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開始留意珍兒的一舉一動,阿姐走丟時我還小,對她的記憶並不很清晰,隻是 記得,她確實是潑辣的性子,也確實挑嘴。
挑嘴是因為阿姐身子弱,好多東西吃不得,一進嘴,便會渾身起紅疹,又癢又疼。
我記得珍兒的忌嘴也和阿姐一樣,冒充到這份兒上,真是難為她了。
我心裏藏著事兒,差點撞到牆上。
完顏術騎著高頭大馬路過,指尖輕點我的額頭,他怪我:「走路便好好走路,想 東想西。」
今日長公主做東道主,邀京中貴族男女嘗酒賞月,我在公主府前街下馬車,沒走 兩步便遇到了完顏術。
他身姿挺拔俯視著我,襯著夜的朦朧,倒少了幾分戾氣,添上些美意。
他身後坐著美人,一襲桃色裙擺遮在馬背上,格外惹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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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周呂榮步伐匆匆,氣急敗壞地高呼:「秋畫,秋畫!」
「我為你招惹上個這麼黏人的牛皮糖,回頭備好謝禮,我去找你拿。」
他不等我回話,嗤笑著輕踢馬肚,馬蹄嘚嘚向前,躍進公主府。
完顏術逗周呂榮便像逗狗一樣,惹得他追在馬屁股後頭顛顛地跑。
整場宴會我如坐針氈,總忍不住去看完顏術。
他躺在秋畫懷裏,美酒一杯接一杯,活脫脫一個昏庸浪子。
我頭疼得厲害。
便算是我請他替我贖出秋畫吧,但剩下的事,我早有安排,並不用他以身犯險去 做周呂榮的活靶子。
可我越不想與他牽扯,他卻越要攪和進我的事裏來,這關係是越來越脫不開了。
周呂榮眼神陰鷙,像是隨時要撲上去將完顏術的腦袋擰斷。
蕭錦鶴自然不會放他胡鬧,他冷冷警告兩句,周呂榮也隻好憤憤不平地作罷。
19.
酒過三巡,陳懷昱突然被推到長公主座前。
周呂榮獻寶似的笑:「殿下今日興致高,我給您找個樂子,我這朋友口技一流, 伴著月明,不如讓他表演一段。」
長公主與聖上兄妹情深,在大齊,所有人都得拍她的馬屁,連皇後也不例外。
她懶掃一眼陳懷昱,哼道:「青頭瓜一個,也敢吹噓—流,去,少來添堵。」
周呂榮笑容更盛,坐在她腳邊裝孝子賢孫。
「殿下自是見過大世面的,您向來寬厚,便給個機會指導指導他,與他施捨些恩 澤吧。」
陳懷昱一直不卑不亢地站在一旁,他的視線與我相交,隻是事不關己地笑笑。
周呂榮與他使了個眼色,他抬袖掩口,一出聲,技驚四座。
他學鳥叫,能叫你聽出春和日麗落英繽紛,他學蟬鳴,能叫你聽出魚遊淺灘波光 粼粼。
今夜因有他在,連酒的滋味都多添三分快意。
他操著一口方言,說了出喜劇,逗得長公主哈哈大笑。
我的心卻涼了半截。
雖然口音不同,但這聲音,明擺著就是那夜與珍兒交談之人。
陳懷昱藏得太深了,我寒毛直豎。
他正在朝我笑,可這笑看在我眼裏,已沒有清風明月之感。
他的笑裏充滿偽善與狡猾,他裝著與世無爭的性子,竟然在我羅府內動手腳,瞞 天過海,騙過我那身經百戰的父親……
他整日與周呂榮混在一起,看來也並不是真心交往。
她安排珍兒試圖嫁給蕭錦鶴,自己又在周呂榮身邊潛伏,他在為誰辦事?
我心裏亂得厲害,這不是我一個人能解決的事了。
我得快些拿下珍兒,剩下的,就交給父親去查明吧。
20.
周呂榮去胭脂坊要說法,卻被人堵得說不出話:咱們大齊的貴族難道也要像那些 蠻夷一般,強取豪奪不守禮節?
