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外公被汙衊叛國的第十年,我和娘親死在冬夜的城牆下。
那一日,全城的人都忙著歡呼公主和親帶來的短暫和平,沒人在意我這個乞丐的生死。
惟有那位金鑾車架裡的公主,她自身難保,卻還是給了我一支金釵,企圖為我換來一線生機。
寒風中,我握著那支金釵。
恍惚間仿佛看見自己身披戰甲,攻破邊關,將她從敵人手中救回。
——然後,我重生了。
我重生到六歲那年。
這一年,匈奴還未南下,當今的大周皇帝也還未聽信讒言,割去國土、派公主和親來換取議和。
這一年我剛入學堂,家中也尚有錢糧,父親表面上還是一個疼愛女兒的正人君子。
一切都來得及。
我雖然不解重生的原因,但也知曉這種詭事不能聲張。
所以我依舊按照往日的性情行事。
下了學就和丫鬟們玩在一起,偶爾再犯犯這個年齡該犯的小錯,撒點叫人一眼就能看出的小謊。
這樣過去了一個月,就連母親都沒察覺到我的變化。
而我,在等一個機會。
一個將我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徹底扳倒,再也不能翻身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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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
我等到了。
戚家軍班師回朝,那位名震西北的大將軍就是我的祖父,而他會在今日解甲歸鄉。
自此之後,周朝百戰百殆,再無一勝跡。
為何我會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我那位父親就是從今天開始,變得越來越放肆,越來越肆無忌憚。
「祖父!」
我一頭扎進他的懷裡。
祖父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頭,從懷裡拿出一隻活靈活現的草編螞蚱。
「囡囡,瞧,祖父給你帶了什麼。」
我瞪大雙眼,「哇」了一聲。
祖父便又開心地掏出第二隻、第三隻……直到我雙手都裝不下了,他才意猶未盡的停下。
「囡囡,要不要跟著祖父進宮?」
就在等這句話!
我眼睛一亮,頓時點頭如擂鼓。
待到日落時分,華燈初上,我與祖父乘著馬車一同入宮。
宮宴上手捧佳餚的宮女們排成一長串,樂師在一旁演奏著宮廷樂,樂曲旋律悠揚婉轉。
皇帝並沒有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反而與諸位大臣一同對酌,看起來比上一世那個小皇帝好說話的多。
我嘴裡吃著山珍海味,心卻早已飄到了別處。
趁著祖父不注意,我一溜煙跑出宮殿,跟上在御花園散步的皇帝。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看見我,正想將我帶走,卻被皇帝攔下。
他蹲下身,向我招招手,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慈祥。
「你是戚家的外孫女吧?」
我點點頭,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圍著他轉了一圈,開始了我的表演。
「皇上,你這袍子真好看。」
皇帝被我說的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他開玩笑一般道,「你若是覺得好看,朕送你一件可好?」
大太監糾結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
我歪著頭,「我才不要呢,這個衣服我爹爹也有,他還要讓我送給我祖父呢。」
周圍的聲音為之一靜,皇帝依舊蹲在我面前,臉上的笑容卻凝固了。
他不確定,「你爹爹……也有?」
我肯定地點頭。
大太監小聲插了一句,「皇上,可能是樣式差不多,小小姐年幼,還分辨不出來....」
「才不是!」
我近日剛換了牙,說話還漏風,但吐字還是清楚的。
「我分得清!像金子一樣的顏色,還有一條長著爪子的蛇。」
這時連宮人們的喘氣聲都消失了,隻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皇帝一字一句道,「還有呢?」
我察覺了他語氣的變化,有些害怕地看了他一眼。
「還有..多爹要讓我把這個衣服偷偷放到祖父的書房,他說這是他送給祖父的禮物,不讓我告訴別人,連祖父也不能說..」
皇帝猛地站起來,朝一旁使了個眼神,大太監便垂著頭下去了。
皇帝又彎下腰,安慰仿佛被嚇到的我,「別怕,今日之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裝作懵懂無知地答應了。
三日後,我那個薄情寡義的爹被判滿門抄斬,連帶著他背後的皇子都被抓了出來,貶為庶人。
祖父將我和娘親接回了戚家,給我改回了戚姓。
從那一刻起,我,戚靈和。
迎來了真正的新生。
2
「囡囡,想吃什麼,祖父給你夾。」
鬍子花白的祖父難得像現在這樣開懷,他用公筷給我夾了塊涼糕。
祖母也笑道,「這個涼糕啊,你娘小時候可愛吃了。」
我看了眼埋頭苦吃的娘親,又瞧了瞧祖父祖母布滿皺紋的臉,不禁嘆了一口氣。祖父徵戰沙場數年,為周朝立下汗馬功勞。
可他幼時喪母,青年喪父,人到中年,卻又經歷三次喪子之痛。祖父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我娘本是最小的,可三十年過去,她卻成了長女。
我的大舅舅是長子,他繼承了我祖母的嚴肅,卻很疼愛底下的弟妹。
在娘親的回憶裡,他總是笑著的,常常從懷裡掏出一些新奇玩意來哄他們這些弟弟妹妹。
有時是吃的,糕點、糖塊,有時是竹蜻蜓、絹花、蟈蟈。在娘親的眼裡,他無疑是天神。
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二十歲時死於匈奴單於的馬下,死後還被掛在城樓暴曬了三天三夜。
邊塞的臣民不忍心看他死後被匈奴踐踏,便趁夜色將屍體偷回大周埋葬。直至戰死,他的懷裡都好好保存著三個被血染紅的小木雕。
消息傳來,尚在壯年的祖父一夜白了頭,祖母數次哭暈在祠堂,以至於早早不能視物。
大舅母傷心過度導致早產,生下一個不足八個月的男孩。而我的二舅和三舅,也在大舅舅其後,接連發生意外。 鼻為救太子而死,三鼻以一敵百,死於萬箭穿心。
這一輩的戚家人,隻剩我與那位早產的堂哥了。
「囡囡?」
祖父叫了我一聲,他問,「不合口味嗎?」
我搖搖頭,夾起涼糕咬了一口。
娘親從碗裡抬起頭,「囡囡不合口味?她不吃我吃。」
祖母白了她一眼,忍不住笑道,「怎麼這麼大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
是啊。
上一世,娘親一輩子都沒有長大。
我也正想笑,卻想起她奮力將流血的手指伸過來的一幕,心口忽然想起陣痛。我深吸一口氣,暗自發誓。
重活一世,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再發生!
