板潦草搭一起的草屋,光穿過稻草間隙在泥地上留下斑駁。
要是下雨,屋內屋外應是沒啥區別。
他是對我們的處境有什麼誤解?
是什麼給他錯覺認為這裡有盆有手帕可以給他淨手?
可他是少爺,我是丫鬟。我認命,找了一圈,最後隻得將湿了水的衣袖遞到他眼前。
他的眉皺成深深的川字,猶豫、糾結半晌,在我手酸準備放下時,他又一把扯了過去。
仔仔細細,裡裡外外擦拭他那纖纖玉手。
可不就是纖纖玉手,金貴的咧。
一個沒忍住,我將腹誹脫口而出:「張春姐人幹幹淨淨,你這麼嫌棄做什麼?」
人美心善張寡婦,不僅辛苦照看他,還給他逗樂為他看手相。
他這副嫌棄的樣子要是被村裡稀罕張寡婦的叔伯們看到,指不定這傷要養到什麼時候。
許是看手相時扯了胸骨,少爺龇牙咧嘴躺下,閉著眼喘了好幾口粗氣,便又如死屍一般。
怪我多嘴。
當夜,還真下起了暴雨。
屋裡屋外確實沒區別。
我扯了幾片大扇芭蕉葉給少爺遮雨,唯恐他又凍到燒起來。
窮人實在不敢生病。
不知何時雨停了,我竟舉著芭蕉葉就睡著了。
醒來時一睜眼我甩開芭蕉葉,伸手就去摸少爺身上的衣服。
微潮,無甚大礙。
少爺斜倚著床榻,不知醒了多久,正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我。
「你隻是丫鬟,不欠傅家什麼,自行回家便是,不必做到……這個份上。」
我擦了擦嘴角,無所謂地擺擺手。
「為所愛之人,我心甘情願。」
這世間我最愛之人,除了阿娘便是夫人。
夫人待我如親妹,給我銀子,教我做人。
更是她,讓我知曉這世間女子除了給男人當牛做馬,還可以為自己而活。
相比之下,我為她做的根本不值一提。
話音剛落,屋內便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隻見少爺單手壓胸,咳得龇牙咧嘴,面目猙獰。
我連忙上前替他順氣,他卻好似見到什麼洪水猛獸,邊咳邊向後牆靠。
我尷尬地收回手。
他這反應弄得我像是在調戲黃花大閨女似的。
不過,看他面紅耳赤的,約莫是快好了。
等他好了,我便可以甩手走人,專心搞銀子賺贖金。
9
自從被張寡婦摸了手,少爺就明令禁止張寡婦踏入屋中。
可這小破門根本攔不住人,於是他命令我帶上他一同去擺攤。
想了想出去透透氣可能對他恢復有利,我便將他背上了板車。
擺攤能賺幾個錢,可能連飽飯都不夠。
可城裡所有店家都不用我,眼下也沒了更好的法子。
總得先活下去。
我讓少爺去借錢,他面上有些掛不住,半晌才悻悻地說沒人願意借給他。
傅家垮了之後,往日那些豬朋狗友對他都避之不及。
沒人願意雪中送炭。
要我說,夫人說他貓嫌狗厭不無道理,做人太差勁連個借錢之人都找不到。
不過帶他擺攤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
至少無論我賣什麼,攤前總是排著大長隊,上至六十阿婆,下至七歲女童。
很多嬸娘就算不買也來湊個熱鬧,這買賣的人氣算是旺起來了。
我後知後覺才發現,她們都是衝著少爺來的。
這不是活招牌嗎?!
