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深院無窮碧 3640 2024-11-13 16:22:32

(七)


回到家中,阿二正在簷下編筐,見我肩扛一人氣喘籲籲地進了門,他連忙放下手裏活計,上前幫忙:「女郎,這是何人?」


「我也不知!」


說話間,此人已被安置在庭前的空地上,借著四周燈火,恍惚能看出是個年輕男人。


阿二從井邊挑了桶水,我取來剪刀,剪開對方身上那破蔽的纏布,除下他腿上血漬斑駁的布料,看清那傷口的同時,卻被惡臭燻到連連幹噦。


阿二見狀,連忙將那塊爛布蓋了回去。


「女郎,這是哪來的人?傷得這麼重,定然是活不了了!」


我一無所知,隻能搖頭。


這之後,我們給地上的人做了簡單擦洗。


這一擦,便如泥漿俱下,現出下麵金身,大片蒼白肌膚漸漸披露,隻見那骨相流麗,眉是眉,眼是眼,眉長鮮翠,睫濃似羽,在瞼下投下一道淡淡陰影。


瞿晃已經少有的昳美,單論容貌,此人還在其上!


我隻掃了一眼,便移開目光,不敢再看。


(八)


翌日醒來,天光早已大亮。


我見大門軒敞,心下頓時一緊:「我阿耶呢?」


阿二正站在井軲轆旁提水,聞言回道:「主人已去了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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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出門,穿過牛尾巷,老遠便見我阿耶當壚賣餅,鼻尖凍得通紅,見我來了,忙端了水引給我吃。


我一看那灶裏翻滾著的雪白水引,喉頭頓時一陣湧動,隻擺了擺手便蹩進店裏。


幸而我阿耶老眼昏花,沒發現稻草深處的屍體,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盯著那稻草稀疏處露出的一角玄色布料,我忽然便想起了昨日那香風數裏的車駕。


再回憶起那隊離去的方向,赫然便是城西瞿家........


思前想後,一顆心猛然墜入穀底。


「女兒!」


「女兒!」


聽老父在外連喚數聲,我猛地驚醒,連忙返身出去,卻見門口停著一高大馬車,禦者面白微胖,正是六爻。


對方見了我,立時滿面堆笑:「夫人。」


我不為所動:「哪裡有夫人?」


我老父在一旁,看我們說話打機鋒,愁得連連撫掌。


對方見我冷淡,反倒愈加客氣:「夫人莫怪,郎主知你生計艱難,特遣我送些錢物來。」


說罷,他轉身到車上,搬來一個小筐。


那小筐用紅布蓋著,掀開來看,卻是滿滿一筐鑄錢!


觀他神情作為,不似作偽,我疑惑了——昨夜那小君要殺我,翌日瞿晃卻來給我送錢,難不成,他對此事並不知情?!


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面上卻一片麻木:「貴府上,早已迎來新的主母了吧?」


「女郎怎知.........」


見我神色譏誚,六爻情知失言,訕笑道:「郎主雖已有了新妻,但並未將您全拋腦後........」


聞言,我冷笑道:「是麼?」


見那少年恭謹應是,我搖搖頭:「此事不難,你幫我帶個東西回去,他的心意我自然知曉。」


「任憑夫人吩咐。」


見人始終客氣,我將他帶到角落,一腳踢散面前堆垛的稻草,隻在瞬間,一顆腫脹發白的頭顱應聲滾出!


