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鬱暖淚水漣漣而下,哭泣道:“你把我害得這樣痛苦,我的心口一直疼,有時做錯了事,就連腦袋都疼得要命。”
“你說你愛上我,可我才不信你的鬼話!你從來不心軟……”
其實她知道,道祖也不記得了。
即便有三千神思,但他承諾過會封去所有神識,可她便是要無理取鬧,誣賴他,他也不舍得辯駁。
記憶如流水般湧入,她有些無措難堪起來。
她以為的劇情,不過隻是道祖為了囚禁她而創造出的世界,一草一木都是真的,隻是所有的事都因她而起。
而所謂的按照劇情走,不能於人前崩人設,也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也是,他哄騙她的暗示而已。
所有的疼痛和因果,都是為了迫使他們傾心相愛。
她在床榻上練習新婚之夜如何將他拒之千裡,這樣的事很早便叫他知曉,又如何能稱作是不在旁人面前“崩人設”?她想要避孕,甚至不惜傷身,又何嘗不是在“崩人設”?
可這些自以為掩飾得極好的做法,卻早已被發現,經過了整密精確的算計,能推動下一個因果,由此牽一發而動情,像是凡間的多米諾骨牌那樣,一件件事體倒下,倒下,再倒下,最後她終於被打動。
終於願意許下那段諾言,從此對他傾心相付。
而在這之前,是無數個世界的推演失敗,無數個世界的他們,因為荒謬的因由而分離。又無數個小千世界中,沒有所謂“劇情”的迫使,她甚至沒能見他幾面,便匆匆死去。
又有一些世界,有了“劇情”的迫使,但在她自刎後卻被戾氣強盛的戚皇囚禁起來,對他由愛轉恨,由恨生怖,最後早早死去。
另一些世界裡,她消失了,但卻被他找到,早早的跟著回到長安,沒有消磨他,沒有契機表達滿心的彷徨疑慮,所得到的結果便是再次被囚禁,像是從前數個世界一般含恨早死,而他也抱著心愛女人的身子餘生了了,不復溫情。
最後一個世界,是煉化了她所有神識須脈,又推算演練了數千萬遍,所得出最準確的脈絡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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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啻於把著她的手,一筆一筆,把愛情交融於心,力道強硬又不容拒絕。
的確,那不是鬱暖的本願,那都是他的算計。
但當世間萬物都在助長他們的愛情,她避無可避。
她知曉,若道祖沒有封閉記憶,根本不需要這麼麻煩。男人信守了諾言,但她卻耍賴任性,偷偷從幾千個小世界中剝離出自己,讓他空等一場,沒有任何結果。
他這樣缜密耐性,一點也不怪罪她,把她一步步誘入最深沉的牢籠。
過了很久,鬱暖緊緊攥住自己的手心,又道:“好罷,我承認,我愛上了您。”
她又道:“可再愛,我也不會願意呆在無色天界中。”
“我的回答還是同樣的。”
千億年的時光如梭而過,道祖又如何不寂寞。
他若不寂寞,便不會剖開自己的胸膛,取下一截近於心口的肋骨,創造了她。
她一睜眼,男人便告訴她,她是妻子。
他是丈夫。
她懵懂而無知,被他把著手,一筆一劃的學會怎麼寫字,怎麼讀懂天道。
天道是道祖所創,是萬物的本源,與生生不息的法則。
多少人一生追隨,卻隻得參透大道下的萬千小道之一,螢火之亮,不堪皓月之光。
但她一睜眼,便甚麼都懂,因為她是道祖的妻子。
可妻子是什麼呀?
於是道祖告訴她,妻子是凡間的稱謂,是伴侶,是此生的依存,是一生的摯愛。
她很好奇,凡間又是甚麼?
道祖說,凡間不是她的地方,即便是天界也不是。
她生而住在至高的無色天界,沒有人比她更高貴。
阿暖卻反駁他:“您不想去凡間,又何必說我是您的妻子?這個稱謂本就是凡間的稱謂。”
他卻笑了笑,沒有反駁。
阿暖後來知曉,就連天道都是他的,那“妻子”這個稱謂,其實本就不屬凡間。隻是道祖原本從沒有妻子罷了。
他生於混沌,寂寞慣了,再是寂寥,也不過一個阿暖能滿足。
她那樣軟糯天真,事事依賴他,在他創造的無邊世界裡,她想要甚麼都可以。
但阿暖想要的很少很少,她隻是想要真正的情而已,很多很多的情,親情,友誼,愛情。而道祖對她,不過是佔有和操縱,她生來是滿足他欲望的工具,也是他躲避塵世,穩固道心的器皿。
道祖道心不穩,有了戾氣,有了佔有欲。天道與道祖一體,於是便不能穩固。
蒼生萬物,六道輪回,便無法平靜。
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一切因緣起,一切因她起。
隻有她真正甘願愛他,那他的戾氣才會被消磨,隻餘下無盡歲月的溫存。
但是阿暖不甘願,她被禁錮在無色天界,每日都能看見很多有趣的東西,有時是天際的紅日,被抓來捧在她掌心,溫度灼熱卻那樣真實,有時是人間清晨的露水,滴在她的指尖,微芳清涼,混著塵土的氣息,卻那樣動人。
她也見過華麗的羅裙,享有過雍容華麗的宮殿,有過道祖神識化出的友人,但那些都不是真的。
無色天界哪裡會有物質存在?
