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他和十三十四都意識到了事態嚴重,不敢多耽擱,三人翻身上馬便跟著克圖阿哈尼堪打馬夜行,胤礽抬眼望了望天,天色黑得仿佛能滴下墨來,真是一絲月光星色也沒有了。
第170章 關押
熱河行宮在康熙四十二年又經過一次修葺擴建後,已被康熙御筆親賜名承德避暑山莊,但不論是下頭的奴才還是上頭的官員,一時半會都還沒改過口來,還習慣稱其為熱河行宮。
擴建後的行宮明確區分開了宮殿區域與因山就水的景苑區域,達到了驚人的八千餘畝的面積,甚至比紫禁城還大了八倍,但康熙似乎決心要將熱河設置成大清的第二個陪都與門戶,俯視關內,外控蒙古外邦,即便如今年紀大了,仍然每年堅持來木蘭行圍,順道接見各國使臣。
這在往年是例行公事,今年卻因直郡王一場意氣用事的誣告,掀起了不尋常的風波。就是胤褆自個也沒有想到,後頭竟然會生出這麼多事來——康熙半夜急調由他親領的、還駐防在熱河的上三旗官兵圍了木蘭圍場,所有的官員、皇子皇孫、蒙古諸部臺吉都被嚇得夜不能寐,但康熙一反常態什麼也沒有交代,就已經急匆匆起駕回了行宮。
等一個時辰後,康熙平安到了熱河,行宮關防都交接好了,才命太監傳了旨意過來:由馬齊、張廷玉等官員為蒙古諸部王公、外邦使臣例行賞賜並送行,善撲營、巡捕營侍衛護送妃嫔、皇子福晉、皇孫移駕張家口行宮,其餘各皇子則即刻入熱河行宮觐見,不得有誤。
“兒臣領旨!”胤褆跪在最前頭叩頭領旨,腦子裡也是稀裡糊塗的:老八留下張明德對太子有不臣之心是真,但背地裡鎮魘太子之事也不過是他捕風捉影、順勢而為罷了。按理說木蘭圍場離京三百多裡地,皇阿瑪派人快馬回京也得花上一日,再叫人細查,若要發覺額娘悄悄埋在擷芳殿裡的那些針扎紙人隻怕也得過兩三日才能傳到熱河,怎麼今晚就鬧得如此可怖?竟像真的要變了天似的。
難不成他歪打正著,皇阿瑪真的在張家口行宮查到了什麼?胤褆想到這裡不由一陣強烈的喜悅從心底猛地衝了上來,漲得臉皮都紅了。
若他那個太子二弟真犯了什麼事,往後豈不是他……
或是老八那陰險小人搞得鬼!
也不是沒可能的,老八多雞賊啊,面上一副忠君愛國的面孔,卻利用阿靈阿等人日日在外頭造勢暗地裡毀壞太子的名聲,有一回大朝會,眾人在議山西地龍翻身的賑災事宜,太子所言懇切實用,得了皇阿瑪的贊賞,但他那個二弟素來會裝相,也不沾沾自喜,反而自謙說了一句:“兒子當了近四十年太子,卻對家國社稷沒做什麼大的建樹,一切都是憑著皇阿瑪往日的教誨才能勉強所言有物,又哪裡當得起皇阿瑪如此贊賞?兒子還要留在皇阿瑪身邊好好學、好好聽才行,請皇阿瑪繼續教兒子。”
多麼恭謹、謙和的太子啊,不愧是他的兒子。這話又把康熙哄得那叫一個喜笑顏開,胤褆和其他成年的皇子都領了差事,便都在場列堂聽政,他聽得真是心裡直翻白眼,太子也就這張嘴能哄老爺子開心罷了,有本事下場跟他比比武!
胤褆這種話聽完在肚子裡呸了幾下也就過了,誰知有一回門人將街上闲漢編的話說給他聽,說外頭都在傳太子爺等不及了,連“這世上焉有四十年太子”的話都說了出來,太子爺是如何醉酒之下吐露心聲,如何痛哭流涕地抱怨說得有鼻子有眼。
“啊?”胤褆險些以為自己耳朵聽岔了,這話有點耳熟但又好像不對……那天太子的原話是這樣的嗎?原來給人潑髒水還能這麼潑?原來以前舅舅說的告狀,是這樣告啊?胤褆終於醍醐灌頂,原來不是他無能才比不過老八,是他道德底線太高了啊!
