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對這樣的長輩,其實沒什麼好畏懼的。
她抿著嘴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而且,很像成婉。曹雄就愣了愣。
“剛才曹陽哥才問了我一模一樣的問題呢。”夏柔笑著解釋,“連語氣都和您是一模一樣的。”
曹雄就也笑了。
在他所有的兒子裡,曹陽最像他。相貌、性格、脾氣,並且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最令他驕傲的兒子。他喜歡聽別人說曹陽像他。
老周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有些驚異於夏柔能讓曹雄這樣放松。在成婉去世之後,曹雄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他忍不住想,小柔還真行。或者,她們母女,就是與曹家人有緣?
“我晚上和大家一起吃的飯,一不小心就吃多了,所以出來走走消消食。”夏柔摸著平坦的胃說。
曹雄不以為然:“你就是飯量太小了,多吃點才好。”
“早點睡,有點晚了。”他說。
夏柔點點頭,眼睛彎彎:“好。您也早點休息,您喝太多酒了。”她揉揉鼻子,驅散從車子裡溢出來的酒氣。
曹雄看了她一眼,輕輕踩下車廂底板,車子就開走了。
這孩子自從住進家裡以後,對他的態度跟以前不一樣了。不再害怕他,也不再躲避他了。
她還能輕松的跟他說笑。
曹雄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但這,的確讓他心情愉快。
他的確可以隻管她吃飽穿暖即可,這樣也算兌現了對成婉的諾言。但曹雄知道,成婉想要他照顧夏柔,絕不僅僅是吃飽穿暖而已。她是希望他真的能照顧好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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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成婉,他剛剛的愉快便都在夜風中散去。他下了車走入主樓的時候,皮鞋和地板發出鏗鏘之聲,在佔地廣闊的庭院裡隱隱有了回聲。
夏柔消食已經消的差不多了。她溜達著回了配樓。
大家都還沒睡,在公用的休息室裡打牌。
“鄭叔,”夏柔提醒,“曹伯伯回來了,他好像喝了很多酒。”
“哎喲!回來了?”老鄭把手裡牌一扔,就往廚房跑。
曹雄有這種應酬晚歸的時候,廚房裡的醒酒湯是早就熬好的。這是多少年的老規矩了。那醒酒湯的配方,還是曹夫人從娘家帶過來的。她家裡才真正稱得上是世家,根基深厚。
“夏柔你會不會打牌啊?”一個保潔問。
家裡的兩個保潔員,都是二十多歲,快三十的年紀。都是已婚婦女。
夏柔就撿起老鄭的牌接著玩起來。才出了兩張,就聽見了何莉莉的聲音。“鄭叔,這個給我吧,我幫你送過去,你繼續玩吧。”
大家就都從牌堆裡抬起了頭。
“不用不用!多不方便啊!”老鄭的聲音笑嘻嘻的,又扯著嗓子喊:“小楊!小楊!死哪去啦你!”
隨即小楊不知道從哪鑽了出來:“來啦來啦,我看會電視就。”
小楊是家裡負責打雜的,什麼事兒都能幹。哪忙他就頂上。大家就聽見他嘟嘟囔囔的聲音慢慢遠去了。
又有高跟鞋狠狠的踩著樓梯發出的啪啪聲,在二樓消失。
兩個保潔大姐眉來眼去的,無聲的嗤笑。
夏柔低垂眉眼,假裝不懂。
心底卻嘆息。
她從前以為曹家人不在的時候,方姨能隻手遮天。原來不是。
原來,她也很難。
至於何莉莉……她抬頭看了眼天花板,能想象得出此時她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她其實沒有像保潔們那樣鄙夷她,因為她能理解她。
因為貪心,所以想強求於自己的能力或者身份不匹配的事物。
這種時候,女孩子就會變得猙獰醜陋。
她手裡捏緊了牌,悔恨於上一世自己竟將這樣醜陋難看的一面留給了曹陽,成為了他對她最後的印象。
老鄭一回來,她就把牌趕緊還給了他,像被燙到了似的,飛快的跑回樓上。
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了臉,羞愧的哭泣。
第13章
夏柔還記得曹陽頭一晚跟她說第二天要帶她晨跑,要她早點起。
她上一世也跟他晨跑過,知道他說的“早點起”是有多早——很早!她臨睡前定好了鬧鍾,早上天蒙蒙亮就準時起了。
這個時間的清晨,其實很美妙。不需要用眼睛看,光用耳朵聽就知道了。
起先,是一片靜寧。然後不知道哪棵樹上的哪隻鳥兒先醒了過來,“啾啾”兩聲,喚醒了第二隻、第三隻……很快,就“啾啾”成一片了。
有的清脆,有的婉轉。嘰嘰喳喳,好像在互相問好。
讓早起的人聽了,就覺得這一定會是愉快的一天。
夏柔聽了一會兒,騰的一下就翻身起來了,麻利的洗漱完,換好衣服就下樓了。
果然,曹陽已經在庭院裡拉伸了。
“我想著你再不下來就給你打電話呢。”他說。“眼睛怎麼腫了?”