於是我負責幹活。
少爺負責吆喝,賣笑。
一開始他死活不願,可我用夫人壓了他,開了一次口後,臉皮漸漸也厚了起來。
別看我們流民村清貧,可村裡能人多,大多叔伯嬸娘因戰亂流亡到此地前都是靠手藝營生。
尤其是幾位嬸娘能把乏味的吃食做出花來。
有了錢我便向她們買做好的吃食去坊市兜售。
早市賣大娘做的包子饅頭七寶素粥,午市賣張寡婦做的素面素餃,晚市賣幾個嬸娘做的頭花小鞋。
「江桃桃,你再往我頭上插這玩意兒試試!」
謝小寶拽下頭上的小花就想扔。
我一個眼刀殺過去,「你扔了試試,這都是救夫人的錢。」
果然,一提到夫人他就歇火了。
最後隻得認命,耷拉著腦袋讓我往他頭上插小花。
別說,插他頭上還怪好看,難怪村裡嬸娘都說他長得好,夫人的親弟,自是承的她的好樣貌。
那一晚,頭花被瘋搶,後來我要得多,全村嬸娘都放下手中農活幫我做頭花。
可有人終是見不得我們好。
10
我問了少爺這仇家和他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
他沉默了,惹的人太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被誰尋了仇。
若他不是夫人的親弟,我真想撂攤子走人。
我們賣到哪,那些地痞追到哪。
整個寧洲的大街小巷都被我推著板車跑了個遍。
有的女客是真執著,通常賣著賣著,仇家來了,我抬起板車就跑,這些女客也拔腿就跟。
七拐八拐拐到巷子中,回頭一看,地痞甩丟了,女客卻還能笑吟吟地問這個多少錢,那個再怎麼賣。
要說這少爺也不是一無是處,他雖腿不能行,但手上功夫有兩把刷子。
他讓我給他撿了一筐小石子,斜倚在板車上,就這麼輕描淡寫ţü₎一揮手,打得那幾個地痞嗷嗷直叫。
隻是打完後,他轉過頭看向我,一張俊臉面無表情,可我就是看出些得意的意思,那亮晶晶的眼神,跟老家大夫人求撫摸的狗兒沒啥兩樣。
雖有些臭屁,可總比躺在床上那副要生不生、要死不不死的樣子來得生動。
如此周旋了幾日,我和少爺被堵在了巷子裡。
「謝今宴,你跪在這磕頭叫聲爺爺,然後把這狗盆裡的飯吃了,我就放了這小丫鬟。」
說話之人是戶部侍郎的嫡子李元洪,當初他母親找上門,夫人賠了大半家財,我以為此事便了了,沒想到他不僅打斷少爺的腿,還一直揪著我們不放。
我試著掙扎了下,身後一人拽得我胳膊生疼,另一人拿著匕首在我臉上比畫著。
少爺背靠板車坐在地上,面無表情看向我這邊。
我心下一緊,這位爺驕傲矜貴,從前連他親姐都沒法讓他低頭,現下要逼他像狗一樣趴在地上吃飯,這怕是天塌了都不可能。
我的小命危矣……
為了不讓他開口拒絕惹惱對方,我主動討好地笑了笑,「這位爺,您看我才是丫鬟,不如我替我家少爺吃了這飯,你們之間恩怨一筆勾銷如何?」
反正小時候也不是沒跟狗搶過飯吃,為了這尊嚴被劃花臉或丟了小命都不劃算。
「慢著。」
少爺輕聲道,面色未改,對李洪元說:「這頭,我磕。」
我瞪大了眼眸,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
李元洪鼻孔朝天,高傲地抬起下巴。
「像狗一樣爬過來吃。」
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用手撐著身體,一步步爬到了李元洪腳下。
身後的青石板地上留下了些血痕,想來是這一番折騰又滲出了血。
那顆矜貴的頭顱,被夫人如何抽打都不願低下的頭就這麼磕在了地上,一下一下,好似磕在我心上。