在參透一切掌控天道的男人眼裡,所有的一切皆不過是骷髏黃土,隨風而化,虛無中是一片幹淨的白茫茫,隻有一點梅紅的嫣然少女是真的。
她是他的肋骨,也是他支配擁有的愛人。
她愈是思凡,他便愈是不準許,甚至不惜毀滅了人道,卻在她的淚水中又一次泱泱繁榮,生生不息。
他終於開天闢地以來頭一次妥協,答應她,陪他經歷三千世界,若她無法甘願許下承諾,無法甘願深愛他,那他便放她走,歷經千萬次輪回,嘗盡酸甜冷暖後再回無色天界。
阿暖答應了,她不認為自己屬於他,也認為自己會許諾。
但她輸了。
於是,她要在無盡的時光裡陪伴他。
但阿暖又流了淚,細弱道:“我想再與您一起、過完這輩子,好不好?我想阿花妹妹,想哥哥,他們不是我們的孩子麼?”
豔放的花瓣衰落萎靡,天際的瀚海也化為煙霧,隨風而散,她的四周又是一片白茫茫的空寂,鬱暖明白,是道祖在表明自己的態度。
可是她還是在哭,一邊哭一邊罵他,說討厭他呀,幾十年的時光於他不過彈指一瞬。
於她,卻是珍貴的一生。
可這樣冷心冷情的男人,能眼看萬物死去冤屈輪回卻不救的天道,他以萬物為芻狗,視人類與草木為等同,而人類就像是阿暖,總以為自己之於天道是特殊的。
不過都是一廂情願。
但或許道祖還是會心軟的。
對於自己唯一珍視的小姑娘,那樣天真嬌弱,即便知道被操縱霸佔,卻隻會抽噎罵他,沒有一點不好。
即便是淡漠不仁的天道,難道便沒有心軟的時候麼?
遠空中似傳來無奈的輕嘆,帶著些縱容的寵溺。
鬱暖忽然睜大眼睛,卻看見自己的身體緩緩消失不見了。
她又沉沉睡去。
霜華染月,錦帳春暖。
鬱暖醒來時還是深夜,她伸手,卻看見自己白皙手臂上些許微紅的痕跡。
還是睡前那夜,分毫未改。
夢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她還記得一些最深刻的,卻也忘了許多。虛無縹緲,模糊不堪,卻令她清醒。
她疲倦的靠在男人懷裡,帶著弱聲道:“陛下,我方才做了個噩夢。”
她覺得自己也很奇怪啊,為什麼每天都在做噩夢,生活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皇帝素來淺眠,此時便勾唇親吻了她的額頭,溫和道:“睡吧,再醒來便忘了。”
鬱暖很聽話,窩在他懷裡慢慢合上眼。
她實在是太累了,如果睡一覺,又甚麼都不記得了,何樂而不為呢。
……
又是一年深冬,天上落了細白的雪。
鬱暖團著手,坐在御花園裡,看著小童們跑來跑去,嬉笑著打鬧,也帶著淡淡的笑意,聲音和緩的叫他們慢些。
再慢些。
她有些困倦的閉眼道:“這都甚麼點啦?”
一旁的甘泉上前,給她蓋上暖和的袍子,溫聲道:“酉時未至。”
鬱暖道:“那我得去尋陛下了,他政務繁忙,用膳都不規律,若我不去啊,他沒準又給忘了,這可不怎麼好。”
甘泉也笑道:“您說的是。”
甘泉是清泉的繼任者,而清泉在舊年的隆冬去世了。
她的丈夫周來運放棄了高官厚祿的機會,帶著清泉的牌位回了鄉。清泉一輩子不曾好生歇息過,現下闲雲野鶴,得償所願了。
鬱暖沒有見到陛下,因為他又召了大臣議事,於是她便有些無聊。
困倦間,她看見一個藍衣的小童捏著果子站在外頭,猶猶豫豫,不敢近前。
鬱暖笑著對他招手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