就像胤礽了解胤褆、胤禩的為人一般,胤褆對自己那幾個弟弟也門清,大伙你咬我我踹你那麼多年,誰不知道誰啊,雖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但就是覺著這場渾水裡,必然得有老八一份功勞。
不得不說,胤褆雖然腦子不行,但直覺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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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流回到十三與十四接旨快馬啟程前往張家口,康熙緊急調開隆科多和鄂倫岱換防,就在託合齊正式接替鄂倫岱的位置時,他從康熙御帳退出來,頂著頭頂黑沉沉的夜幕親自在駐扎的營房巡了兩圈,就在他要繞回值房時,先經過了一個許多兵丁掀衣便溺的僻靜之處,卻赫然發現地上倒斃了一個太監,他將屍身翻過來一瞧,竟是十三爺門前貼身伺候的太監李長安!他竟不知何時被人割了脖子,瞪圓了大眼死不瞑目,一身太監的灰藍衣裳也被翻得凌亂不堪,連鞋襪也被人脫了。
有人殺人滅口?還在找什麼東西……託合齊又是心驚又是惶惑,他又將屍身仔細探勘,忽然發覺這小太監死後松開的嘴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隨手撿了根樹枝,託合齊撬開了那已經僵硬的牙關,從舌頭底下翻出一張小小的絹紙。
上頭赫然是十三爺的字跡,字跡匆忙,是寫給四爺的,隻寫了兩件事:一是木蘭臨時換防恐怕有詐,二是太子獨留行宮養病,身邊侍衛都調走了,危在旦夕,他要調身邊親衛前去護佑太子。
這兩行字雖然語焉不詳,但卻又正好暗和了託合齊被臨時調來的疑惑——皇上臨時打發走了鄂倫岱和隆科多,把他調了過來,隨後他排布巡防時卻見十三爺、十四爺帶兵飛馬而去,他心裡本就不安極了,見了這信兒便很有些深信不疑。
這李長安是十三爺貼身太監,留他下來是給四貝勒傳信,但沒想到信還沒帶到就已經被人謀害了!想來這兩條信是極重要的,託合齊將那絹紙藏進袖子裡,有人敢在御帳附近殺人,這事必須立刻稟報皇上!但這封十三爺要傳給四爺的信,卻不能漏了風聲,否則皇上心裡定會有想頭!他正琢磨著要怎麼跟康熙回話、又怎麼將這信暗地傳到四爺手裡不叫人知道、而這背後殺人之兇徒又會是誰……
他步履沉沉地走出那黑暗的角落,才剛剛踏出去,就被猛地一晃的火光刺了眼,本應去負責外圍戒嚴的鄂倫岱高舉著火把站在他面前,冷冷笑道:“真是巧了,我尿急來撒尿也能遇著託合齊大人,您不好好守著皇上,擅離職守,獨自一人在這兒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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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河行宮,平日裡被稱為“水流無聲雲猶在”的煙波致爽齋籠罩在夜幕之下,四處都能聽聞兵戈之聲,茶房太監李奕奉著熱茶走過三步一崗的長廊,在手按在腰刀上的上三旗官兵的虎視眈眈下,哆哆嗦嗦地轉過四知書屋,終於走到後頭的煙波致爽齋門口,更是到處都可見束甲的兵丁,他被要求放下手裡的茶盤,兩個小兵將他仔細搜了身,手裡端的茶碗、茶壺也用銀針探過,這才冷肅著臉擺手放行。
康熙沉著臉坐在西暖閣的羅漢床上,面前的小幾上放著那張從託合齊身上搜出來的絹紙。老十三的字是老四手把手教的,和老四的字很像,卻比冷板端正的老四更多幾分不羈和飄逸,因此他寫字的時候練筆、出鋒都更長,康熙一眼就能認出來,的確與十三往常課業上的字跡別無一二。但康熙是書法上的行家,他還是在那兩行字的兵鋒處看出了一些勉強與刻意,就像刻意仿著十三的習慣寫字一般。
但今晚的事兒卻讓登記御極四十多年的康熙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他心神不寧卻又滿腹疑竇,先是老大揭發老八心懷異志、鎮魘太子,為防備老八臨時決定換防,康熙此時對太子並不如歷史上那般戒備,雖有試探之意,卻仍選擇相信與太子親厚的託合齊,誰知託合齊才剛剛接手,就發現了死屍,死的還是老十三身邊的大太監!緊接著,託合齊又被鄂倫岱堵了個正著,兩人早就明爭暗鬥許久,鄂倫岱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刻就報到康熙這兒來。
鄂倫岱在康熙面前自然極盡汙蔑摸黑託合齊,甚至要將殺人的罪名都按在託合齊身上,託合齊自然不認,兩人在大帳中吵了起來,但康熙對他們二人所言都不全信,唯獨死了人是抵賴不得的,他心裡就跟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一般:有人在他起居之處殺人,他竟然毫無察覺!若是要殺他,豈非也易如反掌?
