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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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十,曹廷安、曹煉父子率領東北大軍回京。
這日早上,徐潛問阿漁:“我去書坊看看,你想不想去?”
阿漁驚訝地看著他。
徐潛神色不變,仿佛他真的隻是要帶阿漁去書坊一樣。
但阿漁知道,徐潛是要帶她去街上看父兄進城。
“被二嫂知道,又要說咱們的闲話了。”阿漁猶豫道,其實她可以等明日再回娘家去探望父親的,隻是一日,阿漁願意等。
徐潛也知道,她今日就想去。
“今日不說,以後她也會找別的借口。”徐潛並未將二夫人的闲話放在眼裡。
既然他都不介意,阿漁還有什麼好怕的?
叮囑乳母好好照顧女兒,阿漁換上一身再尋常不過的家常衣裳,與同樣布衣打扮的徐潛悄悄出門了。
京城主街兩側早已擠滿了等著圍觀平陽侯父子風採的百姓。
曹廷安狂妄霸道,在官場上得罪過不少人,喜歡說他好話的官員並不多,但曹廷安多次擊退敵軍,戰功赫赫,又曾為百姓做主教訓過仗勢欺人的紈绔子弟,百姓們都很敬佩這位大將軍。聽說平陽侯傷了腿,再也不能騎馬打仗了,百姓們都很為他惋惜。
徐潛護著阿漁,兩人走到了一片人群之前,再前面便是攔阻百姓的侍衛了。
徐潛讓阿漁站在他前面,他扶著她雙肩,將小妻子牢牢地護在懷裡。
不必擔心來自兩側百姓的衝撞擠壓,阿漁專心地翹首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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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著沉重有力的馬蹄聲、腳步聲,西北大軍的精銳將士進城了!
儀仗最前面,是一輛無蓋馬車。
曹廷安一身重甲端坐車上,笑容爽朗地朝兩側百姓點頭致意,陽光明媚,照得他臉上的陳年舊疤更猙獰了,一些孩子見了,嚇得躲到爹娘懷裡,然後偷偷地看車上的威武大將軍。
當馬車靠近阿漁、徐潛所在的位置時,親眼看到父親放棄騎馬而是因為腿傷坐在車上,阿漁再也忍不住眼淚,心疼地哭了起來。
曹廷安扭頭過來,或許是父女有所感應,他一眼就認出了人群前面的愛女。
嬌嬌小小的女兒,被徐潛護著,大眼睛淚汪汪地望著他。
曹廷安遞給女兒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傻姑娘,哭什麼,他又沒有死。
用眼神示意徐潛送女兒回府,曹廷安移開了視線。
阿漁看不到父親了,才開始尋找哥哥的身影。
“已經過去了,就在嶽父車後。”徐潛指著前方道。
於是,阿漁隻看到了哥哥曹煉身穿鎧甲的背影。
“走吧。”徐潛護著阿漁,艱難地擠出了人群。
曹廷安卻被侍衛抬到了建元帝面前,曹煉跟在父親左右,看到建元帝,他立即跪了下去:“微臣拜見皇上。”
曹廷安身邊的兩個侍衛也要扶他去跪。
建元帝制止二人,扶著曹廷安結實的手臂道:“你與朕雖為君臣,卻情同手足,如今你為了替朕戍衛邊疆傷了雙腿,不必再講究那些虛禮。”
說完,建元帝也示意曹煉起來。
曹煉領命,退到了父親身後。
曹廷安拍拍自己的腿,長嘆道:“可惜臣戎馬一生,竟栽在了此戰,以後再也不能帶兵出徵了。”
建元帝肅容道:“愛卿別急,朕已經叫太醫與京城最好的名醫在外殿候著了,朕就不信朕廣招名醫也治不好你的腿!”
言罷,建元帝讓和公公帶諸位太醫進來。
曹廷安攥了攥手,眉宇間露出幾分緊張與期待,似是也不想輕易放棄自己的腿。
太醫們快步走了進來。
其中以頭發花白的陳太醫名望最高,在建元帝與曹煉等人關切的注視下,陳太醫先是捏了捏曹廷安的腿,詢問曹廷安一些情況後,陳太醫從醫箱裡取出一針長長的銀針,對曹廷安道:“侯爺,接下來微臣會針刺您腿上的幾處穴位,若侯爺有任何感覺,或疼或痒或酸,請及時告訴微臣。”
曹廷安激動道:“您老盡管刺,隻要能治好我的腿,您換刀砍都行!”
陳太醫搖搖頭,沒有理會曹廷安的胡話,他跪在曹廷安面前,從腳踝往上一針一針地刺了起來。
建元帝站在一旁,視線始終凝在曹廷安的臉上,不知是在期待看見曹廷安的痛苦,還是在期待別的什麼。
然而當陳太醫的第二十八針落下,而且是扎在曹廷安大腿內側的位置,曹廷安都沒有任何表情時,建元帝終於移開視線,看向準備收針的陳太醫:“怎麼不繼續了?”
陳太醫看眼似是猜到什麼臉色變得很難看的曹廷安,低頭嘆道:“回皇上,侯爺的腿,恕微臣無能為力。”
建元帝還沒說話,曹廷安嘭的一拳砸在輪椅扶手上,虎眸瞪著其他幾位太醫呵道:“你們還有什麼本事,都過來試試!”
