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鑑於陳二五在昆城的威望,學校再也沒有讓我叫過家長。
但這老頭是真狠,將體罰表現得淋漓盡致。
什麼頭頂魚缸扎馬步,金雞獨立舉香爐..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而且還是蹲在 大門口。
我很沒面子,尤其是我當時的死對頭蔡彭城,就住在同一片街區,每當這個時候 都從家裡拿出一面鑼,一邊敲一邊吆喝——
「雜技表演開始了!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
吆喝到最後,我會跟他打起來,然後同一條街,我在街頭舉香爐,他在街尾扎馬 步。
忘了說了,他爹是蔡寶國,昆城人稱蔡舅爺,在當地有錢有勢,並且也開了一家 武術培訓館。
蔡舅爺師父的師父,據說和我師父陳二五還曾師出同門,所以按照輩分和武學門 規,蔡舅爺要尊稱我師父一聲爺。
同樣按照輩分,蔡鼻爺應該叫我一聲姑,蔡彭城要叫我一聲姑奶奶。
這種小輩,大逆不道連姑奶奶都打,活該被他爹罰扎馬步。
但他姑奶奶也沒好哪裡去,每次考試成績下來,都被他太爺爺陳二五拿祖傳的訓 誡扁,從四方大院打上了街。
老頭子拿著扁,專挑我的小腿和屁股打,於是滿大街的人都會看到我上蹿下跳, 如燙了髒的猴子一般。
蔡彭城雖然很想看我笑話,但這種時候他也不敢上街,怕他太爺爺陳二五問起他 的成績,連他一塊打。
我很沒面子,但挨了打之後,還要去哄那氣哼哼的老頭子——
「別生氣了,我下次爭取考兩位數。」
「哼,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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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看都不看我一眼,閉著眼睛坐在院中躺椅上。
我捂著屁股圍著他轉,討好道:「師父,街上新開了一家奶茶店,買一送一,咱 們倆一人一杯好嗎?」
老頭睜開眼睛,又有些生氣:「小七,習武之人,正心修身,內功心法要靜下心 來,排除雜念,達到清淨無為,整天想著吃喝玩樂,私心雜念如何能少....
「師父你喜歡喝什麼味的奶茶?」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外練筋骨皮,內練一口氣,心思要放到這上面來,我平 時是怎麼教導你的。」
「我要一杯草莓味的奶茶,師父你要什麼味的?加珍珠嗎?」
「老古語說得好,未曾習武要先修德,我就要芋頭味吧,少加珍珠,那玩意粘牙。」
「好嘞。」
7
我師父常說,自然門的功夫是集少林功夫的陽剛與武當功夫的陰柔為一體。
集其之所長,靜時重如生根,動時輕如鴻毛...內外兼修,剛柔並濟,因此他收 徒從不局限於性別。
陳二五一生,都想把真正的武學功夫傳承下去,尤其是雁拳十三象,並不是每個 人都有能力學。
我是他晚年時期最得意的弟子,可惜後來他說我是孽障,而作為師父,他難辭其 咎,自我之後,大院閉門,再也沒有收過任何一名徒弟。
我幼時看西遊記,孫悟空推倒人參果樹闖下禍端,重回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 洞,再不見菩提祖師。
那時不懂,曾義憤填膺地指責菩提如此絕情,還自以為是地「說教」陳二五,你 也是做人家師父的,可不能跟他學。
陳二五當時說了什麼呢?