我該高興的,最起碼保住了小命,可不知為何心裡難受得快喘不上氣。
如果夫人沒出事,他應該還是那個英姿勃發的如玉少年,還像以前一樣不爽了就甩銀子給我,而不是在這給這草包磕頭。
李元洪一腳踩上他的肩,張狂笑道:「狗兒,快吃飯吧。主人賞賜的飯,給我一粒不剩吃完。」
他身後的僕從看著謝小寶被踩彎下的背,紛紛拍手叫好。
太陽落了山,巷子口還有點光亮。
他趴在青石板地上,用手抓起飯,李元洪收回肩上的腳,一腳踩到他正抓飯的手背,「老子讓你用嘴吃,你見過狗用手抓飯嗎!」
謝小寶頓了一下,未抬頭,緩緩趴了下去。
見到他聽話得像條狗,李元洪得意地放肆大笑,盯著他一口一口把飯吃進嘴裡。
他沒有咀嚼,一入口就吞下,又垂下頭繼續下一口。
所有人說著難聽的話肆意羞辱他。
「我告訴你謝今宴,小爺當初說你那姐姐天天在外拋頭露面,就是個人盡可夫的臭婊子,現在你信了吧?我娘說,你姐姐就是因為太風騷才被下了死牢。」
平生第一次,我生出了殺心,我想弄死這王八羔子。
我冷笑出聲,其他人望向我。
「怪不得我少爺給你踹糞坑裡,滿嘴噴糞的人不就該待糞坑裡嗎?」
李元洪面色越來越難看,一腳踹翻謝小寶,向我走來。
「別動她!」謝小寶大喊道,被一個僕從按在地上掙扎。
李元洪捏起我下巴,「你還挺護主。」
「要是你多幾分姿色,爺也就饒了你了。」
「給我打,狠狠地打。」
……
我一瘸一拐推著板車,嘴角眼角遍布瘀青。
少爺躺在車上,用胳膊擋住了眼睛。
不言不語,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剛接到他要死不活的樣子。
回到小屋中,我將他背到床上,他閉著眼,我湿了帕子,從他額頭開始擦,臉面,手掌一處都沒落下。
我想著也許擦幹淨了,他也能稍稍忘卻巷子中的恥辱。
「你去擦點傷藥吧,我沒事。」他偏過頭,聲音沙啞得厲害。
這窮鄉僻壤的哪來的傷藥。
我小心翼翼地躺到草垛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想夫人了。」
「我也想她。」
「我想她做的臭豆腐。」
良久,他低聲輕笑,「那我沒什麼可想的,每次你們倆都躲在灶間吃,也不給我分點。」
他嘆了口氣,溫聲道:「明日天一亮你就回家吧。」
「你的恩情我會記住,如果來日我能救出我姐,定當攜她登門道謝。」
我噌地彈起身,扯到傷處,疼得我龇牙咧嘴。
「他們不給我白天擺攤,那我就等大伙都睡了再去找活幹!我就不信了,這天大地大,還就不能找出一份活給我幹!」
放出一番豪言壯語,我忽然想起剛剛少爺好像說了什麼,尷尬地撓撓頭。
「少爺,你剛剛說了什麼,我沒聽到。」
良久,他才沉聲道:「沒說什麼,睡吧Ṱü⁻。」
11
自那天後,我不再白日出攤,等少爺睡了才悄悄摸出門。
城內不宵禁,夜深還能看到三兩個酒鬼勾肩搭背走在街上。
我拿著根棍子防身,在城裡繞了兩日,還真叫我發現了個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華京城郊處有一條臭水河,承載了所有華京居民的日常排泄。
夜裡夜香郎從各家各戶收集夜香後,推著板車就傾倒在這河中。
而我,便要收這夜香。
夜香雖臭,卻可肥田。
華京城外,別的不多,農田最多。
為何說它一本萬利,人多則糞多,糞多則肥多,肥多則田沃,田沃則谷多。
幹這活計,除去勤快,隻需要一身蠻力,恰巧這兩樣我都有。
打定主意後,我花大價錢買了兩個大桶,當夜就開始進城收夜香。
