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衛銘上前直接道,“明春酒,兩壺。”
伙計一愣忙抬起頭來,看了兩人一眼,先去關了店門,才回頭躬身請道,“二位請跟我來。”
外面的酒肆鋪子看著就一個小小的門面,進去後突然開闊,亭臺樓閣什麼都有,伙計將兩人帶到了一間院子前,沒再往前走了,轉身彎腰道,“二位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裴安身披一件黑色鬥篷,帽檐遮住了半邊臉,踏上了院子前的長廊,才將帽子揭開,一張臉露在夜色底下,英俊奪目,讓人驚豔,然而清冷的眸光卻令人卻步,一路走到了一間亮著燈的廂房門口,也沒敲門,伸手一把推開了房門。
屋內的說笑聲嘎然而止。
韓靈臉色緋紅,手裡正提著酒壺,跟前擺了一桌子下酒菜,對面坐著一位中年男子,年齡四十上下,金鑲玉發冠,鑲嵌著好大幾顆紅寶石,衫袍的鍛子鮮豔華麗,腰間佩戴了一塊質地絕佳的紅玉,從頭到腳雍容華貴,一看就是南國典型的富商。
畢竟曾是臨安的首富,裴安對其還有幾分印象。
是張治沒錯。
韓靈並沒有接到消息他今兒要來,見他突然造訪,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被那雙冷冰冰的目光盯過來,才猛然清醒,趕緊擱下手裡的酒壇子,歪歪扭扭地起身,一面去迎,一面大著舌頭道,“喲,裴大人來了,正好,咱同張大爺剛喝上,快,快過來坐”
韓靈讓出了位置,又尋了一個幹淨的酒杯替裴安添上了酒。
裴安脫下了身上的黑色鬥篷,遞給了旁邊的衛銘,抬步緩緩地走了過去,坐在了適才韓靈的位置,端起跟前的酒杯,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酒,才抬頭看向對面的張治。
從裴安一進門,張治的臉色就變了,目光緊緊地盯在他身上,眸子裡流露出了一股難以抑制的急切,幾次欲起身,都生生克制住了。
等裴安坐下,飲了酒,朝他望來,他臉色已因激動有些發紅,唇瓣顫動了幾下,神色悲切地問道,“她還好嗎”
一國之母的皇後,身份尊貴,當然好。,,
第76章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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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安沒答, 反而問了他一聲,“不知張大爺問的是誰。”
張治的滿腔悲痛和激動,被裴安冷冰冰一句故意不搭腔, 裝起糊塗來, 到底是澆滅了一些。
自當年遭難之後, 距今已有十餘年, 他四處逃竄,見不得光,得知她的那些消息, 全天下的人也都知道,如今終於見到了一個清楚她境況之人,一時激動,倒忘了禮數,冷靜下來, 趕緊從位置上起身,對他恭敬地行了一個跪禮,“草民見過裴大人。”
“不必多禮。”裴安目光在他身上打探了一陣, 問道, “看來張大爺這些年過得不錯。”
這話於張治而言, 猶如刀子捅心窩。
他人都在這兒了,身世自然也被他裴安查了個清楚,當年張家在臨安是出了名的富商, 也曾同裴安的父親打過交道, 臨安旱災那年, 他還被裴恆召見過,帶他走了一趟難民營,他是個識時務的人, 回去後便為臨安的富商做了個表率,將手裡所有的糧食都捐了出來,那時裴恆還隻是臨安的節度使,事後親自派人上門來請他張家赴宴,替百姓感激他相助。
那幾年,張家在商場上可謂是混得風生水起,如日中天。
人人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在臨安登基之後,他處處小心謹慎,循規蹈矩,不為賺錢,隻為不落把柄,誰知道,最後他張家沒去犯事,事情倒是主動找到了頭上。
十年了,張家好端端的一介富商落得個家破人亡,隻剩下了他一個,心中的怨念和仇恨自然有,可支撐他活到如今的,卻是另外一樁。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人死了到了九幽,孟婆湯一喝,前塵往事都能忘個幹淨,可那麼一個大活人,走的時候死死地拽住他的胳膊,眼裡一片驚慌嚇得六神無主,求著要他救她,她那樣害怕,他卻沒能護住她,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拉走,坐上了馬車。