他近日被幾個長輩輪番敲打,還有蕭錦鶴這個晚輩也勸他謹言慎行,他可是憋了 一肚子火。
隻需再添一把柴。
市井流言一夜間四起。
說是周家公子敗給了敵國質子,愛寵被搶,卻屁都不敢放一個,還以為多厲害的 人,原來是個慫貨,隻敢欺負咱們大齊子民,若是兩國交戰,他這個軟骨頭第一 個跪下。
我頂著張醜臉,坐在四海閣對面,視野正好看到周呂榮的包廂。
他氣得連摔幾個杯子,小二跪在地上收拾,陳懷昱在他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麼,他 才慢慢冷靜下來。
過了會兒,從四海閣裏遞來張紙條:夏狩、射殺。
我騰地站起身,沒想到,陳懷昱竟這樣大膽,這是要攛掇周呂榮弄死完顏術。
完顏術若死了,正好給完顏氏一個發動戰爭的藉口,那群長在馬背上的人,最愛 掠奪。
反觀我朝中無人,大將已老,青黃不接,吃了十幾年的老本……
聖上若想避免爭端,恐怕,得獻祭幾顆人頭。
首當其衝的,便是周呂榮,可他的分量哪裡頂得上敵國皇子?若有必要,或許 就得犧牲蕭錦鶴。
我毫不懷疑這件事,聖上膝下皇子眾多,少了一個蕭錦鶴,還有蕭錦旭、蕭錦蘭 等,總少不了人繼承大統。
若真到那一步,或許還能為他賺一個大義滅親、心懷蒼生的美譽。
陳懷昱夠狠。
我猜到他會攛掇周呂榮犯錯,但沒想到他玩得這麼大。
他這是在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賭注,他怎麼敢對完顏術下死手。
我想起他方才不經意瞥見我,便是不認識,也那樣文質彬彬與我頷首。
他眉眼間的雲淡風輕,不沾染絲毫功利,他的不疾不徐,恰到好處地藏起他的所 有陰暗。
他用最無所謂的口吻,將天下人的命運玩弄在舌尖。
這個人,實在太可怕了。
我幾乎是一路狂奔,見到完顏術的時候,心臟都快從嘴巴裏跳出來了。 「夏、夏、夏 ….」
他捏住我兩片嘴,等我緩過氣來,才鬆手道:「現在說。」
我連吞兩杯茶水,每說一個字,嗓子都疼得要命。
「夏狩會,務必小心,沒準兒周呂榮要對殿下下死手。」
他擰著眉頭,「就為說這個,至於這麼著急?」
我瘋狂點頭,當然至於!
若完顏術大意,若他死了,到時候我是不必再嫁給蕭錦鶴,但我卻成了大齊的罪 人,我總不能拿天下人的性命開玩笑。
完顏術似乎誤會了我的意思。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很柔很柔,像風吹湖面帶起的漣漪,看得我有點臉熱。
「我會為你小心。」
嗯?
他忽然抬弓,射出一箭正中靶心。
「我這個人吶,若有人想弄死我,那他最好弄死我,否則,就等我緩過勁來弄回 去,弄到他死為止。」
他陰森的眼神,會讓我想起夢中他那副不死不休的嘴臉,萬箭穿心的痛苦和恐 懼,每每想起都讓我心悸。
「不管是誰傷害殿下,殿下都這樣嗎?就算是無心的?」我打了個冷顫。
完顏術倒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答我:「你,除了你。」
他披給我一件衣裳,「或者你告訴我,你究竟為何怕我,我也好改正。」
我硬生生扯出個極其難看的笑臉,搖搖頭沒吭聲。
是因為一場夢,這話我說不出口。
21.
西域的貢品送進宮中,聽說今年貢了龍膽果,蕭錦鶴約我去白馬山賞吃。
我直接將珍兒推出去,「阿姐近日茶飯不思,殿下倒不如多陪陪她,龍膽果是珍 品,正好阿姐一向喜歡新奇的東西,也許能叫她高興些。」
他默了片刻,冷笑道:「羅玉敷,你是打算跟孤一輩子較勁是麼?」 「恕臣女直言,殿下配不上臣女的一輩子。」
「羅玉敷,你真是給臉不要臉。」
四下無人,他終於露出本性。
「你忘了你是怎樣對孤投懷送抱的?如今玩清高,小心將自己玩脫了!咱們且看 看,你日後是如何在跪在孤面前搖尾乞憐的!」
我懶得與他口舌之爭,這種人,你無視他,會比拿刀插他還要讓他難受。
晚飯前珍兒回府,我故意在飯桌上提起貢品進京這事。
「聽說龍膽果十年結一樹,怪不得自小時候嘗過一顆後,就再沒見陛下賞過,不 知道這一回,有沒有口福嘗嘗。」
珍兒果然接話,「今日殿下約我上山避暑,帶了一筐好可愛的果子,便說叫龍膽 果,酸酸甜甜,很好吃呢。」
父母陡然變了臉色,我微微翹唇。
阿姐是吃不得龍膽果的,我還記得小時候那一口,險些要了她半條命。
我不知道珍兒是如何打探到我阿姐的忌口,但龍膽果因是賞賜,父親怕冒犯
聖上,便沒向任何人提起阿姐過敏的事。
想著畢竟是珍品,一輩子也見不到幾回,自己多加注意便好。 珍兒啊,你露餡了。
爹娘下意識便要請大夫,我出聲制止:「都整整一日了,若要難受,早該難受 了,她如今不是好好的?」
珍兒面上驚慌一閃,反應倒快,開口道:「爹娘不必擔心,許是女兒流落在外的 那段日子裏,吃喝也沒得挑揀,身子骨多少比往日要硬朗。」
母親嘴角微顫,一提起這個,她就要哭,父親也是唉聲歎氣,愧疚之色溢於言表。
我突然很想知道,等他們知道自己這幾年掏心掏肺去愛護的姑娘不是他們的親骨 肉,會不會覺得委屈了我,會不會像愛護這個冒牌貨一樣,也好好愛我一回。
我隱去淚光,笑眯眯地盯著珍兒。
「怎麼阿姐的身子骨時好時壞,吃了常吃的杏仁霜就難受到半夜,吃著不常吃的 龍膽果,卻一下子就見好了?你忘了,那年你因為一口果子,躺了大半個月,起 來後將家裏的龍膽果全都丟了?」
她怨恨地開口:「我當然沒忘!我怎麼會忘!我今日也是想試一試,淺嘗輒止, 見沒什麼事才又吃了幾口罷了!羅玉敷,你沒事扯這些到底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我隻想問問你,你是羅府的羅玉珍,還是李代桃僵的冒牌
貨? 」
聖上當年隻賜給父親兩顆果子,我與阿姐一人一顆,哪裡有多餘的讓她丟?