家家戶戶門前都有恭桶,我順著城西的巷子走,收一桶倒一桶。
臭是真的臭,髒也是真的髒。
像夏季裡發酸的飯食,又像……反正比以前聞到過的馬夫的腳臭多了。
裝滿所有木桶後,我背起車把上的粗麻繩,吃力地拉起和身子齊肩的板車。
在一陣令人牙酸的輪毂摩擦聲中,晃晃悠悠地拉著板車回村。
早上天不亮我又將停在院子外的木桶送去鄰鄉賣了。
地久耕則耗,土地貧瘠,草木就不能生長。
鄉間農田全靠人糞去栽培。又因離城遠,沒有水路通得糞船,莊稼漢隻好在遠近鄉間田埂路上,拾些殘糞。
這糞倒比金子還值錢。
辛苦一夜,一車賣了一貫錢。
我捏著這一貫錢又喜又憂,憂的是隻怕夫人的贖金還沒賺到,這來回跑個幾趟就能把我累死。
若要壯大這買賣,我得僱些人手才是。
鄉下離城太遠,還需得想法子收集保存,然後再是快馬加鞭送至田間。
一身疲憊剛進家,少爺居然沒睡,還朝我發了好大一通火。
「你知不知道什麼時辰了!」
「你個女子走夜路不怕遇到壞人嗎?」
「你知道有人牙子專拐賣你這個年紀的女子嗎?」
一連串問題襲來,我被問懵了。
除了阿娘和夫人從沒其他人關心過我,我也不習慣對他人交代行蹤。
再者,之前他也沒關心過我去哪,怎麼突然就發好大一出火?
「你是不是又拉褲子裡了?」
「你!」
我走上前想掀開他被子,突然想起還沒淨手,又急匆匆跑到院中打水淨手。
少爺原本冷著臉,突然湊近我聞了聞,「你身上怎麼有股味兒?」
於是我興致勃勃地同他分享我的收夜香大業。
他從冷臉到震驚,最後神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我。
「倒這夜香以後你會遭人非議,會很難嫁人。」
我邊收拾桌子邊點頭,誰要嫁人,銀子不好賺嗎?
「你隻是傅府的丫鬟,就算不做這些,不管我,自行離去也沒人會說你半句不是。」
謝小寶抿了抿唇,語氣艱澀,說得緩慢。
「別人說不說我與我何幹?我做我想做之事,為我喜歡之人。有何不對?」
夫人是我在這個世間最喜歡的人。
為她做事我心甘情願。
別說是倒夜香,就是吃夜香我也……當我沒說。
許久不見他回應,我停下手中的活向他看去。
他低垂著眉眼不知在想什麼,耳朵脖子竟全紅了。
我慌忙去摸他額頭,上次就診後明明一直很穩定,可別又燒起來了。
他揮手擋開我,不自在地以手掩嘴輕咳了一聲。
半晌後才問我:「你看這天,是不是要下雨了?」
我點了點頭,悶熱,烏雲密布,是雨象。
「陪我去個地方吧。」
12
「少爺,你來太傅府做什麼?」
他沒解釋,隻是讓我背他下車,然後把他扶到太傅府正大門,咚的一聲,他當街跪下了。
我差點沒忍住罵出聲,他這膝蓋好不容易快好了,這番折騰又是為何?
「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再來接我。」
他吃力地挺直腰背,面容堅毅,直視前方。
我沒走,隻把板車拉遠了些,站在街對面望著他。
街上人來人往,路人偶爾會投去一眼好奇的目光。
不一會,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街上的行人商販紛紛以手遮頭跑去避雨,隻有謝小寶這家伙還跪在雨中。
太傅府的大門岿然不動,連個探頭出來詢問的門房都沒有。
雨越下越大,隱隱響起悶雷聲。
謝小寶跪地的四周汪起了一小灘水,水中飄著若隱若現的血絲。
很明顯,他越撐越費勁。他的膝蓋明顯沒法跪那麼久。
我忍住了去拉他走的衝動。
他這麼做應該是有深意的吧?