這麼多年過去,每每一想起她那雙絕望的眼睛,他都會從睡夢中驚醒,再也無法入眠。
張治起身跪坐在位置上,自嘲一笑,“裴大人說笑了,旁人不知,裴大人怎會不清楚,草民過的是什麼日子。”
他活著的每一日,都在煎熬,狗皇未除,他怎可能瞑目,連死都不敢死。
裴安倒沒反駁,也沒同他賣關子,直接道,“本官這才前來江陵,是奉了皇命,隻為到此捉拿張大爺,想必你心裡也有數,今夜過後,知府的人便是會前來捉人,還請張大爺不要做無謂的掙扎,要明白皇命不可違,識時務一些,別再耍什麼花招。”
裴安說完,張治突然“呸”一聲,怒斥道,“他算哪門子狗屁皇帝”
張治激動地看著裴安,徹底地失了理智,“當年若不是裴國公將他接來臨安,他趙濤這條喪家之犬,早就死了,何以能活到如今。救命之恩,輔佐之力,哪一樣不值得他趙濤感恩戴德,敬重裴國公一輩子可他是如何做的又是如何對待裴國公的單憑一句空穴來風的謠言,便對夫人生了齷齪,得鳳凰者得天下,簡直荒謬至極這等豬狗不如的東西,有何資格稱為一國之君。”
張治觀察著裴安的臉色,繼續刺激道,“他趙濤當年是真聽信了謠言,還是另有所圖,誰能說得清,在那把椅子上坐久了,他便以為自己是個人物,開始忌憚國公府的勢力,想要獨吞臨安,掌控天下,沒了你們裴家,他不僅不用擔心有人的權勢壓過他,連最初的救命之恩,都能一並摘個幹淨,落得一身輕松,何樂而不為。”
張治是個商人,但這些年,他生生將自己逼成了一個野臣子,了解了朝堂的所有局勢,說完看向裴安,“我不信,裴大人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不信裴大人心中當真無恨。”
他這番激他,卻見裴安雙目並無太大的波動,眼底同適才一樣,清冷冰涼,一時看不出他情緒。
定是心中也早知道了真相,王治主動道,“裴大人可知皇帝為何要我的命”
他能來這兒,自然清楚,但張治還是親口告訴了他,“因為我和裴國公一樣,內子不才,脖子後也有一塊印記,模樣像極了鳳凰,由我起家的茶百戲,便是內子的此塊印記給了我啟發,最終在茶沫上勾出了鳳凰的圖騰,得鳳凰者得天下,兩個都娶了有鳳凰圖騰的夫人,一個成了權勢滔天的臣子,一個富甲一方,風生水起,這樣的事例擺在眼前,對於一個剛登基,地位不穩的皇帝來說,誘惑有多大,可想而知。”
張治神色哀痛,“先皇後裴氏薨後不久,宮中便突然來了人,烏泱泱的侍衛,半夜闖進我家,手裡的火把通天亮,進來便揚言要我交出內子,我自是不從,可我區區商戶如何與一介帝王相鬥,當夜我張家的人便被殺了個七七八八,我眼睜睜地看著內子被侍衛拿出來,扒開她衣襟確認了那塊印記無誤後,二話不說,直接拽到了馬車。”
說到此處,張治已紅了眼圈,流下了幾行淚來,“我張家是因這一道鳳凰印記興,最後也因它而亡,這幾年我一直在後悔,當初要是不對外張揚,不讓人知道內子的那塊印記,即便沒有後來的財富,一輩子平平淡淡也好,至少她此時還在我身邊。”
張治將自己的底毫不保留地兜來個幹淨。
當今皇後溫氏,並非傳聞中那般同皇帝有一段相遇的美談,而是他張治明媒正娶的夫人。
堂堂皇帝,強搶人婦,這樣的醜聞,總有一日,他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張治該說的已經說了,也沒什麼好繞彎子的了,“裴大人既然讓人將我保護了起來,今夜又獨自來了這兒,應該不隻是為了捉拿草民回臨安,取人頭。”
裴安這回沒再打啞謎,沉默了一陣,抬頭問道,“張大爺有何打算。”
“反”張治似乎就等著他這句話,神色又開始激動,“我要親眼看到狗皇死無葬身之地。”
裴安一笑,“當年顧震的顧家軍從邊關撤回,兵權盡數上交給了皇帝,再加上其他幾個地方的節度使相繼歸順,精挑細選下來,皇帝一共留下了五萬雄兵,就守在臨安的門口,不知張大爺如何反”
那又如何。
“今日我也不瞞裴大人,我張家當年在商場上的根基,盤根錯節,豈能不給自己留條後路,這些年,我隱姓埋名,生意從未斷過,自健康渡江之後的每一個城池,盧州,鄂州江陵,都有自己的買賣,攢下了不少財富,隻要裴大人需要,我張治雙手奉上。”