對方盯著頭顱,瞪大眼睛,口中呵呵連聲,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我從身後按住他肩膀,許是撕破了臉皮,心中竟有種奇異的平靜。


「這顆頭,我要你一同帶去瞿家。」


(九)


六爻離開以後,我去街上買了口薄棺。


阿二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嫡親兄弟,止不住眼淚長流:「女郎,這事難不成就這麼算了?」


我麻木道:「自然不會算了,畢竟你和我,還有阿耶都還活著。」


阿二聞言,神色驚惶:「若不然,我們逃吧?」


我搖搖頭:「逃又能逃去哪裡?阿耶年紀大了,近些日子說話、走路皆不靈便,如今四處都在打仗,出城是不實際的。」


事實上,因六爻曖昧的態度,我心中仍企盼著瞿晃施救,期盼他溫柔的一絲可能。


此刻,也唯有等他表態。


這一等,便等到了落日西垂,一縷夕陽墜落,在半開的窗欞外浮沉無定,中庭無一絲風聲,清寂如死。


我在風裏坐了許久,直到太陽即將落山,遠處鐸鐸駛來一輛熟悉的馬車,便如絕處逢生,心生喜悅。


下一刻,車駕上禦者掀了面巾,卻依然是六爻。


見我面露失望,六爻勸道::「郎主來不了,自然有他的苦衷。」


「是麼。」


沉默許久,我低聲問道:「那頭顱,他看到了?」


那宦人是縣主近臣,想必瞿晃是識得的。


六爻點頭:「看到了,不過郎主說了,小君向來大度,又怎會做出此事?定是下麵的人自作主張,以後絕不會了。」


「..........」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君」


,便是新夫人文昭縣主,頓時心如死灰。


見我神情慘淡,六爻連忙補充:「不過郎主還說了,他剛在瞿氏本家請了宅子,可贈予您居住,也會時不時地去看望您...........」


我懂了,瞿晃這是要我在本家避禍,縣主投鼠忌器,便不敢明目張膽地殺人。


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極限了。


我心下諷刺,忍不住嘲道:「他這是要將我養在外室?」


「夫人........」


「也是叫我顛倒人倫,由妻變妾,是麼?」


對我隱含淚意的怒斥,六爻深深嘆氣:「夫人勿怪。」


「須知,郎主亦是身不由己。」


(十一)


事實上,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


翌日,在六爻的幫助下,我帶著阿耶、阿二、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進了瞿晃的外宅。


此後數個長夜,我心中屈辱不勝,幾乎日日睜眼,以淚洗面到天明。


而我阿耶因店裏死了人,嚇得不敢再去,整日神思驚惶,漸至臥病在床,昏睡不醒。


狀態越來越差的,還有那陌生男人。


那日,我丟掉他的血衣,從中掉出一個碧綠玉玨,上書一個「垂」字。


那玉溫潤碧透,雕工精美,一瞧便是貴物。


此人必有來頭。


我去翻看過他腿上傷口,不僅深可見骨,且四周都已潰爛,換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他卻依然吊著一口氣。


隻是那傷口再爛下去,這腿就要保不住了。


這人救我一命,也算我恩人,左思右想下,我尋了些蜂糖放在陽光下,任蠅蟲叮了數天,上面很快浮了一層白花花的蛆卵。


怕對方醒來掙扎,我用繩索將其四肢牢牢捆住,之後取來一根筷子,將那蜜糖中的蟲卵一粒粒挑到潰爛之處。


正挑得滿頭大汗,榻上人忽然一顫。


我抬頭,隻見昏暗天光裏,兩隻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未料他這麼快醒來,我腦中一瞬空白。


隻見對方瞬也不瞬地盯著我手上之物,聲如厲梟,嘶啞至極。


「這是何物?」


我沉默許久,忍不住小聲道。


「.......是蛆。」


(十二)


對方聞言,雙目瞠大。


「你,你竟敢如此辱我!」


我本想解釋一二,卻在下一刻對上了那冰冷眼神,瞬間興致索然。


「我辱你了,又如何?」


說罷,我不顧對方可怖的臉色,用棉布層層裹住那條腫脹的傷腿,唇角勾起,一臉無謂:「你要如那宦人一般,也將我一刀梟首?」


「.......」


牙床羅帳中,此人面容如雪,烏發碧眼,臉畔沾了點點鮮紅血漬,越發襯得膚色透白,瞳色殊異。


近距離觀摩如此美色,頗有些驚心動魄。


我漸漸不敢看他,隻含糊道:「那死法倒是痛快,我等著你,可別叫我等太久。」


說不得沒多久,我已死在那文昭縣主手裏了!