我望向祖父,眼神變得堅定。
「祖父,我要學武!」
祖父聽了我的話忽然沉默,半晌才一嘆息。
我知曉他不願再送一個孩子進那滿是鮮血、隨時都可能喪命的戰場。
可我也不願看到匈奴兵臨城下,曾經雄霸一方的大周朝卻無一人能夠阻擋,隻能送出一個個花樣年華的少女,以她們的血肉砌起新的城牆。
若是重活一世,還如曾經一般軟弱無能,沒有絲毫改變,那我還不如立即自殺謝罪,免得再浪費日後這數十年的米麵。
看出我的堅持,祖父長嘆了一口氣,仿佛一瞬間便老了許多。他抬起手想要撫摸我的額頭,卻又放下。
「囡囡,這學武之路,可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
我將自己還有著肉窩的小手放在祖父粗糙的大手上,看著他的眼睛道,「祖父,我不怕苦!」
他回望我,忽然大笑起來。
「好、好!我戚家的兒女,沒有一個怕吃苦的!」
笑著笑著,祖父忽然潸然淚下,「囡囡,你舅舅們小時候也是和祖父這麼說的,可是、可是……唉!」
祖母擔心地望著他,仿佛想要說些什麼。
他搖搖頭,喃喃自語。
「這..這就是命啊。」
從那之後,祖父為我找來了學武的師傅。
那位師傅教出了我的三個舅舅,年紀漸長之後便退居山野,如今又因祖父相求而重出江湖。
他為人和善,蓄著茂密的大鬍子,若是隻看外表,他與尋常的鄉野老人沒什麼差別。
可直到我真正開始學武的那一天,才親身體驗到他的可怖之處。
自此之後,我便開始起早貪黑的練功。冬練三九,夏練三伏。
風雨不改。
我娘與祖母雖心疼我,卻也知曉這並非尋常小事,便也不敢阻攔,隻好整日燉些補湯給我,也算全了她們的愛女之情。
也多虧了這日復一日的補湯,讓我十歲這年身高就超過了同齡的男子,並且還有一直往上竄的趨勢。
祖母年紀大了,總是擔心我因為個頭而嫁不出去。
但我並不在乎。
上輩子的經歷早就讓我看透了男女之情,大難臨頭之時,哪怕是數十年的夫妻也能變成仇敵。
更何況,我如今並不是白身。
婚姻嫁娶。
不掌握在我手中。
3
早在十二歲那年,我便以戚家旁支的身份進入軍營,從祖父身邊的一個小兵做起,至今也參與過大大小小的戰役,立下了一些功績。
時光如梭,距我學武之日也已過了六年。
我當初提出要女扮男裝進入軍營時,祖父並沒有反對。
他問我,「這可不是玩笑事,靈和,你可想好了?」
我回望他,一字一句道。
「靈和以性命擔保,此生不會後悔!」
那一晚,祖父悄悄帶我入宮。
我若想女扮男裝進入軍營,必然得過皇帝那一關,否則便是欺君之罪。
祖父並不願因此事讓皇帝對我生了厭惡。
宮人們安靜地提著燈籠在前方引路,黑暗中的宮殿仿佛一座座群山拔地而起,巍峨而壯麗。
皇帝早已就寢,他驚訝於祖父深夜求見,僅在寢衣外披了件龍袍,便接見了我們。
我行禮時悄悄抬頭。
多年過去,皇帝兩鬢已經斑白,與當年那個意氣勃發、野心勃勃的壯年帝王判若兩人。
近些年匈奴頻頻來犯,雖有祖父在前線坐鎮,勉強守住邊線。
但祖父年歲已高,阻擋不了匈奴幾年,若不是因為我爹的事,他早就告老還鄉了。
如今苦苦支撐,不過是為了我。
我伏身在大殿中央,說出了心中抱負,然後靜靜聽著那位帝王的決斷。
「邊塞氣候嚴酷,匈奴以劫掠我大周子民為生,你若去了,便隨時都有喪命的危險。」
皇帝眉頭緊鎖,仿佛以為我在說笑一般。
「這可不是孩童間的玩鬧可以比的。」
我鎮定道,「靈和知道,但祖父年歲已高,堂兄身有重病,戚家隻剩我一人能夠替祖父分憂。」
「即便是丟掉性命?」
「是,即便是丟掉性命,」我說,「參軍不求榮華富貴,唯願此生能見到我大周的鐵蹄踏破匈奴的宮門!」
皇帝看了我良久,忽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