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夢,是真的發生過吧?
那種刺痛,他感同身受一般。
三弟死了,羅表妹死了,劉慕死了,南國亡了。大廈已傾,陸家又拿什麼自保。一切都結束了……這就是最後的結局麼?他那一日未曾做完的夢,到今日終於看到結局了麼?
望著陸夫人,想到日後自己的母親也必然會在那場變亂中遇難。陸家人都會遇難,整個建業都會遇難,整個南國都……陸二郎捂著胸口,目光發直,再次砰地倒下去,暈倒過去。陸夫人被嚇住,拍背叫人始終不醒,趕緊把剛走的疾醫再次請回來。陸夫人憂心忡忡,請人看自己兒子這是什麼病:以前也沒體虛成這樣啊?
第45章
入春來,乍冷乍熱,好似身邊生病的人都多了起來。
羅令妤先是想與周揚靈送帖子,要給她歸還編鍾,順便借編鍾之事、煩惱花神選之事與她心目中有好感的“周郎”親近親近,然而周郎病了,沒法接待她;緊接著,羅令妤得知陸二郎也病了。住在陸家,羅令妤一貫是個知情識趣的好表妹。將將得知陸二郎病了,她就第一時間去探望,順便洗手作羹湯,讓病中的二表哥看到自己的心意。
陸家大夫人,陸二郎的母親張明蘭,不太喜歡這位形態風流的女郎整日宴席、遊玩個沒完沒了。但羅令妤照顧二郎時的心細,還是讓這位夫人滿意的。陸夫人唯一的擔憂,也不過是怕自己的兒子要娶這位漂亮得過分的表小姐……兒子現在太異常,若羅令妤能讓兒子多說兩句話,陸夫人就太感謝這位表小姐了。
“二表哥,疾醫說了你要靜養。風寒已經好了,再吃幾味藥表哥就可以下地了。但是我想,二表哥平日該多鍛煉下身子,”羅令妤柔聲細語如春風,坐於床下坐榻上,蹙著眉似很關心他,“自我來到陸家,都看到二表哥你病了兩回了。你看看三表哥,他就什麼事都沒有。”
一直沉默著不說話的陸顯,聽到羅令妤提起陸昀,他眉骨突兀地跳了一下,抬起幽黑的瞳眸,沙啞著聲開口:“表妹和三弟……很熟麼?他什麼事你都知道?”
在他夢裡的那個世界,羅表妹和他的三弟,私下交往也不少吧?
羅令妤眼眸閃了一下,不在意道:“並不熟啊。兩位表哥在我眼中,都是一樣的。”
陸顯再次沉默。夢裡的時候,羅令妤也是這麼說——她從未承認過她和陸三郎如何。
陸三郎也沒有承認過。
陸顯心中猛痛,置於被衾中的拳頭握起。他額上青筋顫抖,臉色更加蒼白了:正是因為這兩人從不曾承認私情,才造成那麼多誤會。無論他夢的真假,有些事,其實已經刻不容緩。不管未來會發生什麼,他都要積極地行動起來……
羅令妤觀他神色,美目再次閃爍。她是個喜歡察言觀色的女郎,時刻盯著旁人的神情看。她看出陸顯有事隱瞞,憂慮重重,羅令妤側一下頭,想試探一下他,跟他打聽下。但她身子前傾,才要開口說話,就聽到窗口簾外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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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犀在舍外徘徊,聲音急促:“女郎,女郎!婢子有事尋你!”
羅令妤心口疾跳:靈犀被她派去照顧婳兒。她的妹妹雖然愛玩了些,但是整日待在“雪溯院”,想也出不了什麼事。除了照顧小娘子,靈犀近期身上還有旁的任務,即幫她找願意買琉璃臂釧的買家。好久沒消息,靈犀這次匆匆過來……是終於有人願意出價買她的琉璃臂釧了?
羅令妤心中歡喜,不自禁地就起身要出去問侍女。實在是她被拖入“花神選”這個大漩渦,銀兩花出去的速度比平時更快,可是連建業名士的關系都摸不清。若是琉璃臂釧能賣出去,她的壓力會輕松些……羅令妤起身時,聽到陸顯的侍女在外通報:“郎君,衡陽王來看您了。”
陸顯捏緊被角,眼眸縮起:“……!”