他看著跪在下頭相互攀咬的兩人,怒喝一聲命人將隆科多和託合齊都帶下去關著,又叫粘杆處的暗衛親自去審,不多時,託合齊身上那張絹紙就到了康熙手裡。
十三有沒有擅自調兵,康熙一清二楚,十三和十四是奉他的密旨去的張家口行宮,但其他人都不知道這事兒,十三想要跟老四通氣,似乎也很正常,但以他對老四和太子的忠心與坦白,他絕不會寫下調兵去張家口行宮護佑太子的話,隻會據實說明,何必誤導老四?說明,這張條子,的確是偽造的,偽造之人並不知道具體老十三匆匆帶兵離去是為了什麼,隻能枉自揣測,故布疑陣。
但想明白了這一節,卻讓康熙心裡更是升起更深的怒火與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恐懼。他忽然意識到,有人想栽贓十三、老四,為了達到目的甚至不惜在他駐跸之處殺人!
更令他膽寒的是,隆科多、鄂倫岱投靠了老八不可信了,但託合齊也成了太子的人!已經不是他的臣子了!先不說這張條子的是真是假,即便是偽造的,但託合齊卻沒有主動交出來!在大帳裡同鄂倫岱對峙時半句都沒有提到這張絹紙的事。
他為什麼這麼做,還不是怕這上頭寫的是真的,想替太子瞞下來,或是給他傳信!那太子呢,他病了,遠遠留在行宮,顯得如此清清白白,但會不會這陰謀本就是他跟老四、老十三他們一手策劃,要把老八拉下水去?他是故意裝病好避嫌?託合齊可是九門提督!
可是,太子又為何要這麼做呢?他明明什麼都不做,老八也奈何不了他,如今倒把身邊親近的兄弟、臣子都牽扯進來,得不償失啊!難不成是老大做的?他看不慣老八,素來與太子也不和,是不是想借此誣陷太子、把兄弟們都搞垮了,好自己上位!
明珠死了,老大失了智囊,他有這麼聰明嗎?康熙防備老大防備得緊,老大雖然把持著兵部,康熙卻從來不用他的人護衛,一向都讓他帶人打前哨、斷後或是在外圍巡視,他很難接近裡頭的侍衛,而且一手臭字,怎麼偽造十三的字?還是老八……老八字也寫得不好,但他手裡能人異士眾多,尋個擅長仿字的幕僚又有何難?何況老大言之鑿鑿,隻怕那留容道士在身邊相面算命之事他脫不了幹系,又愛邀買人心,他做出這種事來,也不奇怪。
康熙心裡轉過無數的心思,一面命人立刻去掉克圖阿哈尼堪,讓他帶兵到木蘭護駕,一面讓人狠狠審問託合齊和隆科多。他已經命鄂倫岱換防到外頭,結果這混賬拖了那麼久都沒走!他到底想做什麼?還是說……他到底在等什麼?
不管怎麼想,今日之事卻和他幾個兒子都脫不開幹系,撇開太子不說,老大、老四、老八、老十三、老十四都是他最倚重的幾個孩子,正因為他們各有能幹的地方,他才會將不同的差事都放到他們身上,他不想像前明那樣將藩王當豬圈養,養出來一群尾大不掉、隻知耗費國庫的傻子,他的兒子他各個都好好培養,也教他們忠君愛國的道理,給了他們機會參與朝政。
康熙原本想得很好,他想撇開滿洲那群勳貴,以後他不需要什麼輔政大臣,他有自己的兒子輔佐朝政就是,就像竭力輔佐成王的周公!可惜,他的兒子們沒有這樣的仁心,反倒生出了一堆反骨!一個個都盯著他身下的位置,一個個都盼著他這個父皇早死,個個欺君罔上,都是混賬!