我想。
也許和夫人有關。
天色漸漸昏暗,雨忽大忽小,一直沒停。
幾個時辰過去,謝小寶卻已無法完全跪住,雙手支撐在膝蓋前,隻剩下頭和脖頸倔強地挺直著。
他跪了一夜,我在遠處站著望Ṭŭ̀¹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太傅府大門開了,一個小廝探出腦袋來,「公子,太傅有請。」
我甩了甩站麻的腿衝過去。
謝小寶看到我伸出的手,神情有些恍惚,「你怎麼還在?」
一張口聲音沙啞無比。
我蹲在他身前,偏過頭朝他咧了咧嘴,「少爺都在這,丫鬟能去哪。」
那日我在門房一直等到深夜,再見到他出來時。
他眼裡的光似乎亮了些。
13
我的夜香大業剛開始就遇上了麻煩。
我盤算著到時以五十文錢收一桶,收個幾日匯聚多些再統一運到鄉中各地賣。
隻是這如何存放是個麻煩,久放恐會影響其效用。
一日我蹲在院前從板車上卸下夜香桶,王伯挑著扁擔路過,隨口說了句,「丫頭,生糞太多,會傷谷物。」
我這才得知,人糞隻有腐熟後才可施用於田,否則會灼傷幼苗。
於是我從王伯問到李伯,尋遍整個流民村,最後終於問到了會這門手藝的林伯。
通常自然腐熟這水糞隻需在田頭置窖,窖熟之後便可用。但是這種自然憋悶法費時頗多,需積過半年以上,方成可以使用的「熟糞」。
可時不我待,我需找到更快腐熟的法子。
於是我與林伯蹲在田間搗鼓了數日,終於叫我們折騰出個法子。
將夜香倒入鍋中,加入動物碎骨熬煮。然後取一些田土曬得極幹,加鵝黃草、黃蒿、蒼耳子所燒成之灰,拌和煮熟曬極幹。
此法大大縮短了腐熟所需時日,制得的糞餅也易於運送。
五十文收一桶夜香,一傳十十傳百,一時之間,一到深夜流民村村口的小道就停滿了裝載木桶的板車。
少爺近來也不再嚷嚷著出門,整日憋在屋中寫寫畫畫,也不知在鼓搗個什麼。
難得從這魔怔中抽離出,竟是抱怨這糞桶。
他說院裡全是屎味,都不敢開窗。雖仍是面無表情,語氣中卻透著一絲委屈。
我承認是我考慮不周,村裡其他人家的小院種花種草,清香四溢。
隻我們家,院中堆滿糞桶,蒼蠅漫天飛舞,連狗都不願路過。
於是隔日我就向村裡後山租了片地,專門堆放我的糞桶。
「大半夜的去哪?」
謝小寶坐在板車上一臉茫然。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緊了緊肩上的粗繩,加快腳步。
板車停在了戶部尚書李府門前,一並停放著的還有十幾個夜香桶。
「姐,今晚收的全在這了。」小耗子是流民村的孤兒,人機靈又勤奮,得知我收夜香桶他是最積極響應的,每晚能給我拉幾板車來。
我轉了轉手腕,朝少爺挑了挑眉,「你且看著,我給你報仇。」
我揮揮手,小耗子和流民村裡幾個跟著我收夜香的孩子一起上前將地上的木桶抬了起來。
哗啦聲不絕於耳,隨之撲面而來一股酸餿臭味。
謝小寶皺眉捂著鼻子,忍了一會沒忍住,淺淺幹嘔起來。
我在一旁驚覺,曾幾何時,我連聞到馬夫的臭腳都能頭暈,現下對這滔天巨臭竟毫無反應。
「大功告成!」
我與小耗子等人一起欣賞著我們的傑作。
李府門前石獅子、牌匾沾滿了褐色汙穢物,兩輛停靠在一旁的馬車也滴滴答答朝地上滴著髒水。
府邸門前自是不必說,鋪滿了一整攤,一準讓他們明日連個下腳的地都找不到。
「姐,還剩餘的一些,我讓他們爬牆全往院裡倒了。」
我點點頭,轉頭看向少爺,得意地挑挑眉。
哪知他看也沒看一眼,隻顧捂著鼻子幹嘔,眼瞅著竟是快暈過去了。
哎,沒用的男人。
