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就不怕深更半夜,有人將你擄走,而我全然不知?”
折竹揚眉,故意說道。
商絨聽了,大約是隨著他的話聯想到了那些畫面,她的眉頭果然輕皺起來,抿了抿唇:“可是……”
折竹的眉眼雋秀而疏冷,他語氣平靜,“這場雨隻怕今日是不會停了,我的事既一時辦不成,那麼明日我們便回桃溪村。”
滿窗拍打的雨聲煩亂,房內有片刻寂靜。
“商絨。”
商絨坐在他身邊靜靜地聽雨,卻聽他忽然喚她一聲,她抬起頭,再度望向少年蒼白的側臉。
他的眼簾半垂,剔透的眸子凝視她,“隻要我願意,我可以藏你很久,那麼你呢?你願意跟著我,無論在哪兒嗎?”
“你要離開蜀青嗎?”
商絨不明所以,問他道。
“也許。”
折竹淡聲道。
“我如今去哪裡都是一樣的,”商絨低垂眼眉,認認真真地說,“折竹,你知道我沒地方可去的,我隻跟著你。”
她沒忘記,自己還要默道經給他,無論以後何往,她如今,的確是要在他的身邊,遵守她的承諾的。
少年聽清她的一句“我隻跟著你”,他幾乎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然而袖間的手指蜷緊又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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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聲地盯著她的側臉。
暗黃的面具遮掩住了她原本的膚色,她自己胡亂描的眉比他給她描的還要醜。
她真是既不會梳發也不會描眉。
可是他此刻看著她,
他的眼睛卻輕輕彎起來。
算了。
喜歡就喜歡吧。
第41章 算不算
“大人, 您已許多天不曾安睡了,今夜便早些歇下吧。”
淮通城的客棧房內,一盞孤燈昏黃, 衝淡幾分濃黑夜色, 一名身著常服的凌霄衛小心翼翼地在案前勸道。
“虞錚此時,應該已經在永興了。”賀星錦一手撐在案上,英氣俊逸的眉眼間滿是疲態。
“依照虞百戶的腳程,如今的確該在永興了,”青年垂首, 十分恭謹,“大人, 待指揮使審過那薛濃玉, 我們便能得知公主的下落。”
一盞燈焰搖搖晃晃,賀星錦半晌無言,他案前的信箋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墨痕, 從南州到淮通, 他這一路幾乎是在漫無目的地搜尋。
“抓住的叛軍餘孽, 無一人證實當日在南州官道上刺殺陛下的, 除了他們還有另一撥人,”賀星錦低垂眼簾, 搖頭, “這便說明, 薛濃玉僱的殺手當日很有可能並未動手。”
“他費盡心力布下此等殺局, 又怎會在關鍵時刻不動手?”青年一時想不通這其中的緣故。
“若要殺, 他為何不在當時便殺?擄走再殺, 豈不費力?”賀星錦靠在椅背上, 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 “可如今也隻有這兩種可能,要麼真是他僱的殺手趁亂將公主擄走,要麼……”
賀星錦忽然住了口。
青年不明所以,茫然地等了片刻,才見他抬起手來,道:“出去吧。”
“是。”
青年隻得應聲退下。
房內一瞬靜謐,賀星錦的手掌貼著滾燙的茶碗壁,在一片幽微的光線裡靜默許久。
在南州官道上側翻的公主車駕他已反復查驗過,除了被箭矢嵌入,或被火焰灼燒的痕跡之外,根本看不出打鬥過。
他已審過當日隨行的許多人,叛軍刺殺淳聖帝時,雖說眾人皆忙於保護帝王,但公主車駕旁也並非無人守。
其時,本該守著公主的兩名女婢卻並不在車內,依據她們供述,是公主起先聽聞外頭有異動便讓她們二人出去一探究竟。
緊接著箭火來襲,公主車駕的馬匹受驚瘋跑,再到之後,便是馬車側翻,待禁軍過去時,車內便已不見公主身影。
若薛濃玉僱來的人不曾動手,而叛軍又根本不曾靠近公主車駕,那麼……便隻有一種可能。
公主,她是自己跑的。
賀星錦早已在重復的推演細算中窺見了這個答案,在南州時他便已有了這個猜測。
囿於心內的猶疑,他一直不願將這個猜測當真,然而先有叛軍餘孽如一的口供,後有一封指向薛濃玉的密信。
不論這密信究竟是從何處來,其上薛濃玉的字跡做不得假,但無論是當日跟隨聖駕的護衛亦或是前來刺殺淳聖帝的叛軍餘孽,他們都並未見到另一路人。
如今種種證據皆指向明月公主她並非是被人擄走。
長夜漫漫,掌中的茶碗已失了不少溫度,賀星錦臨燈慢飲一口,他再看向擺了滿桌案的密信。
他到底還是沒有在送往永興給父親的家書裡寫明此事。
思及在南州裕嶺鎮上,那醫館老大夫口中的那一對故意遮掩容貌的少年少女。
夜風拂過滿案信箋,紙頁聲動。
作為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她究竟為何要逃?