他說,能給的都給了,見不見的還有什麼要緊。
自我離開昆城,至此一生再也不看西遊。
十七歲時,我失手打死一人,得陳二五傾盡所有的庇佑,僥幸逃脫,遊走他鄉, 隱姓埋名於市井。
轉眼已是十年。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有些事,躲不掉總是要面對的。
而有些人,總歸是要殺的。
在我腦袋挨了一拳,嗡嗡作響時,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師父陳二五。
然後雙眼赤紅,出拳迅速,疾如閃電,一道殘影過後,我扭斷了那人的脖子。
倒地時,他眼睛還瞪得大大的,一臉的震驚與不甘。
我看著他笑了:「黑口的人,該下地獄,死在我手裡不冤。」
第一次見我殺人,謝燁目瞪口呆過後,倒還算鎮定,很快反應過來,拉著我就要 離開——
「陳七,快走。」
謝燁拉我上了那輛貨車,啟動車子,踩油門快速行駛。
我坐在副駕,握了握麻木的手:「謝燁,你們家的水越來越深了,各方牛鬼蛇神 都找來了。」
「嗯,事情確實比我和我媽想象得更可怕。」
「.我會盡力,但如果真的護不住你,你也不要怪我。」
「.嗯,沒關系,不瞞你說,出發的時候我想過最壞的打算,隻不過沒料到真 的到了這種地步,你別自責,我也不會怪你,隻是你別忘了答應過我什麼就成 o」
「你怕死嗎?」
「怕,如果能好好活著,誰都不想死。」
這種時候,謝燁反而異常鎮定,但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攥得很緊,骨節泛白:「 我是個普通人,從小家境優渥,沒吃過苦沒受過累,不瞞你說,我上小學的時候 打預防針還會哭,可能因為出生的時候是個早產兒,小時候身體不太好,家裡所 有人都寵著我,一點風吹草動的小病就要住院,我爸媽都緊張得不得了。」
「反正我活了二十年就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子,整天就是吃喝玩樂,我爸媽對 我也沒什麼追求,我更沒什麼追求,家底子在這了,我就負責開心快樂地活著就 成。」
「陳七你知道嗎,不出意外的話,我這輩子也就順風順水地這麼過下去了,可是 誰能想到,我爸死了。」
他說著,陷入了沉默,我抬眸望去,謝燁側面輪廓幹淨流暢,稜角分明,卻不同 以往的少年放蕩,透著深沉的凜然。
他沒有再說話,我仰面靠著椅背,點了支煙,深吸一口,然後遞到他嘴邊。
二十歲的男人,還那麼年輕,看樣子是連抽煙都沒學過。
他就著我的手,狠吸了一口,然後嗆得咳嗽一聲,一邊開車一邊顫動身軀。
我笑了一聲,手放在他的背上拍了拍:「你爸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人活著的時 候,心裡永遠要有一團火焰,這把火不能熄,一旦滅了,便是蠅營狗苟,跟死 了沒區別。」
我在安慰他,謝燁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稍稍恢復神色:「你放心,我雖然貪 生,但不是小人,真到了那一步,我認。」
「但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能平安無事地躲過這次,陳七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
我斜睨他一眼,吸了口煙,答非所問:「我師父活了九十歲,生平最信上古三
式,他曾帶我上山找一會大六壬的大師算過命,那人說我是傷官制殺的命格,十 神七殺,四柱傷官若坐不住,使傷不能駕殺,便是敗格。」
「我如今這樣,已經是敗格了,這一生勞碌辛苦,命裡沒印星,也無羊刃,注定 一無所有,四處漂泊。」
「陳七,我不信命。」
謝燁微微一笑,面上有少年人常見的固執:「別拿那些糊弄我,我也聽不懂什麼 羊刃牛刃,氣氛都到這了,你就告訴我一句話,如果我僥幸不死,我們能不能在 一起?」
那張年輕且朝氣蓬勃的臉,眼眸深邃暗湧,令我突然遲疑了下:「謝燁,我不 懂,你....」