夏柔其實已經用涼毛巾敷過了,但還是有些腫。不難看出來。
“水腫。”她說,“鄭叔熬了糖水,我睡覺前喝太多了。”
那眼睛一看就是哭腫的,但曹陽沒揭穿她。
母親去世才多久,偶爾想起,小姑娘躲在被窩裡偷偷哭。想想就讓他覺得可憐。
“活動活動關節。”他換了話題,指點她,“晨跑不能再像夜跑那麼慢了,要把速度提起來。”
夏柔樂見他轉移話題,照著他說的動起來。這些東西早在上一世,他就都教過她了,她做起來自然十分標準。
最後一次轉腰的時候,看見配樓樓上的一扇窗戶打開,何莉莉推開窗戶愕然的看著他們倆。
她似乎還喊了一聲什麼,但離得有點遠,夏柔沒聽清。才想再聽,曹陽喊了一句“走了”便跑起來,夏柔隻得趕緊跟上。
沒回頭,但覺得何莉莉一定是一直在窗戶那裡看著他們……
晨跑的速度要快的多。曹陽就是有心給她提速,把體能拉起來。
夏柔被他練得筋疲力盡,差點趴在地上成一條死狗。大口大口的喘著氣,每一口空氣吸進肺裡,都更有力的撐開肺泡,伴隨著灼燒般的疼痛,拓開了她的肺活量。
夏柔能感覺到這段日子的夜跑沒白跑,她的體能比前一段時間強了不少。
“行不行?”曹陽問。
夏柔已經沒力氣跟他說話了,彎著腰杵著膝蓋,她騰出一隻手對他擺了擺,意思是“別跟我說話”。
曹陽笑笑,擰開水遞給她。提醒她:“小口喝。”
他沒那麼闲,其實就陪她跑過三回,這才是第四回。平時都是她自己跑。
小姑娘看著嬌滴滴的,讓人擔心能不能堅持下來,結果今天一試,看得出來她這些天不僅堅持了,而且很認真。她的體能較之剛來那幾天有了明顯的提升。
這樣能自律、堅持的孩子總是讓人喜歡的。更何況她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曹陽看著夏柔仰著脖子喝水。脖頸纖細雪白,原本略嫌蒼白的臉頰,暈著桃花瓣一樣的粉色。
家裡有這麼一個小姑娘,還挺賞心悅目的,曹陽想。
拉伸之後,他們往回返。離家越來越近的時候,夏柔想起了何莉莉。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提醒了曹陽:“曹陽哥。”
“嗯?”