這木蘭是決意呆不得了,託合齊也好,鄂倫岱也好,隆科多也好,他一個都不信了。克圖阿哈尼堪一到,康熙就決定要回熱河去,等熱河的兵防都安頓好了,康熙好歹是統御天下四十多年的人,論權謀,明珠死後誰也比不上他,他心念回轉之間就已經有了糾察真兇的法子,這才下旨召集所有皇子,連遠在張家口行宮的太子也不顧病情一並叫過來。
熱河行宮裡都是他親領的上三旗官兵,克圖阿哈尼堪是太皇太後留給他的老人額爾克圖的孫子,這人從不跟任何皇子來往,康熙這才放心讓他繼任他祖父的鑲黃旗都統之位。
他要把所有兒子都壓在熱河行宮,封了他們的耳目,這樣他們不論誰有反心,也掀不出波浪來。康熙如今是誰也不信了,即便是太子……即便是太子……
平日裡保成孝順至極,一日三餐早晚問安沒有落下的,尤其有段日子對他格外黏膩,保成不爭不搶,讓康熙漸漸都忘了他身邊圍了多少人,如今託合齊這一張絹紙,卻像撕開那層父子親厚的薄膜一般,讓康熙開始在心裡盤算細數“太子黨”的構成。
老四、老十三就不必說了,連帶著他們身後的烏拉那拉氏、兆佳氏也能為太子所用。
老十四如今也倒向了太子,而太子還娶了完顏家的兒媳婦。
馬齊那老貨平日裡與太子並不親厚,但他這個的女兒嫁給了老十二,李榮保的女兒又已經是弘晳的嫡福晉,富察家跟東宮又怎麼撕扯得幹淨?而借著富察家,老十二向著誰還用多說麼,他親舅舅就是託合齊!這就像一張大網,徹底連起來了……康熙又想到之前胤礽曾請他的示下,想將茉雅奇嫁給託合齊的兒子,當時他還覺著這是一件好事,如今再細想隻覺著心都沉下去了。
除了這幾個姻親相連的,還有蒙古準葛爾部、喀爾喀部。
外朝漢臣裡,有程家和張家,程家雖還在丁憂,但程懷靖手裡握著澳洲水師,假以時日也能得用,滿臣裡格爾芬、阿爾吉善兩兄弟如今專管對外朝番邦那一攤子事。
康熙數完心裡便生了疙瘩,太子何時身後有了那麼多勢力了!隨後,他又再一數老大和老八的人,老大在兵部、宗室裡威望極重,裕親王府自始至終都站在他身後,老八則拉攏了朝堂上八成的文臣,身後還站著兩個出了皇後的外戚:鈕祜祿氏、佟佳氏,他身後還有安親王府。
宗室裡頭……保成沒人。勳貴裡頭隻有個不上不下的赫舍裡氏,如今大半時日都在遠洋的大海上,也幫不上他什麼忙。(完顏氏、富察氏可都還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勳貴。)
文臣裡有張英,如今已經辭官歸鄉,留下兒子張廷玉、張廷璐在朝堂上,但都不算身居高位。而程家已經丁憂,隻留了個程懷靖還在澳洲囤田……還隻是個總兵,也算不上什麼。這麼一看,康熙又覺著太子在朝臣、宗室和勳貴上頭的人似乎……很比不過他的兄弟,甚至有點寒酸了。
想到這兒,康熙順手就把馬齊、張廷玉派出去安頓蒙古王公,又把佟國維派去安頓沙鄂使臣,還把皇子福晉皇孫們全都湊一塊兒打包送去張家口行宮看管,再讓阿靈阿護送福全的兒子保泰,讓他趁夜不要睡了,趕回京城去給老娘過生日。
保泰(正被太監從熱乎乎的帳篷裡拽起來):?
把跟兒子們利益相關的大臣親眷全都遠遠打發之後,康熙便坐在榻上輕輕轉動著手裡的念珠,靜待著兒子們的到來。不一會兒,門外的太監就高聲稟告:“直郡王、四貝勒、八貝子到!”
康熙掀開眼皮冷笑一聲:“搜他們的身,把人給我扔到後頭獅子嶺山上的戒心齋去關起來!就說朕要他們好生反省反省!反省明白了,就讓太監替他們傳話,都說說自個犯了什麼錯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