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她當時心都涼了,發顫問,“什麼叫算了?怎麼算了?娘,你為什麼還要攔我?”
被生活磋磨得滿臉皺紋的婦人,嗫喏著說,“我也沒法子啊,我能怎麼樣?香兒,算了吧,別為難娘了。他在,這個家就還在,他沒了,這個家就真的沒了啊,正兒還小,不能沒爹……算了,香兒……”
香婉當時感覺心口被淘了個大洞,冷風就那麼灌進去,吹得她心直顫,她抖著嗓子,“我早就沒家了!我哪裡來的家?!我早就被你們賣了!是,我和妹妹是女兒,我們就活該命賤!活該被賣!娘,你一口一個正兒,你有沒有為我想過,為妹妹想過?”
香婉的娘一輩子順從慣了,在家從父,出嫁了,就把丈夫當天,被打得頭破血流也沒想過反抗,唯一努力爭取的一次,大概就是當年丈夫要賣大女兒時,求著他別把女兒賣進勾欄。
她被女兒問得滿臉茫然,木訥的神情,隻訥訥的說著,“我也沒法子啊,我是真的沒辦法了……”
香婉看著母親木然老態的臉,心裡滿是恨,又覺得她可憐至極,一時竟不知道,究竟誰才更可憐?是一輩子為了這個家當牛做馬的母親,還是被當做貨物賣出去的自己和妹妹。
她咬著牙,離開了那個家,去見了妹妹,把這些年全部的積蓄都塞給她。
妹妹仰著臉,還顯得稚嫩的臉上,滿是擔心,“姐,你自己留著吧,你不是還要給自己贖身,這錢我不能拿。”
香婉看著妹妹清澈的眼睛,心頭滿是愴然悽涼,說什麼也要妹妹收下銀子。
贖身有什麼用,那樣的爹,贖身再讓他們賣一次?
……
阿梨輕輕摸著香婉的頭發,手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等她止住淚了,才問她,“那你往後打算怎麼辦?總不能一輩子在侯府當丫鬟的。”
比起別的府上,侯府對下人算得上仁慈。籤了活契的奴婢,幹滿了年份,便可自請出府。伺候的好,府裡還會給賞,素馨便是如此,在府裡伺候了十五年,到了年紀,便出府嫁人了。
香婉搖著頭,迷惘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主子,我沒家了。”
阿梨微微思忖,道,“你若是真打定主意斷絕關系,那日後出府了,便立女戶。”
“立女戶?”香婉喃喃重復了一遍,眼睛微微發出一點點亮,“我能立女戶?如果我立了女戶,是不是再也沒有人可以決定我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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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梨肯定地點頭。
其實,本朝立女戶的條件十分嚴苛,香婉未必能滿足女戶的要求,但在這個時候,她必須要給香婉一個方向。否則,她怕香婉從此一蹶不振。
至於真的要立女戶的時候,大不了她豁出去求李玄,隻要他出面,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
阿梨心中打定主意,鼓勵香婉要打起精神來,“人這一輩子,沒有一帆風順的,磕磕碰碰,在所難免。日子是為自己過的,你自己先得把那股過日子的勁兒給提起來。”
一番勸解聽下來,香婉隻覺得茅塞頓開般,腦子裡霎時間清醒通透了。難過還是難過的,畢竟是打定主意要和家裡人斷了關系,但一想到自己還能立女戶,到時候再想法子把妹妹接回來,姐妹倆也總算有個家,她心裡就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她用力點頭,眼裡還含著湿潤的淚,面上卻是堅定之色,“多謝主子。”
阿梨瞧她神情中看不出消沉之色,也逐漸放心下來,“你也累了,先歇幾日,我這裡有雲潤在。”
雲潤方才一直沒插嘴,聞言立馬點頭,拍著胸脯保證,“主子說得對,有我呢!你安心歇息去。”
香婉破涕為笑:“好。”頓了頓,真心道,“謝謝你,雲潤。”
其實她以前真的很羨慕雲潤,雲潤的命比她好,有一個處處護著她的姑姑,性子天真善良。有的時候,她感覺,雲潤的天真,就像針插在她的心上,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跟雲潤比起來,她有多可憐。
但現在,她想通了。
人各有命,雲潤有雲潤的命,她也有她的命。況且,主子和雲潤大約是除了妹妹外,唯二真心待她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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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暖和起來,玉潤和香婉兩個將春裳都收拾出來,針線房嬤嬤也送來新做的衣裳來。
雲潤香婉忙忙碌碌收拾著,箱子都快堆不下了,隻能往裡間的櫃子裡塞。
李玄難得早回來一日,進門便瞧見一屋子亂糟糟的,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眉頭微微蹙起。
阿梨見狀,忙示意她們收拾,上前替李玄解扣子,邊溫溫柔柔同他說話,“世子餓不餓,膳房今日送了米漿來,還在小爐上溫著,給您端一碗,墊墊肚子好不好?”