這麼想著,我愈發心灰意冷。


眼見天色漸黑,我提著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


正埋頭斫著樹皮,隻見不遠處吹吹打打,樂聲嘹亮,卻是行來了一列蜿蜒奇長的迎親隊伍,走了許久都沒走完。


再看那兩旁頭戴紅花,身穿紅袍的少年郎君,竟然足有數十人之多!


「聽說今日城西發嫁的女郎足有百人,連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


「唉,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


此刻道旁樹下,擠擠挨挨站滿了看熱鬧的庶人,有幾個知道內情的,便也壓低了聲音絮絮議論。


「聖人年已古稀,怎會忽然又要選秀女入宮?莫非是那西貴妃容光不再了?」


「喝!怎麼會!那可是我大鄴第一美人!」


「不過我聽人說,聖人南下,一路上不耐顛簸,情況早不妙了........」


然而他話沒說完,便被旁邊的婦人一掌拍在頭上,灰溜溜地閉了嘴。


我站在人群中聽了一耳朵,見天色漸漸黑沉,便匆匆歸宅。


今日收獲頗豐,我將斫下的柳樹皮細細洗凈,放到鍋裏熬煮,直到一大鍋水熬成淺淺一汪汁,才用小碗盛了,使阿二端到屋裏去。


孰料不到一息,阿二便將那碗灰綠色湯水原樣端了出來,臉色青白,唇皮哆嗦:「女郎,我,我能不送嗎?」


「怎麼?」


「他說敢過去就殺了我........」


「.......」


(十三)


數日後,深夜。


大門再次被篤篤拍響,隔著門縫,隱約能看一張嚴肅面孔,卻是瞿晃的長隨六爻。


「這麼晚了,有何事?」


對方壓低聲音:「夫人,你快逃吧!」


「什麼?」


「聖人在各地選秀女入宮,郎主剛去鄴北,縣主便在名冊上寫了您,我隻好趁夜來報信!」


我聞言驚呆:「可我是嫁過了人的!」


六爻連連搖頭:「那些宦人可不管這些!最多明日,他們定會來的!」


我明白了,文昭縣主又出殺招了。


她已打定主意獨佔丈夫,不能叫我死,卻有一萬種法子叫我生不如死。


恍惚間,一顆心如在冰水中浮沉。


冰冷之後是蒼涼,蒼涼之後便是刻骨的怨恨,正是這怨恨迸濺出一點火星,漸漸自頹敗中生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


「六爻,你跟著瞿晃做事,定然通些文墨吧?」


他點點頭:「那是自然!」


我站在原地,思前想後,終是下了門閂,將人迎進來說話。


「我有法子脫身,還需你幫忙!」


(十四)


送走六爻後,我去廚房做了碗肉羹,熱騰騰地端進了房裏。


甫一進屋,兩道碧烏目光將我盯住,我假裝沒看見,站在榻前柔聲道:「餓了嗎?」


對方不知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唇線緊抿,當著他面,我自己勺了兩口吃了,這才端到他面前:「放心,沒有毒的。」


這人凝目我半晌,終於張唇吃了一口肉羹,我用湯匙輕輕攪動湯水,頓時芬芳撲鼻,肉香四溢。


「還想吃嗎?」


「.........」


「想吃,就把這個按了。」


見他目露不屑,我拿出一張寫滿了墨字的文書:怕他看不清楚,還將那張紙湊到近前:「放心吧,不是什麼賣身契。」


「不過婚契而已。」


對方眼皮怠合,輕蔑一笑:「你休想。」


我不置可否,隻將肉羹放在榻邊,之後便坐到妝奩旁細細梳妝。


花鈿, 螺黛,描紅,口脂,每一步都一絲不茍、無比細致地進行。


嚴妝既罷,攬鏡自照,鏡中人長眉連娟,雙目朦朧,一頭烏發如雲鴉堆肩,說不出的清媚嫵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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