——
金烏西沉,被昨日春雨衝刷過的竹林石徑湿潤又滿是泥土與草木的清香,商絨一路行來,一雙繡鞋沾了不少泥痕。
夢石抱著一大堆的東西也沒功夫多看腳下的路,就那麼胡亂踩一通,踩到泥窪裡他也毫不在意,隻想著快些去將折竹買的這些亂七八糟的吃的玩兒的都趕緊放下。
“夢石叔叔,我拿一些吧。”
商絨看他滿身是泥點,便說道。
在村口才下馬車時,她便想幫忙,但夢石攔著不讓。
“已經快到了,簌簌你自己小心路滑,我先快些去放東西。”夢石根本沒辦法回頭,隻這麼對她說了一句,大約是他腿上的傷已經結了血痂,摩擦著衣料也不疼了,故而他腳下的步子邁得更快。
“都和你說了,不要買這麼多。”
商絨看夢石在進院前險些一個趔趄,她不由回過頭來,對身邊黑衣少年小聲說道。
竹林裡的霧氣濃烈,少年亦是雙手不空,提著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盒子,聽見她的話,他側過臉來看她:“我問你喜不喜歡,你都與我說喜歡,我才買的。”
商絨躲開他的目光,有些羞窘,“我是怕你不高興。”
沒有人喜歡聽關心的人一直對自己說“不喜歡”,“不好”,“不要”,這種總是在拒絕的話。
這是薛淡霜曾與商絨說過的話。
在遇見折竹之前,她比刺蝟更像刺蝟,可是薛淡霜跟她說,她總是這樣會傷害到真正關心她的人。
她有點出神,不知少年聽清她這句話時,他那雙猶如點漆的眸子似乎亮了一點,潮湿的霧氣裡,他的嗓音沉靜:“買給你的東西,為何要怕我不高興?難道,這些你都不喜歡?”
“喜歡。”
她說。
他連買給她的衣裙都一件比一件漂亮。
少年再也沒說話,卻一直走在她的身旁,將她護在山徑裡側,他的視線低垂下去,落在湿潤的石階上。
於娘子蒙受一場大難,如今身形已清減許多,不同於夢石在牢中被胡林松與譚介之二人照顧周到,她與她的夫君在牢中是的的確確受了幾番嚴刑拷打的,她如今臉側還有一道沒痊愈的鞭痕。
瞧見夢石進院,她便忙上前幫著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放下,沒一會兒又見商絨與折竹進來,便又福了福身,垂首道:“公子,此番若非是您,奴家與夫君必定是要冤死在牢裡的……”
看她眼眶裡浸出淚來,商絨便將自己袖間的帕子遞給她,她低聲道了謝,又將他們兩人迎去飯桌前,道:“奴家也沒什麼好報答的,除了此桌酒菜,此院以後也贈與三位,萬望你們不要嫌棄。”
“這桌酒菜好,我看院子就不必了,”夢石從房中換了身衣裳出來,“於娘子,這好歹是你們的營生。”
於娘子搖搖頭:“這營生奴家是再不想做了,這院子若三位不要,奴家與夫君也是要將它荒廢了的,往後奴家便繼續採藥,夫君做他的木工,再不碰這些了。”
牢中幾日,他們夫妻兩個已然被嚇破了膽,再不願做這些了。
落日餘暉散盡,天色暗暗沉沉,於娘子在廚房內燒好了幾桶熱水便離開了,她夫君在牢中傷了腿,如今正臥病在床,她急於回去照料。
夢石先在桌前草草地吃了幾口,實在忍不下身上的痒意,便撂下筷子去房中沐浴了。
商絨吃著一塊猶如琥珀般油亮剔透的紅燒肉,院中寂寂,她注意到身側的少年捏著筷子半晌沒動,隻垂著眼,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她想了想,夾了一塊肉給他。
少年失神般地也不知在看哪一處,卻因碗中忽然多出的一塊紅燒肉而眨動一下眼睫,夜風拂面,他輕抬起眼簾。
“折竹,很好吃的。”
商絨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怪,她端著小碗,對他說。
“哦。”
他心不在焉地應一聲,夾起肉來咬一口。
商絨兀自低頭盛魚湯來喝,沒察覺少年偶爾偷偷停駐在她身上的目光,她隻是覺得他心事重重的,連飯也顧不上吃。
“你在想什麼?”
商絨還是忍不住問他。
折竹驀地對上她那樣一雙波光清瑩的眼睛,他捏著湯匙的動作一頓,清雋的眉眼間竟顯出幾分不自在來。
“你……”
他才開口,卻發覺自己根本無法輕易開口問她,他抿起唇片刻,別過臉:“沒什麼。”
給他夾菜,為他盛湯,她這樣,
究竟算不算是喜歡?
他不確定地想。
不多時,夢石終於沐浴完畢,從房中出來,木雕蓮花燈的光影照見他的身形,商絨看他走近,便發現他頸間竟起了好多大小不一的紅疹。
“夢石叔叔,您這裡……”商絨指向自己的頸間。
“簌簌有所不知,我原有個毛病,”夢石撓了兩下脖頸,在桌前坐下來,笑著說,“隻要穿得衣料粗糙些,便會起紅疹。”
他面上流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可我又哪有闲錢穿那些好料子的衣裳,隻咬牙買了一件裡頭穿的雲錦料子的,就這麼一直穿,不怕你們笑話,我有好些時候沒洗過它了,不是不想洗,隻是一脫那衣裳,這紅疹就痒得厲害。”
但今晚是沒什麼法子了,衣裳穿得久了,還是要痒的。
他話音才落,卻見商絨驚愕地望著他。
“怎麼了?”夢石不明所以。
商絨還未開口,折竹卻擱下湯匙,碰撞碗壁的清脆聲一響,他若有所思般睨著夢石頸間的紅疹,語氣頗添幾分意味:
“天下間竟有這般巧合的事,夢石道長可知,她與你一樣,也有這樣一個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