說著,也不等李玄點頭,便去倒了碗米漿來,遞了過去。
小通房一雙白皙纖細的手,捧著碗濃濃的米漿,濃鬱微甜的米香味撲面而來,李玄微微皺著的眉,也緩緩松開。
他接了過去。
趁著這功夫,雲潤香婉將屋子收拾好了,趕忙退了出去,不忘將門關上。
李玄喝了米漿,碗隨手放在案上,想起方才進來看到的場景,道,“再給你屋裡添個伺候的人。你性子太軟,縱得她們這般沒規矩,給你添個教規矩的嬤嬤,好替你管束管束屋裡人。”
阿梨不想添麻煩,但知道李玄一貫是不容拒絕的風格,便點頭應下,“都聽世子的。”
還沒到叫晚膳的時候,阿梨便坐在一邊繡帕子,一圈細密的如意雲紋繡下來,蠟燭也才短了一小截。
李玄坐在圈椅上,看著她低頭露出一截雪白秀美的脖頸,忽的問她,“去過蘇州麼?”
阿梨聽他同自己說話,抬起眼,搖著頭回話,“沒去過。不過奴婢在書上看過。”
李玄單手撐著下颌,“下旬我要去趟蘇州,你收拾收拾,隨我一起去。”
阿梨驀地睜大眼,懷疑自己聽錯了,李玄居然要帶她出門?她沒心思繡帕子了,隨手擱在案上,眼巴巴望著男人,小心翼翼道,“世子是去辦差的,我跟著去,會不會給世子添麻煩?”
李玄搖頭,“無妨,添不了什麼麻煩。母親那邊,我去說,你安心準備出門即可。”
李玄的性子,阿梨了解,一諾千金的君子,他既答應讓她去,便不會食言。他還從沒在她面前失信過。
這般想著,阿梨高高興興答應下來,眉眼柔柔一笑,在微黃的燭火裡漾開淡淡的笑意。
“好,我聽世子的,明日便開始準備。”
第13章
很快到了臨行的日子,李玄同父親武安侯請辭後,去了正院。
侯夫人早已巴巴等著了,一見李玄來,便問,“行禮可收拾齊全了?寧肯多帶些,也別落了什麼。路上不比家裡,缺什麼都沒處買。”
李玄耐心道,“都帶齊了,母親放心便是。我也不是第一回 出門。”
“這倒也是。”侯夫人安心了些,又抓著李玄的手,殷切囑咐道,“出門在外,千萬要多加小心。這刑部也是受累的地方,年前才出去三個月,如今又要出門了。”
李玄道,“這是兒子的差事,也是為陛下分憂。算不上受累。”
侯夫人一聽這話,也覺得體面,正是陛下看重兒子,才派他前去,否則怎麼不叫柳眠院那兩個沒用的庶子去?她忙改口,“是這個理,為君盡忠,哪有受累的道理,是娘一時想岔了。”
說著,侯夫人遲疑著道,“還有個事,我一直想同你說的,如今你又要出門,我便先與你提一嘴,看你是個什麼想法。”
李玄不解其意,隻道,“母親請說。”
侯夫人則委婉道,“我想著,你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了。前幾年你剛入刑部,忙得腳不沾地,我也不敢因婚事誤了你的前途,如今你刑部的位置也坐穩了,也是說親的時候了。”她說著說著,覷了眼李玄的神情,見他神色依舊如常,倒不是反感的模樣,心底微微放心了些。
她還真怕兒子不肯娶妻。
從前她是不擔心的,她的三郎是什麼性子,她這個當母親的,最清楚不過。她的兒子,是最為沉穩端方的人,身為侯府世子,從小到大,從未叫她這個娘操心過。即便是婚事,她也從沒擔心過。
但這回三郎去蘇州,卻忽的說要帶上薛梨,實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侯夫人隱隱感覺到,兒子對薛梨似乎是不大一樣的。偏又拿不出證據來,無論是兒子,還是薛梨,都叫她瞧不出端倪來,隻得放在心裡琢磨。
越琢磨,便覺得不行,怕三郎學了他父親,便尋了機會將說親提出來了。
侯夫人說罷,一雙眼牢牢盯著李玄,似是怕他不答應一樣。
李玄卻隻是微微一怔,旋即點頭,“也好,一切待我回來再說。”
侯夫人大喜,笑得合不攏嘴,心裡也徹底安心了,連連點頭道,“那是自然,我先替你打聽著。其他的,一概等你回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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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從正院出來,回到世安院,踏進院子,便看見阿梨站在遊廊等他。她今日穿著海棠紅的圓領寬袖蘇緞上衣,搭配淺白的素面留仙裙,寬大的袖子裡露出細白的手腕,細細的絞絲銀镯子圈住腕子。整個人同他第一次見她一樣,嫻靜溫柔。
她遠遠站在那裡,見了他便眼睛亮了下,迎上來。
“世子。”
李玄嗯了句,心裡想著事情,漫不經心問了句,“行李都收拾好了?”
因為要出門的緣故,阿梨已經高興了半個月來,聞言高高興興點頭,“嗯,都收拾好了。”
見她這樣笑靨如花芙蓉面模樣,李玄原要說出口的話,登時開不了口了,他一向果決,這回心裡卻是劃過一絲遲疑,最後到底也沒開口。
難得帶她出門一回,旁的事情,先放一放,省得壞了她的興致。
等回來再說也不遲。
這般想著,李玄到底什麼也沒說,吩咐谷峰帶人搬行李,天色大亮後,馬車便從武安侯府側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