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學升初中時,我以第一名的成績順利考上了縣裡的重點初中。
雖還是不喜說話,可相對小時候來說已沒那麼古怪。
外婆私下會燉營養湯給我,也會掏錢給我買新的裙子與文具。
可嘴上的嫌棄一句沒少。
我知道她很想愛我,可是我身上流著另一個害死她女兒的畜生的血,她很難不遷怒於我。
我們祖孫二人能做到的,也隻是繼續沉默著相依為命地生活罷了。
我和外婆隻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
十六歲那年,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直升本校高中部。外婆卻病倒了。
醫院裡,我看見了久違的小姨。
小姨大學畢業後就去了南方,是時隔多年第一次出現在外婆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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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見到小姨就怒不可遏地罵她滾。小姨當年去南方,是為了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是外婆的鄰居,不但是個遊手好閒的混混,還是有婦之夫。
外婆常年罵道的兩句話裡,一是我個克人的災星,二就是自己作孽生了兩個戀愛腦的女兒。
我媽當年不顧外婆反對,也要嫁給我爸,導致自己離婚抑鬱自殺。
而小姨則放棄大學生分配的工作,和混混私奔去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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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十年間母女也不曾見面。
小姨跪在外婆病床前懇求她的原諒。
外婆則往她身後探望。
「榮子坤呢?你別告訴我,就你自己回來的!」
小姨扶住外婆,說,「媽,太急了,我沒告訴子坤,我是自己回來了。」
外婆半天才緩過氣來,恨恨地罵小姨。
「你姐的教訓都忘了?你是十輩子沒見過男人麼?就白白貼上門去,今後被人瞧不起,也是活該!」
小姨在病床前泣不成聲。
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嘈雜,默默走出了病房。
走廊上有個十七八歲的好看的少年斜倚在窗沿邊,微風掠過他額前的碎發,對我微笑道:「你是不是蔣嘉?」
我怔了怔,沒有回答他。
平心而論,這個少年長相清冽英挺,眸子裡卻有股斜斜的痞氣,算是我生平見過最出眾的。
他向我伸出手,「我是你小姨的繼子,我叫榮騫。」
我並不說話,冷漠又警惕地看著眼前少年。
他拿出一根巧克力,遞到我面前。
「小姑娘,大概都愛吃糖的吧。」
我想起了幼年記憶裡紛亂與嘈雜中的那點甜。
原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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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沒能熬過去。
一天清晨,護士尋房時,發現她安然在睡夢中去世了。
醫院態度很冷漠,生老病死見太多,老太太不受什麼病痛折磨就去世,算是喜喪了。
小姨撲在外婆遺體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沒有哭。
生前嘴巴罵個不停的人,死去卻是這樣安靜地躺在那裡。
以後,沒人再會罵我了,可也沒人再要我了。
榮騫問我:「不難過?」
許多年之後,榮騫對我形容。
當時的我全然不像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
眼眸清冷,有悲戚但不多,滿是對世界的無力與挫敗。
那種看透世俗的冷漠與希望破碎的黯然。
榮騫說,就是因為我的眼神,叫他看上我了。
外婆的葬禮上,來弔唁的都是多年的鄰居。
其中一個老太婆沖入靈堂,抱著穿著喪服的榮騫大哭。
哭罷,將他身上的喪服一扒,就要帶他走。
小姨衝上去阻止,老太婆奮力扇了小姨好幾個巴掌,大罵她是賤女人。
鄰裡鄰居多年,自然有上前拉架的。
我也在議論聲中,知道當年小姨和榮子坤私奔的時候,是瞞著榮騫外祖家,偷偷把孩子帶走的。
之後,他們三人就人間蒸發了。
榮騫外祖家找孩子都快找瘋了,為此還到外婆家打砸過好幾次。
可我那時年紀太小,還以為是我爸爸那邊的親戚做的。
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推搡間還把外婆的遺像給推倒了。
遺像的玻璃框砸得粉碎,兩方這才作罷。
居委會過來調解,小姨一側的臉早被打腫了,坐在凳子上委委屈屈地哭。
榮騫被他外祖家的親戚簇擁著,問了許多話。
他蹙眉,什麼也不想回答。
我則抱著外婆的遺像,冷冷地坐在居委會的凳子上。
被人追問太多遍,小姨再不情願,也終是撥通了榮子坤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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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外婆下葬。
眾人才見到了姍姍來遲的榮子坤。
那天墓園下雨,榮子坤舉著黑傘,從容不迫朝我們走來。
他濃眉大眼,身形高大健碩,自帶一股強勢的氣場。
小姨化了妝,臉上的傷痕根本遮不住。
柔弱的身影在至親墓碑前,尤為可憐。
榮子坤擁抱小姨入懷,柔聲安慰,小姨埋在他懷裡哭得稀裡嘩啦。
我和榮騫都穿著黑衣,站在一塊。
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形,落在榮子坤眼底,儘管不動聲色,可也是亮了一亮。
榮子坤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叫榮騫的外祖家不再鬧騰。