第二日,尚書府所有人在一陣奇異的臭味中醒來。
門房打著哈欠拉開大門,揉了揉眼,發出了一聲慘叫。
後花園中,丫鬟挎著小花籃為夫人取晨露,不知踩到什麼,低頭一看,發出了一聲慘叫。
尚書夫人被丫鬟攙著,皺眉威嚴地訓斥下人一驚一乍,結果走到門口,隻一眼就暈了,好巧不巧,上半身剛好倒在糞水中。
午時,李洪元慢悠悠起了床,聽聞家中遭賊人潑糞,怒火中燒,打算去逛個窯子泄泄火。
小廝解下馬套,他看也不看掀開簾子就踏上馬車,隨即發出一聲慘叫。
那一日,街坊鄰裡紛紛議論,這尚書家怎麼連連傳出慘叫聲。
還一股味兒。
14
少爺的腿恢復得又好又快。在床上養了三個月左腿已可以下地支撐,右腿稍嚴重些,還使不了力。
夏日炎熱,他穿著單薄的裡衣撐著木棍散步,惹得村裡的小姑娘頻頻探頭張望。
村花阿元常來找我敘話,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眼睛恨不得黏在少爺身上。
說來也怪,從前撕了書頁點火燒螞蟻的人,現在倒抬著書本沒日沒夜地看。
夫人要是知道,應當也會怕他被什麼書生鬼上身。
雖五百兩銀子沒賺到,可每月我會提些酒肉,包個紅封打點牢頭,隻盼他們能讓夫人和傅大人在牢裡舒服些。
「這收夜香這麼賺錢?」
少爺在一旁鍛煉腿腳,看到我堆在床榻上的銀子驚訝道。
「那當然!」我驕傲地點點頭。
坊市各行各業爭搶人多,唯獨這夜香行當遭人唾棄。
這也就意味著我可以一家獨大。
人每日都要排泄,這就保證貨源不會斷,而鄉下家家戶戶都種田,根本不愁銷路。
我不賺錢誰賺錢。
……
人果然不能太飄飄然。
當夜就來了一伙人與我爭搶夜香地盤。
為首之人生的人高馬大,一張嘴卻結結巴巴:「這……片區……是我們的,要……想在此……在此收夜香,必須得……交錢。」
這人我知道,他並不是華京人,幼時被人牙子拐到這,一直住在城南的破廟裡吃百家飯長大。
之前進入夜香行當時了解過各方同行。這伙人常年在城南收,很少踏足城西,是以我才會從城西開始。
現在氣勢洶洶地推著車來,看來是要霸糞了。
讓我交錢不可能,給他一瓢糞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我態度強硬,本以為他們討不著好會就此收手。
誰料,第二日幾人直接動手將我伙計收集好的夜香全奪走。
我氣得牙痒痒。
奪我錢財,等於謀害我命。
於是在他們連搶了幾日後,我一瓢糞扣在了這大高個身上。
為此,我悔恨不已。
因為,這一瓢引發了慘無人道的巷道糞戰。
到最後,甚至分不清誰是他的人,誰是我的人。
所有人都烏漆墨黑。
憤怒讓我們一邊嘔吐一邊堅持。
最終我受不了了。
我拉開眾人,跳上板車,毅然決然舀起一瓢夜香。
「你是老大吧?別讓你弟兄跟著受累了,我們一瓢定勝負。」
他毫不示弱也抬起一瓢,「怎……麼個定法?」
我輕蔑一笑,把瓢靠近嘴,「誰敢喝下這一瓢,這華京夜香行當就歸誰管。」
大高個眼睛瞪得賊大,所有人震驚地看向我。
身後的小耗子弱弱地喊話:「我姐可厲害了,一口就能幹完!」
我瞪了他一眼,不會說話可以閉嘴。
「怎麼樣?」我挑釁地晃了晃手中的瓢。
「誰……怕誰?」
我們盯著對方,一點點靠近嘴邊。
旁邊人陸續發出嘔吐聲。
心裡越來越焦灼,他怎麼還不停,我屏住呼吸,可靠得太近味道實在擋不住。
在我幾乎要放棄的時候。
「算……了,我沒你……不要臉。」
那夜,我一戰成名。
多年後,坊間依舊流傳著一個奇女子。
夜香娘子人狠話不多,惹急了她拉你一起喝夜香。