衡陽王怎麼過來了?!
他緊張地看向羅令妤,與往常試圖撮合二人不同,他此時腦子亂糟糟,有些怕夢中衡陽王和羅令妤的糾葛在現實中發生。他看向羅令妤,正要尋借口時,先聽到羅令妤說:“二表哥,你來了客人,我不打擾你了。”
陸顯:……他的表妹,一貫體貼。
說話間,羅令妤轉身出屋,急於和侍女靈犀匯合,問那琉璃臂釧的事。她出去時,簾子被掀開,面容冷峻、眉目凌厲的少年郎沉著臉進來。劉慕與羅令妤打個照面,目中的戾氣還沒完全收,就看到她迎面而來,窈窕明媚地衝他一笑——他愣了下,與羅令妤點了下頭。
劉慕本不願來探望什麼陸二郎,但是朝上天子聽說陸二郎病了,就讓最近和陸二郎似乎走得近的衡陽王來探病。陸家勢大,皇室都要依靠。劉慕對此甚煩,滿心暴戾:瞎了麼?你們哪隻眼睛看到我和陸二郎關系好了?明明是他一直纏著我,非要把他那個表妹推銷給我!
不過他那個表妹……確實……嗯……
劉慕與羅令妤對上眼,他一下子想到那天晚上羅令妤所展示的才學。又有心機,又有才……少年衡陽王興味的目光瞥向那女郎,想起個話與女郎攀談時,羅令妤就告退,與他擦肩而去了。
劉慕攀談的話卡在喉嚨裡:“呃……”
他回頭,看到病榻上陸顯那怪異的、緊張的、警惕的眼神,劉慕:“……”
他怒:“孤特意來探你病,你什麼眼神?怪孤多事?”
陸顯心情復雜,夢裡那個被逼入絕境的君王,與眼前不可一世的暴戾少年身形相重合,他嘆了口氣。陸二郎:“公子來探病,我誠惶誠恐,何德何能。”
衡陽王這才臉色好看了點,甩袖坐下。他本來探病就探得很不耐煩,眼下隨意一瞥,看陸顯似乎病得也不嚴重,就更隨意了。劉慕壓著自己對世家的不喜,與陸二郎扯了幾句話,不經意扯到最近建業的大事上。劉慕唇角勾了一下,幾分玩味:“我離開建業多年,都不知道現在的‘花神’被建業的女郎們這麼看重。這兩日,劉棠啊,陳繡啊,王凌啊……亂七八糟的女郎全都找關系到我跟前,要我給個評分。”
“你倒是清闲。生病了,就沒女郎來找你了。”
“我看託關系的女郎很多嘛,都想找名士談話。怎麼樣,這兩日,你們陸家也很熱鬧吧?女郎們都跑過來找陸三郎了吧?我答應劉棠那小丫頭幫她和蔣大儒說說話,讓她去蔣大儒那邊認個臉。女郎們都在走關系,怎麼不見你表妹動啊?難道她覺得一個陸三郎就夠了,其他名士就不用去見了麼?”
“反正我要帶劉棠小丫頭找蔣大儒,你表妹要是沒事,跟我一道……”
劉慕說的非常隨意。他確實被那晚羅令妤編的《奔月》舞所驚豔,確實生了興趣,確實願意幫羅令妤一把……
不想,前兩日還湊到他跟前說羅表妹如何如何好的陸二郎陸顯,這會兒反應格外大。劉慕還沒表達完自己的意思,陸顯就激動地從病榻上坐起,一把抓住衡陽王的手。他眼睛快要跳出眼眶,雙目赤紅、語氣激烈:“不要!”
“你不要跟她一塊!”