他雙眼泛紅,如一頭困獸。
建元帝嘆口氣,朝幾位太醫點點頭。
陳太醫已經試過針刺的方法了,第二位太醫提議用熱水燙一下試試。
建元帝面露不忍。
曹廷安毫不猶豫道:“來吧!”
於是,該太醫便用沸水打湿帕子,隨即馬上將滾燙的帕子敷在了曹廷安的膝蓋上。
寒冬臘月,那帕子還在冒著騰騰的白霧,足見有多燙了。
但曹廷安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該太醫灰溜溜地下去了。
曹廷安還想叫其他太醫過來,曹煉突然跪下去,難掩悲痛道:“父親,您別為難他們了。”
曹廷安臉黑了。
建元帝正色保證道:“愛卿先回府休養,朕明日便下詔在各府各地為你尋訪神醫。”
曹廷安隻回了他一個落寞苦笑。
第102章
在建元帝面前交了差,曹廷安父子終於可以回府與家人團聚了。
江氏等人早已在侯府門前等候多時。
江氏神色焦灼,二公子曹炯劍眉緊鎖,五歲的熾哥兒牽著二哥的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
二夫人趙氏瞅瞅江氏,假意擦了擦眼睛:“可憐大哥九尺男兒,卻遭此大劫,今後隻能在輪椅上度過餘生。”
她才說完,曹二爺便罵道:“閉嘴,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蠢貨,真以為別人聽不出她的幸災樂禍嗎?
因為趙氏生不出兒子,還不許他的妾室生,弄死了不知多少他的骨肉,曹二爺早對趙氏沒有多少感情了,平時趙氏酸大哥一家這個那個曹二爺都能忍,現在大哥廢了雙腿,他當弟弟的心裡很難受,趙氏竟然還敢在這個節骨眼說風涼話?
“回去。”曹二爺無情地訓斥道。
趙氏沒等到江氏的眼淚,卻挨了丈夫一頓臭罵,掃眼周圍大房、三房的人,趙氏哪還有臉面繼續留在這裡,紫著臉狼狽離去。
曹二爺仍然瞪了她一眼。
曹三爺咳了咳,勸道:“二嫂是關心則亂,二哥別氣了,回頭好好寬慰寬慰二嫂。”
曹二爺冷冷哼了一聲,餘光偷瞄侄子曹炯。
江氏、熾哥兒一個弱質女流一個無知孩童,他都不怕,就怕侄子去大哥面前說出此事,雪上加霜,更壞了大哥的心情。
曹炯隻遙望巷子口。
終於,那邊轉過來一輛無蓋馬車,曹炯看到了坐在上面的父親,也看到了騎馬守在一旁的兄長。
注意到父親臉上的挫敗與頹廢,同樣身高九尺的曹炯突然眼睛發酸。
從小到大,父親就是他眼裡的一座大山,有時候這座山壓著他,壓得他不敢像其他紈绔子弟一樣懈怠快活,但大多時候,這座山都在護著他,也在激勵著他,督促他快點長大,變成能與父親並肩而立的山。
可如今,父親的腿廢了,父親倒了下去,沒有他高了。
這算是他超越了父親嗎?
不是,曹炯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的超越,他寧可一輩子被父親壓著,等他有了兒女子孫,父親依然可以吹胡子瞪眼睛罵得他抬不起頭。
馬車越來越近,曹炯背過身,飛快擦了一把眼睛。
“二哥,你怎麼了?”
熾哥兒仰頭,擔憂地問兄長。
曹炯摸摸弟弟的腦袋瓜,低聲道:“等會兒見了父親,熾哥兒不許再撒嬌讓父親抱你。”
熾哥兒還沒說話,旁邊江氏再也壓抑不住心疼與辛酸,躲到嫡次子身後偷偷哭了起來。
曹廷安隔了老遠就看見江氏的動作了。
他握了握拳。
馬車停在了平陽侯府門前。
兩個侍衛熟練又小心地將曹廷安抬下馬車。
曹廷安抬頭,看到江氏泛紅的眼圈,看到兒子兄弟侄子沉痛的臉色。
他突然破口大罵:“老子還沒死,收起你們的喪氣臉,都給我滾!”
那聲音雄渾暴怒,幾乎整條街都能聽見。
江氏嚇得一哆嗦,熾哥兒直接被爹爹吼哭了,曹二爺、曹三爺低下頭,心情復雜。
曹煉行禮道:“二叔、三叔三嬸你們先回去吧,父親,太醫說父親宜靜養。”
曹二爺、曹三爺知道他們的大哥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徹底接受雙腿皆廢的事實,嘆口氣,兩房人先行告退了。
曹廷安的兩個侍衛重新抬起侯爺,默然朝裡走去。
江氏跟在後面,走一步哭一步。
曹炯沉默不語。
曹煉抱起熾哥兒,輕聲哄道:“三弟別怕,父親不是在罵你。”
熾哥兒委屈:“那爹爹在罵誰?”
曹煉道:“誰都沒罵,隻是父親喜歡看咱們笑,你不開心,父親便會生氣。”
熾哥兒似懂非懂。
江氏聽明白了嫡長子的意思,侯爺的腿已經廢了,如果她們都苦著臉,便是再次提醒侯爺他廢了,侯爺心底的苦悶更難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