15
一身髒汙回到家中,自然又受到了少爺一頓咆哮。
他和夫人一樣最喜潔淨,平時一日恨不得淨手八百遍。
我灰溜溜走到院中,打出井水洗頭。
夜間的井水又冰又涼,我一邊打哆嗦一邊用木瓢盛水。
「你是傻子嗎?大晚上用冷水洗頭。」
不知何時少爺拄著木棍一瘸一拐走了出來,嘴裡吐出的話生硬得不帶一絲情緒。
他從灶間抬出一大盆熱水,沒了拐杖走起路來更慢了。
袖子撸起來,露出結實光潔的手臂。
我蹲在地上低著頭,他從我手中拿過木瓢,用冷水兌進熱水盆中,一勺一勺舀出為我衝洗發絲。
我驚得差點一頭栽進水盆子裡。
瓮聲瓮氣道:「少爺,怎敢叫你為我洗發!」
謝小寶手上動作不停,沒好氣道:「你連收夜香都敢,還有何不敢。」
「我看你就是這世間最膽大妄為的女子。」
我訕笑了一聲,默默朝旁邊挪了兩步,生怕頭發上的味道燻到他。
誰知下一刻胳膊被一拉,我整個人竟是靠在了他身上。
明明都淪落到睡茅草屋了,可他身上還透著一股清香。
謝小寶不自在地咳了一聲,用手去抓順我的頭發。
後來整整燒了兩鍋水才將身上洗淨。
我後知後覺發現,這少爺的潔癖是不是好了?早前被張寡婦摸了下手都要擦拭半天。
現在居然能觸碰我那麼髒的頭發。
怪哉。
我的夜香大業進行得如火如荼。
村裡的村民也一同加入為我制作糞餅。
華京下轄二十縣,我花了月餘才跑完所有地方,每個村縣都指派一人來我這收糞餅回去賣。
相當於,每日夜香郎收好送到我村中,我帶人腐熟,隨後又賣給各鄉縣前來買餅的老鄉。
賺個中間差價,一來二去,一個月就賣了一百餘兩。
除去給村民的手工費,剩餘八十餘兩。
五百兩指日可待。
隻是這鄰縣田地有限,一年三季,糞餅的需求總是會減少,我把目光放向了更遠的地方。
夫人曾給我講過,南邊富饒多產糧。產糧多意味著對糞餅的需求大。
於是我推著少爺一同前往運河邊,準備相看一條船運糞餅。
恰逢聖上出行南下,我們便站在了街邊看熱鬧。
聖上出行陣仗自是極大,大駕車辂三十六乘,隨行隊伍龐大。
傳聞當今聖上本是最不被看好的皇子,用了些手段才得以登基。
也有人說他整日隻知享樂,不勤於政務,不管民間怨聲載道。
車輦越來越近。
一陣風吹拂起紗簾,紗簾落下前的一瞬,我看到我日思夜想的夫人,穿著華麗的金絲紗裙坐在聖上身邊。
頭戴鎏金銀花步搖的夫人褪去仙人之姿,多了幾分塵世的豔麗。
短短一瞬,足以看清她木然的臉,如死水一潭的眼神。
我緊緊捂住了嘴,生怕驚呼出聲。
少爺顯然也看到了,他眼中寒意迸發,抓著扶邊的手用力到發白,隻聽「啪」的一聲,板車的扶邊硬生生被他掰下一塊木頭。
待隊伍漸漸消失在街角。
我喃喃開口道:「少爺,五百兩怕是沒用了……」
16
本以為被關在死牢中的夫人,竟被困在了這皇帝老兒的後宮。
堂堂帝王,竟然強佔臣子之妻。
想來傅大人這貪墨之罪也是這皇帝老兒的手筆了。
夫人最是向往鳥兒魚兒一般的自由自在,如今被當成金絲雀一般被困在那,約莫比殺了她更叫她難受。
回家一路,我們各自沉默著。
進屋後,我問道:「傅大人該怎麼辦?」
燭光下,少爺半邊臉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他二人情比金堅,我姐性子烈,至今沒自刎想來便是為了保他,你不必再往監牢送銀子,隻要她在後宮一日,他便會安然無恙。」
我腦中一片混沌。
本以為每日拼了命賺銀子,總有一天可以把夫人贖回。
可現在,夫人被困於那高高的宮牆內,我既無權也無勢,還能做什麼?