劉慕被嚇得僵了下,身子後傾:“……”
然後才沉下臉道:“……不去就不去,你這樣像是我逼著你們要如何一樣。”
聽劉慕此時並不在意這事,陸顯松了口氣,重新躺回去,繼續盯著劉慕琢磨自己的心事了。
劉慕被他那直愣的眼神看得心裡發毛,想道:有病。
陸氏都有病。
……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陸昀晚上回到房舍,侍女錦月就遞上來了表小姐送的花箋。依然是她自己裁制的花箋,紙箋杏紅,紙上若有墨彩暈染開,點點滴滴,成雲霞之狀。此箋通透明淨,配紙上秀麗小字,觀賞來,何等雅致。
錦月再次感嘆:“表小姐真是厲害。花箋做得這麼漂亮,建業也是不多見的。”
陸昀唇角含笑,將花箋收起,對羅令妤的相約已心知肚明。並不與錦月多說,用了晚膳後,錦月等女看郎君去往書房,便推門出去,忙碌自己的事。她們不知陸三郎隻是去書房晃了一下,待夜深人靜、人聲微弱時,陸三郎已經翻牆而出,颯颯然離開了“清院”,一路往“雪溯院”去了。
同樣是翻牆進了院子,進院子後,站在院中玉蘭樹後,看到一排屋舍皆是熄了燈火,陸昀唇就彎了一下:一個僕從都不見,表妹真是準備充足。
陸昀很少到“雪溯院”,他也不多走兩步,站在牆下就將指放於唇下,發出一聲清亮的嘯聲。嘯聲不大,隻這麼一聲,卻通達明澈。陸昀等待不過一個呼吸,便挑眉,隔著花影,看到主屋門悄悄地推開,一身貼身長袖舞衣的女郎,躡手躡腳、心事重重地走了出來。待她到院中四處探望,陸昀才從花樹後站了出來。
他將她上下打量一下,嘖嘖道:“跳個舞而已,你偷偷摸摸,仿若我與你私通一般。”
被羅令妤瞪一眼。
羅令妤仍緊張地看四周,看他滿不在乎,就小聲道:“哪有貴族女郎如舞姬一般跳舞給旁人看的?若是被人看到了,我沒臉活了。獨自一人,多丟臉……”她話一半,見陸昀臉沉下、臉色不對,忙嬌滴滴地挽救,“……然而雪臣哥哥你是不一樣的。跳給你看,和跳給旁人,自是不同。”
羅令妤撩眼皮,與他笑,同時走上前,手勾住他的衣袖。
她笑起來春意盈盈,鳳眼流波,再手一下一下地勾他的袖子,陸昀的臉色,就緩了下去。陸昀攬住她的肩,將她往前面帶,戲弄道:“妤兒妹妹,真淘氣。”
羅令妤背地裡,白了一下眼——
靈犀已經告訴她,有一個以前從沒見過的琉璃坊願意收她的臂釧。她隻要這會兒讓陸昀高興,待她拿下“花神”,錢財緩了,她就不必再受陸昀的威脅了。
……
已答應陸昀,自己的分可能在陸昀手裡,雖然對這位表哥,羅令妤始終很羞窘、不想一次次以自己真實的面孔面對他,羅令妤仍全力以赴,拿出最大的熱忱跳舞給他看。
月下清輝,院中空落,郎君不聲不響,隨意坐在廊下扶攔上,隔著灌木叢,望著院中扭腰而舞、衣袂貼腰的女郎。
他眸子幽靜,漆黑,一望無底。他往灌木叢後一坐,再不出聲,隻盯著她。羅令妤背著他,都好似感覺到他盯著自己後腰的灼熱目光。那目光似要刺穿她,她每一次回眸,都能撞上他的眼睛。羅令妤咬牙,閉上眼當沒看見他,專心回憶自己編的舞怎麼跳。
手如蘭花展,腰似浮萍流。
揚袖似飛雪,回眸情已深。
與那日的《奔月》不完全相同。那日羅令妤梳了飛天髻,今日許是無侍女相助,她不會挽那般復雜的發髻,今日的妝容,整體就素淨許多,清朗許多。一身苎麻編制的雪衣,長發隻用一根玉簪挽了下,頰畔發絲輕晃。她閉著眼旋轉,腰肢一點點扭動,恬靜溫雅的模樣,清水玉蘭般,格外動人。
羅令妤的舞技一般,卻架不住她的形態韻味。
她的腰肢款款,水蛇一樣;她的玉胸豐腴,山上晴雪般。一眉一眼,一抬手,一轉身……陸昀安靜地看著她,他目光時而移開,然隻片刻,眼神就重新撩到她身上。然後再次移開,再次回來……
羅令妤舞動時,聽得四周清靜無聲,好似完全察覺不到陸三郎的存在。這讓她放松,她全身心地投入舞中,忽而,幽靜中聽到一聲婉約清揚的樂聲響起,幽幽涼涼,香氣自拂,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