有錢就能養兵,制兵器。
見裴安還是不為所動,張治賣了命的拉攏,又道,“裴大人可知道顧震”
裴安揚了一下眉梢,“顧震顧家軍將軍,不是早死了嗎。”
張治張望了一眼門口,突然湊近,低聲同他道,“非也”
見裴安目露意外,又道,“顧震還活著。”
裴安神色一頓。
“說起來也是緣分,如今裴大人還得叫他一聲外祖父。”張治先將他拉到了同一條船上,保證他也脫不了幹系,才道,“當年顧將軍上交的人馬,狗皇隻留了一萬多,餘下的都遣散回了原籍,臨走前,顧震留了一樣信物,隻要拿著信物找到各個千戶,便能召回原先的人馬”
“顧將軍同意”裴安平靜地問道。
張治一愣。
“如今江陵北人橫行,顧震在邊關堅持了那麼多年,比皇帝還要愛惜南國的領土,他的志向恐怕同張大爺不一樣,不在臨安,而是在北國,張大爺確定他會視江河和百姓不顧,傾盡所有,先挑起內鬥打皇帝”
裴安這話完全戳中張治的痛處,他突然失語。
顧震確實沒有攻打臨安的打算,但他有,隻要裴安願意,他立馬跟著他攻入臨安,殺了狗皇,將她接出來。
裴安看了他一眼,直接點破道,“看來張大爺這些年能隱藏得如此好,全仗了顧將軍相助,如此說來,張大爺在江陵的消息,必定也是顧將軍放回的臨安。”
知道皇帝的把柄,一心想要除掉張治,便借著江陵知州的手,放回了消息。
所有人都知道,這兩年來他是皇帝手裡最好使的一把刀,此等重要之事,必定會派他走一趟。
王荊趕來的剛合適。
顧震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最終的目的應該讓他將芸娘帶出臨安,平安地送到江陵。
裴安突然一陣失笑,想起那日她說的狼狽為奸,還真是說對了。
他倆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但凡哪一方是個省油的燈,必定會妻離子散,雞飛狗跳。
裴安回到知府,已是半夜。
外間留了一盞燈,童義守在外面,見他回來,上前低聲稟報道,“夫人等了主子好一陣,這才剛歇下。”
裴安輕手輕腳地進去,床前幔帳沒落,一眼就看到了躺在上面的人。
她臉朝著外側,抱著一團被褥,一頭青絲散在枕頭上,睡得正香,外間模糊的燈光灑進來,光暈溫暖,格外溫馨。
他想起張治今夜說的那句,“活了大半輩子,不說飛黃騰達,也算是出人頭地過了,到頭來,卻連家都沒了,夜裡歸去,屋內再無人留燈,看哪兒都是冰涼,活著已沒了半分意義。”
裴安上前,輕輕地從她懷裡,拉出了被褥,蓋在她心口上。
再等他一段日子。
等他料理好了一切,他便來接她,到時候她去哪兒都好,他陪著她。,,
第77章 第 77 章
第七十七章
芸娘等了他半夜, 恨不得立馬問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卻遲遲未歸, 實在困急了,才睡了過去。
一覺到了天亮, 轉過頭身旁還是沒人, 正琢磨著是不是昨兒一夜未歸, 青玉掀簾進來, “主子醒了姑爺剛走, 去見知府大人了, 走前打了招呼,讓小姐先用早食, 他待會兒就回來。”
聽了此話,芸娘便哪兒都不去了, 非得要等到人問個清楚, 早食也沒什麼食欲,匆匆用了兩口, 擱下碗筷,巴巴地候著他回來。
他將她撇下,一人回臨安犯險, 可有想過以後。
皇帝固然可恨, 但他的皇位能坐到今日, 自然也有他的手段和本事,萬一他深陷重圍出不來了,她該怎麼辦。
以前她從未想過這樣的假設, 他性子狂妄, 從不怕事, 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劫了朝堂的那些人不說,還建立了一個明春堂,以他的城府和才智,必定已做好了萬全之策,反這樣一個朝堂,她並不擔心。
可倆人墜過一回江,經歷過絕望,幾度徘徊在死亡邊緣,她親眼看著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身邊之後,她的想法又不一樣了。
他也是個人,是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軀,會受傷,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