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明月,我們送你入宮,是為了讓你活著,尊貴地活著,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柔弱可欺,你的尊嚴,你的榮耀都要靠你自己去保護,我隻盼你再長大些,別再如此軟弱。”榮王妃想起那日自己說完這番話後,她的女兒就變得很安靜,連那雙眼睛都沒有神採了。
越回想,榮王妃便越發覺察出商絨那時的異樣。
“請您代我……向父王問安。”
榮王妃幾乎是被記憶裡她最後這句話給刺中,她不敢置信般,望著面前的榮王。
原來那本不是問安,
而是……
“商明毓!你為何不說!為何瞞我!”榮王妃揪住他的衣襟。
“說了又如何?”
榮王睜起眼來看她,“神碧,你此時心中可在想,她終究還是像我,像我一般軟弱?”
“她能活到現在,必是有牽絆住她的人,但那個人絕不是你,也不會是我這個她連什麼模樣也記不起的父親。”
榮王握住她的手腕:“神碧,這是你第二次毀掉她的希望了。”
豐蘭等人立在外頭的回廊裡,此時疾風驟雨,他們也聽不清房中的動靜,豐蘭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敲敲門,卻聽房門一聲響。
“王妃?”
豐蘭抬頭,正見一身單薄衣裙,披散湿發的榮王妃快步出來。
“叫人備馬車,我要入宮!”
榮王妃的語氣從未如此焦急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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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蘭被她這般情態嚇得什麼也不敢問,連忙喚了人去備馬車,此時秋泓從裡頭拿了外衫出來,豐蘭走上去搶來,忙幫榮王妃穿上,又在外頭披了件披風。
她正要扶著榮王妃走,卻不防榮王妃卻揮開她,側過臉去對那秋泓道:“你跟我來。”
“是。”
秋泓立即撐傘跟上。
豐蘭僵在原地,眼睜睜地瞧著那秋泓扶著榮王妃往雨幕中去。
——
雨水滴答打在車蓋,馬車靜停在無人的巷尾,數名侍衛撐著傘守在馬車外,而車內的夢石則一臉凝重:“是凌霜,商息蘋如今正被禁足,胡貴妃有意討好父皇,近些日一直在抄寫道經,凌霜手底下的道士日前去過胡貴妃宮中取她抄寫的經文,想來他一定是從商息蘋那裡知道了些什麼。”
商息蘋便是胡貴妃的第一個兒子,商息照的親哥哥。
“他故意將此事透露給榮王妃,是想逼我徹底與簌簌劃開界限,”夢石滿心焦急,他看著坐在對面那個渾身湿透的黑衣少年,“折竹公子,你不能再入宮了,隻怕榮王妃的人也在找你,你千萬躲好,我要趕緊回去,我不確定榮王妃是否又會對簌簌說些什麼,我怕她再受刺激,若是她又……”
話音止住,他再說不下去。
卻不由想起自己第一回 進宮,去看她的那日。
已經試過輕生的人,是不會再對死亡有任何恐懼的,他唯恐商絨心中那點好不容易積蓄起的火苗又被今夜這一場暴雨給澆熄。
然而少年一言不發,鬢邊的淺發是湿潤烏黑的一縷,隨著窗外吹來的夜風輕輕晃動,更襯他白皙的面容透著一種沉靜的冷感。
“不。”
他垂著眼半晌,聲線泠泠:“她不會的。”
“公子何以如此篤定?”