父親已起了疑心,珍兒裝傻躲進母親懷裏,說聽不懂我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將那夜的事和盤託出,爹娘瞠目結舌,目光在我與阿姐之間來回打轉。
「父親若不信,便由父親親自經手,再來滴血認親一看便知。」
珍兒拽著母親的衣袖哭嚎:「不要,我不要!爹,女兒是你們身上掉下的肉啊, 你們如何認不出我!羅玉敷,你非要我死了你才高興是不是!」
母親也抱著她哭:「一直都好好的,怎麼會是假的,老爺,不要再驗了,尋回阿 珍的那日不都做過了?你再這樣傷她,以後的日子她可怎麼過.」
「婦人之仁!」
父親為官多年,怎會不知方才我說的事有多嚴重。
這女子到底是誰塞進我羅府?她費盡心機要嫁給蕭錦鶴又有什麼目的?
籌謀得這樣細緻,定然不會尋常,扯到皇家,更是不可掉以輕心!
父親親自倒了碗清水,紮破手指,然後看著碗中那兩滴血,各自浮沉….
22.
聽說,完顏術在夏狩會上中了箭。
周呂榮的好友陳懷昱上書陛下,揭露他因一個妓子而記恨完顏術的事實。
龍顏大怒,趁這個空當,雪花一樣的參本堆上禦書房,裏面詳細記載著皇後是如 何包庇母族,才養出這樣一個不知輕重的蠢貨。
皇後動作飛快,在陛下開口之前大義滅親,絞殺周呂榮,割下他的人頭送往完顏 部落,以平怒火。
這女人,真是狠。
她雷厲風行地拯救了蕭錦鶴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可,在將要風平浪靜之前,京 城中突然掀起一陣流言蜚語,說太子蕭錦鶴德不配位,姦汙禦史之女羅玉敷。
我永遠不會忘,嬤嬤們受皇上口諭,來替我驗明正身的那份屈辱。
我躺在榻上,默默消化情緒。
蕭錦鶴來求我,要我進宮向聖上表明,我與他是兩情相悅、情難自禁才偷嘗禁果。
「殿下可還記得自己曾說,求人是要跪在腳邊搖尾乞憐的。」
他想都沒想,就撲通跪下了。
「阿敷,便看在你我青梅竹馬的分上,幫我這一回吧。」
真是臉都不要了。
便是沒有夢中所為,單論他之前為珍兒傷我的樁樁件件,他怎麼還敢來求我。
罷了,既然他求都求了,那我便送佛送到西吧。
見到陛下時,我一句話不說,隻是哭。
蕭錦鶴不停催促我,「阿敷,你快跟父皇解釋啊,你快說啊。」
這件事我不能多說,稍有不慎,便會惹得陛下懷疑,為何父親知情不報,難道是 想與皇後結黨營私,才正好順水推舟。
我先是哭,蕭錦鶴越是催促,我就越瑟縮,他吼我,而後又溫聲道歉,這樣喜怒 無常,全被皇帝看在眼裏。
而後,突然說一句:「殿下說要我不要聲張,否則…」
「你胡說!」
蕭錦鶴咆哮,但聖上已無耐心,揮手叫人把他拖了下去。
廢黜,幽禁,這便是他的下場。
比起痛快地死,權力的崩塌,更能日夜折磨他痛不欲生。
23.
蕭錦鶴的哭嚎猶在耳邊,內侍又來通傳,說我父親有要事稟告。
我在宮門前等候,直到深夜,才見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出來。
他最近顯而易見老了許多。
父親進宮,是為狀告三皇子,為奪嫡禍亂朝綱,利用朝臣,犯下大忌。
陳懷昱是三皇子的人,珍兒也是。
從我們發現珍兒是個假貨那天起,三皇子就必須倒臺。
可這件事,父親本想要再搜集更多的證據再作打算,但是,我母親卻偷偷放走了
珍兒。
最重要的人證沒有了,三皇子必然會在得到消息後迅速出擊,致我羅家於死地。
父親必須在三皇子動作之前,先發制人,幸好,我之前與他提過陳懷昱,父親從 他下手,也搜了不多的證據。
父親押上多年肱骨之勞,在禦書房磕爛了腦袋,終於說動陛下徹查此事。
「阿敷,你不要怪你阿娘,她隻是、隻是太想你阿姐了...」
我摳著手指,喉嚨酸得說不出話。
可是阿娘啊,你不止一個女兒啊,你為了一個贗品,要搭上全家的性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