“四樓有兩個房間,是伯母的房間。”她說,“裡面有不少東西,要是不想讓人亂動的話,最好還是鎖上吧。”
曹陽倏地轉頭看她,目光銳利。
撇開了那些帶著客套的關心和帶著憐憫的疼愛,這個時候,他又是她熟悉的那個大哥了。那個讓她覺得既畏懼,又……能依靠的男人。
曹陽頷首:“行,知道了。”沒再多說什麼。
回到家,曹雄已經坐在餐桌邊看報紙了。看到他們回來,他把報紙合起,扔到一邊,叫了開飯。
夏柔吃的比平時多了不少。
曹雄看著才覺得滿意,道:“還是晨跑好,能吃得多。多吃點,身體才能好。”
作為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男性長輩,他想關心夏柔,也隻能從“多吃點”“長結實點”這方面來著手了。
那天上午不知道曹陽跟方姨說了些什麼,但夏柔在房間裡看書的時候,隱隱聽著隔壁有爭吵聲。後來又有摔門而出的聲音。
隔壁便是方姨的房間。
四樓的女主人房和女主人會客室原本就是方姨親自負責打掃,但從那天起,原本並不會上鎖的房間便落了鎖。
夏柔跟曹陽說那件事,其實並不是想打何莉莉的小報告。何莉莉與曹陽,對她來說誰親誰疏,根本不用想。也是因為如此,她不願何莉莉仗著方姨,不去尊重曹陽的母親,隨便亂動她的遺物。
曹陽隻是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勢必不會開心。
她知道何莉莉大約會因為這件事記恨她。但何莉莉的記恨於她,根本無關痛痒。
她頂多隻是有點同情方姨罷了。
這一世,她和方姨走得比前世近得多,才感覺到她其實是個工作認真,待人也和善誠懇的女人。也大概是因為如此,在曹家才能站住腳跟,同事們也才對何莉莉的種種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她其實真的是個挺好的人,卻明顯的在被女兒拖累。
夏柔就想起了前一世她的突然離職。
她以前不喜歡方姨,所以方姨走了她甚至覺得有點開心,從來沒去多想過那件事。現在回想起來,不免蹊蹺。
雖然隻是一個受僱佣的阿姨,但她很受曹夫人器重。曾經在病榻前,被曹夫人託付過,承諾會照顧好她兩個年紀還小的兒子。
因此,曹興曹安才會和她親近,曹雄和兩個年長的兒子,也才會肯給她些面子。
何莉莉或許覺得,她媽媽在曹家是很有些面子的。她不知道,曹家人肯給方姨的,也不過就是一點點薄面而已。
因為曹家人,從來不是任人順杆往上爬的主兒。
曹雄白天又出去了。
到了午飯時間,夏柔自己去了主樓的餐廳,走到門口就看到曹陽已經坐在了他的座位上。而何莉莉站在他身前,垂著頭,兩手不安的絞動著手指。
夏柔的腳步就頓了頓。
但曹陽已經看到了她。他還招呼她:“小柔,過來吃飯了。”
夏柔慢吞吞的往那邊挪。
聽見曹陽對何莉莉說:“知道了,我回頭再跟你說。你先回去吧。”
他說完這句,便再沒什麼要跟何莉莉說的了。
就說一句“到飯點了,一起吃吧”,不可以嗎?
何莉莉看了眼餐桌,又看了眼慢慢走過來的夏柔,滿心氣苦。但她知道等夏柔走過來坐下,唯一站著的她,隻有更難堪,白白讓這個打小報告的死丫頭看戲。
她對她說的那些和曹家兄弟“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其實都是她吹噓出來的。
她來到曹家的時候,最小的曹安都已經八歲了,正是男孩子皮猴一般上房揭瓦的年紀,誰會耐煩和她一個小姑娘一起玩?
等到年紀大了一些,以曹雄對兒子們的保護,又怎麼可能讓她一個阿姨的女兒能隨便接近他們?
她跟他們,說穿了也不過就是認識,見面能問候兩句而已。這其實還都是看在她媽媽的面子上才有的待遇。她在曹家,其實根本是說不上話的。
看見夏柔走過來,她便“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夏柔走得再慢,門口到餐桌也就那麼點距離。她在餐桌旁還稍站了一下,等何莉莉轉身才落座。不叫她難堪。
她總覺得何莉莉身上有她前世的影子,讓何莉莉難堪,如同讓她自己難堪。
她慢吞吞的動作曹陽不可能注意不到。他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她的用意,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沒多說什麼,和她一起吃了午飯。
夏柔捧著飯碗,想起前世她常常在曹陽面前垂頭聽訓。
但大多數時候,她是坐在他面前。而他,或者坐在書桌後盯著她,或者在她身前,靠著書桌沉默的抽煙。有時候,他也會一邊抽煙,一邊來回走動。
她低著頭不敢抬起,看著他的黑色皮鞋在她身前來來回回的走,就知道自己又給他找麻煩、讓他為難了。
可他不管怎麼為難,她之所求,他最終都替她辦到了。即便是他們最後的一次見面,他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抽了好幾根煙,最後還是一樣答應了她會解決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