夢石一怔。
夜雨滴答如斷線的珠子般,少年輕抬起一雙漆黑清亮的眸子,盯住他:“我在她身邊,不是隻為了陪著她玩兒的。”
“隻要我還能握得住這手中劍,我便會一直護著她。”
“但這世上並非所有的事都能由旁人為她一力承擔,正如她所說,她有她不得不面對的事,誰也幫不了她。”
“她若舍不得從前南州到蜀青的冬與春,舍不得外面不曾被她親眼見過的闊達天地,”
雷聲在高檐之上發出悶響,閃電的光掠入窗來,少年濃密的眼睫投在眼睑下的陰影時濃時淡,“她會等我的。”
“一定會。”
第71章 不想要
夜雨在瓦檐噼啪作響, 燈燭的芯子忘了剪,荜撥的聲音響了幾下,鶴紫跪在寢殿外, 躬身喚:“公主……”
殿門始終緊閉, 鶴紫心中實在發虛,她才去翻公主榻中的暗格,便被公主發現了,此時她渾身都是冷汗,哭著道:“公主, 奴婢知錯了……”
商絨在殿中充耳不聞。
榻上的被褥是翻開的,那個暗格被打開著, 裡頭裝著的, 是她以為的,隻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然而卻那麼輕易地便能被人翻找出來, 任人探看。
商絨努力地將那個黃金匣子和魯班鎖放進藤席下被她撬動的木板底下, 隻是底下的空間太小, 容不下更多的東西。
她回過頭, 望著地上靜躺著的那兩個傀儡娃娃以及那一個今日她方才從折竹手中得來的小燈籠。
鶴紫哭求的聲音仍在門外, 商絨坐在地上將那兩個傀儡娃娃摸了又摸, 那個小燈籠尚未點過蠟燭, 她拿來捧在手裡看了許久, 不顧燭臺上燒得正熱的蠟油淌在她手背, 硬生生將蠟燭取下, 放進竹編小燈籠裡。
暖黃色的火光隔著燈籠的絹紗, 朦朧的一簇。
他的武功那麼好。
怎麼手也這樣巧。
商絨失神似的, 盯著那簇火光, 心裡想。
本是用來淨手的銅盆空空的,擺在她的面前,而案上堆疊的宣紙寫滿了字痕,有那句有關折竹的詩,也有她年復一年抄的道經青詞。
她扯來幾張探向小燈籠裡的蠟燭,那火焰瞬間舔舐宣紙,燃燒其上的墨痕,火光映在她的側臉,明滅閃爍。
她雙指一松,宣紙落入盆中燒得更盛。
案上的宣紙一張張掃落入盆,被火焰吞噬著,她抱著那對傀儡娃娃,手指的力道緊了又緊。
兩個娃娃落入滿盆的火焰中,晶瑩的細絲連同娃娃的衣衫與軀體都燒起來,她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角,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逐漸沒了原本的形貌。
她再度捧起那隻竹編燈籠來,明明她已經做好決定,可是握著燈籠的手,卻遲遲松不開。
從燈籠上取下一隻竹編蝴蝶,她收攏掌心,撇過臉去。
剎那燈籠脫手,落在盆中發出一聲響。
她緊閉起眼,緊握著那隻竹編蝴蝶,不忍回頭去看。
“王妃?”
忽的,商絨聽清殿外傳來鶴紫的一聲驚呼。
她立即將那隻竹蝴蝶收進自己袖間的暗袋,與此同時,朱紅的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來。
風雨入殿,火盆裡的火焰被吹得斜向一方。
榮王妃在殿門外,抬眼便見那個一身煙青衣裙的小姑娘正坐在地上,烏濃的長發披散著,此時背對著她,背影單薄又可憐。
榮王妃走入殿中,隻瞧見那一盆的火光也不知在燒些什麼,案上被撕掉的書頁隨風飄來,落到她的腳邊。
榮王妃低眼,發覺那竟是一頁道經。
她一怔。
隨即她快步走到商絨的面前蹲下身去,態度極其強硬地擒來她的雙手,右手腕內側什麼也沒有,榮王妃才去看左手,卻發覺她腕上戴著個不合適的,有些略小的玉镯,那镯子極好地遮掩住了她的一寸腕骨。
榮王妃立即去撥開那玉镯,雷電呼嘯著,殿中的燈燭與盆中的火光也隨之一晃,玉镯之下,本該細膩無暇的腕上赫然一道猙獰的傷疤。
“你……”
榮王妃雙唇微顫,她大睜雙眼,抬起頭來,卻驀地對上商絨一雙微紅的,卻十分平靜的眼睛。
“為什麼?”