忽而感到頭上一沉。
隻見少爺坐到了我身邊,用手輕撫我的頭。
我抬眸看向他,他又不自在地收回了手。
「餓了吧,我煮面給你吃。」他溫聲開口,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而後一瘸一拐走向灶間。
自入傅府以來,我從未見過他下廚,一時之間,心緒竟被他牽著走,下意識跟了過去。
少爺身姿挺拔,雙手隨意搭放在灶邊,手背上既沾了木屑又沾了黏糊糊的面粉,垂眸盯著鍋中,看上去淡定又從容。
隻是我瞥了眼那口鍋,鍋中盛滿了水,水上漂浮著白撒撒的面粉。
他不會以為面會自己在鍋中和好自己吧?
我輕嘆一聲,「還是我來吧。」
少爺回過頭,灶臺下火苗搖曳,映出他眼中的一絲尷尬。
我撥開他,將鍋中水倒了,重新舀了兩瓢水放入鍋中,又在臺面上和起面來。
雖然如今也賺得了些銀子,可沒把心思放在這吃食上,導致家中連點肉沫星子也沒有,想了想,隻能去隔壁薅兩把青菜。
下好面,我一轉身就碰到了一堵肉牆,轉身太過迅猛,額頭磕在了他的下巴上。
他生得高大,甚至沒站直身體。
又是那股熟悉的清香縈繞在鼻尖,我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想,我自己身上不會有臭味吧?
整日與那夜香為伴,說不定已經腌漬入味了,隻是鼻子習慣了聞不出。
我思索著體味的問題,一時沒注意,他竟然也沒挪開,就這麼堵在我身前。
待我反應過來要伸手推開他時,他「啊」了一聲,隨後整個人癱在了我身上。
我一時手忙腳亂接住他。
不會是舊傷又復發了吧?
他雙手環著我,頭擱在我肩上,熱熱的鼻息噴在我頸間,委屈巴巴地在我耳邊說:「我的腿好疼,忽然沒力了。」
「不是都快好了?怎麼又復發了?」
我焦急地就要扛起他進屋。
他緊了緊雙臂,頭埋進我頸間。
「好疼,別動,抽筋了讓我緩一緩。」
聲音悶悶的,像是忍疼忍得受不了了。
我隻好乖乖站著,等他緩過這一股疼勁。
這一緩就緩了快半刻鍾,他人又沉,整個身子壓著我,把我腿都快麻了。
鍋中煮面的水撲了出來。
我別扭地偏過頭看了一眼鍋,「你還疼嗎?我得把面撈出來。」
說完我轉回頭,頓時眼前一黑,唇上若有似無溫軟的觸感一閃而過。
接著他松開了我,緩緩站直身體,眼眶微紅。
我詫異,竟是這般疼嗎?
我們坐在院子中,就著月色,嗦了一碗清湯寡水的素面。
第二日,天微亮,我醒來,少爺人已不在床上,唯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不必再糾纏於此事,他們二人我自會救。」
「多謝照顧,若有來日,定報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