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時,榮騫的舅舅臉上也有一側是腫的,和小姨被打傷的位置一致。
不過,他的牙被打掉了兩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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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隻剩下我一個人。
論起來,我爸還在,監護人輪不到小姨。
小姨一個後媽,如果帶我回她現在的家,那想想都很混亂。
居委會的叔叔阿姨,聯繫了很久,我爸都不肯帶我去現在的家。
幾番拉鋸之下,我爸才勉強答應,每個月給我500元的撫養費定時打到戶口。
因為小姨回來了,街坊們喚起了多年的回憶,加上外婆去世,他們有時會當我面議論:
我媽因離婚吞藥自殺。
我小姨為愛作三,還幫情夫盜小孩。
甚至連我外婆與外公的一些陳年往事也被翻出來說。
他們上嘴唇和下嘴唇一搭。
從「我家沒一個好東西」,到「我是個災星」,再到「女兒作孽合該全家被災星剋死」。
小縣城社交圈極窄。
流言蜚語傳到了學校,我更別想好好上課。
書本作業被撕,課桌搬到垃圾堆,搬回來也會用粉筆寫滿髒話。
我找班主任,班主任李老師涼颼颼地問,「為什麼就隻欺負你?」
我反問自己,對啊,憑什麼隻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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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我抄起班級後頭的掃帚,把帶頭霸凌我的孟楷,劈頭就是一頓揍。
而事實上,我並沒有討到好處,被揍得鼻青臉腫的。
動靜鬧得太大,教導主任和校長都給驚得了。
教導主任問我:「到底在做什麼?」
我把被霸凌事情事無巨細都講了。
孟楷被我一把掃帚砸中臉,昂頭止著鼻血。
聽見我說話,倏地望向我,眼神複雜,更多是不可思議。
從前我沉默寡言,霸凌者以為我是啞巴,許多人第一次看見我會說如此多話。
最後,我反問教導主任。
「班主任說為什麼欺負我,他們說他們高興。我也想問,憑什麼我不能因為高興,去打他們!」
教導主任斜眼望向臉色大變的班主任。
校長沉吟開口:「蔣嘉可是縣城有名的神童。」
我當年跳級考入縣一中,是校長親自來我家做的工作。
沒掂量清我的價值,我也不敢魯莽幹架。
幹架的地點還選擇在大操場,保管教職人員一眼就能望見:
我一個人像瘋了,去追打一群「狼」,然後被一群「狼」反撲毆打的情景。
既然要我不好過,幹嗎不大家一起不好過!
我抱著一腔孤勇與恨意,勢要撕破所有人的臉皮。
校長把我從重點一班調到了整體偏弱的二班。
班主任也換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
這次,班上沒人再找我茬,甚至對我的反抗有了許多讚嘆與佩服。
重點班個個天之驕子,在成績上碾壓就算了,還是在言語行動肆無忌憚地霸凌其他的班級學生。
很多人或多或少受過重點班的人的打壓。
我上下學本來會有孟楷帶人圍堵,想在校園外動手。
結果,我新的班主任陳老師,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就蹬了過來,漫不經心地說:
「你們期末有一科可是要我打分的。動我學生,想清楚了?」
對重點班的學生來說,每一分都是命。
他們不服,可也不敢怎麼樣。
陳老師審視他們一個個,冷冷道:
「棟梁之材,也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別以為上定了名牌大學,外面的世界就真的能叫你們像現在似的逞能。」
「蔣嘉家裡的事情,你們聽風就是雨,怎麼就不去打聽蔣嘉小姨夫,榮子坤是什
麼人?」
「敢耍大人那一套,怕你們出了校門就知道了。」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
他們成績再好,也不過是象牙塔裡的學生,哪裡真的見識過何為真的險惡。
那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到,榮子坤此人的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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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我前桌邵倩和後桌兩個男生廖平、焦偉,會時常陪我一起上下學。
那些重點班的學生隻遠遠看著,唯有之前的班主任會偶爾諷刺幾句。
街坊鄰裡我管不著,愛怎麼傳閒話就繼續怎麼傳。
期末的時候,我的成績仍舊是全年級第一,任憑前班主任怎麼審,也找不出什麼破綻。
校長嘆了口氣,年級最佳班主任的獎勵送到陳老師頭上。
前班主任被分了個毫無分量的優秀獎。
我去辦公室拿獎金,聽見教師間的議論。
「沒見過老師把重要籌碼往外送的。」
「李老師本來就不想收蔣嘉,誰不知道當初她追過蔣嘉她爸,就那樣的男人還惦
記著呢?」
「還有這茬子事兒?」
「李老師輸給了蔣嘉她媽,不服氣,就把氣都撒在沒人管的蔣嘉身上。」
原來,我受到的所有惡意,都有跡可循。
隻是,他們的過錯,憑什麼叫我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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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心要快些離開這座爛透了的縣城。
於是,我在暑假就找到了校長,表示我要直升高三。
校長沒鬆口,他為我做的妥協和幫助夠多了。
現在的我在學校太過矚目,真的讓我參加下一屆的高考,對於他來說,實在是冒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