榮王妃心中混亂的心緒如同一隻無形的手一般緊緊地揉碾著她的整顆心髒,“到底為什麼?”
她不知自己攥著商絨的手上的力道有多大,但商絨始終忍著疼,不同於榮王妃的失控,她不說話,隻轉過頭,去看銅盆裡的火焰。
那個小燈籠,已經被燒幹淨了。
“明月,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生下你,不是讓你這般作踐自己的!”
榮王妃緊緊地盯著她,說不清心頭究竟是痛得厲害,還是失望得厲害。
“生而不能養,您又何苦要生。”
火光在商絨的眼裡跳躍。
“你……說什麼?”榮王妃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從未聽商絨與她說過這樣的話。
“母親。”
商絨喚了一聲,又道:“您最開始不喜歡我的不聽話,皇伯父要我入證心樓,您從沒反對過,您以為我在樓中的四年微不足道,因為死掉的是那三個宮娥,不是完成不了大真人的課業,固執地要見父王的我,可您不知道,她們的死從那個時候就刻在我心上了,所以我努力地逼自己學好大真人交給我的一切,學會聽話,不要讓任何一個無辜的人再因我而死。”
“我也有一些尚且覺得可以喘息,覺得還算快樂的時候,那時我唯一感激您的,便是您請旨讓淡霜姐姐入宮伴我。”
商絨垂下眼睛,橙黃的光影鋪在她的睫毛:“可她也因為我而死掉了,甚至她珍視的父親母親,親族人,全都背負著謀害我的罪名死幹淨了。”
“我學著聽話,就是不想有人再因我而死,可最終,我還是背上了更多的人命,”她的聲音很輕,“那麼我的聽話,到底又有什麼意義?”
她說著,復而抬眼再看向榮王妃:“我從證心樓出來,不再問您父王的事,我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要,我乖乖地做一個什麼事都任由你們安排的祥瑞,您又開始覺得我軟弱,覺得我不該這樣。”
“可是母親,您從未教過我啊。”
如此平靜的一番話,卻字字如利刃般刺入榮王妃的心口,她恍惚般的,凝視她唯一的這個女兒的臉。
想要辯駁,喉嚨卻發緊。
這是她第一次,從商絨的口中聽到這些話。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你。”
榮王妃勉強穩住心神,深吸一口氣,“明月,我此生最怕的便是你像你父王一般,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你為了旁人的生死囿困自己,可知這宮中,原本便不是能夠容留‘良善’這兩字的地方!”
她扣住商絨的雙肩:“在這個地方,良善是最無用的東西,我與你父王送你入宮是為了讓你活,而不是讓你去死的!你為何就是不能夠自私一些,多為自己一些,放下那些沒用的東西,自己活得好便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嗎?”
商絨定定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明月,你要知道我做什麼都是為你好。”
榮王妃伸手觸摸她的臉,聲音輕柔得不像話:“你年紀還小,宮中的險惡你尚不清楚,宮外的險惡你又見過幾分?夢石的母親當年是死於你父王部下之手,你難道真信他對你沒有半點仇怨?”
“他若讓人引誘你犯錯,你可千萬……不能瞞我。”
榮王妃的目光移到那銅盆裡燃燒的火焰,“我是你母親,在這世上唯有我是真心真意為你,你難道要信夢石,而不信我?”
商絨從未被她這般輕柔地觸碰,也未曾聽過她這般口吻,若在以前,商絨心中一定歡喜,然而此時聽見榮王妃這番話,她的整顆心都慢慢地沉了下去。
“什麼引誘?”
她問。
“你忘了嗎?明月,你這一生是不能成婚的,你絕不能與人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