話音未落,一個急剎車,伴隨著謝燁一聲「小心」,晃得人頭暈目眩。
待到鎮定下來,才發現前方路上停了一排的攔路虎。
被包圍的速度,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快一些。
不出意外,那幫人手裡有家伙,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黑漆漆的槍口瞄過來,我 感覺得到殺意。
謝燁將手槍遞給了我:「陳七,你自己應該逃得出去吧?回頭別忘了幫我收屍。
我沒有接,因為我的目光落在那些圍剿我們的人之中,站在商務車旁那個身如青 松的男人。
他身材挺拔,穿著西裝白襯衫,儒雅斯文的一張臉,戴著銀邊框架眼鏡,一改清 冷神色,朝我們所在的貨車喊了一聲——
「阿七,是你嗎?」
原以為的故人相逢,與想象中似乎不太一樣。
我目不轉睛地對謝燁說:「七殺坐傷官還是傷官坐七殺尚且不定,你先撐住了。
謝燁點頭,然後我很識趣地下車,舉起雙手:「別開槍,師兄,是我。」
十年未見,音容猶在。
時臻那張臉貫穿了我整個青春,是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存在。
從我到了昆城,成為陳二五的徒弟開始,除了師父,第一個主動親近的人,便是 他。
那時我是面黃肌瘦的小Y 頭,他是長相俊美的少年郎。
我很早之前就說過,我是個看臉的人。
自然門一幹師兄弟,時臻是長相最佳,氣質最出眾的一個。
他年長我一歲,據說其身份見不得光,是京城某位知名富商的私生子。
豪門醜聞,在那個年代還是有很強的殺傷力的,他從生下來就被拋棄,與其同樣 被拋棄的母親,拿著富商打發的一筆錢,灰溜溜地回到了昆城古鎮。
他母親很漂亮,年輕貌美,很快在昆城找男人成了家。
時臻被外婆帶大,可惜八歲時外婆逝世,本應搬去隨母親生活的他,因其母親已 經生活安定,又生了別的小孩,不願被打擾,於是被送到了蔡舅爺開的武術學館。
蔡舅爺是個生意人,隻要錢到位,他樂意收留一些願意習武的孩子養在身邊。
蔡舅爺的武館教的都是皮毛,但能賺很多錢。
想學真功夫,還得是一街之頭的四方大院。
所以遇到真正習武的好苗子,他也惜才,會送到我師父這裡來。
我是習武的好苗子,時臻自然也是,同樣有好根骨的,還有我的師姐秦珍珍。
來陳二五這裡的,多數都是孤兒。
秦珍珍無疑是個更特殊的孤兒。
她比我更早來自然門,同樣是孤兒院出身。
但是陳二五的功夫,她隻學了個皮毛。
並非是她不肯學,而是陳二五不教。
莫說是雁拳十三象,便是自然門內功、護體功,以及奪命腳之類的祖傳功夫,陳 二五都不曾教過她。
但她很聰明,硬是憑著看和切磋,自個兒練會了鴉雀步和內圈手打法。
秦珍珍長得很漂亮,白白淨淨的一張臉。
想來也是,若是不漂亮,時臻那時候也不會那麼喜歡她了。
他們多有緣分,名字的發音都一樣。
因師父不喜秦珍珍習武,她多數時候都是和李嬸一起,在廚房忙碌,給我們一幹 師兄弟做飯。
正因如此,在我隻知道埋頭幹飯的年齡,她的廚藝已經很好了,熬的冰糖銀耳粥 又香又甜。
她比我大三歲,是個溫柔心善的師姐。
我們這門除了來打雜的李嬸,就我和秦珍珍兩個女孩子。
她比我來得早,性格也比我討喜,相比之下,除了師父,所有人明顯更喜歡她。
我也是喜歡她的,溫柔善良的師姐,誰不愛。
我的功課她輔導過,衣服崩線了也是她給縫,她還有很多好看的皮筋和發箍,最 喜歡拉著我坐在板凳上,給我扎美美的小辮子。
她是這樣美好,以至於我最喜歡的師兄時臻,滿眼都是她,我也未曾有任何怨言
年少的暗戀,是一場無疾而終的遺憾。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何偏就喜歡時臻,明明這個少年性格陰鬱,有不符合年齡 的深沉和內斂。
雖說人的性格多數和出身經歷有關,時臻和秦珍珍應當屬於同類人,她們都是少 年老成的人,生了一副好樣貌,身上有容易破碎的孤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