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少年抱著她轉身,將她放到床上。
他掀開的被子裡是溫熱的,帶著他身上混合的藥香與浸雪的竹葉清香,商絨蜷縮在其中,看他在她原本睡著的地方躺下去。
“折竹……”
商絨喚了他一聲。
少年一手枕在腦後,閉著眼睛沒有理她。
商絨現在已經知道地鋪一點兒也不好了,即便墊了兩層被褥,睡著之後也還是有些冷,還很硬。
她的下巴抵在柔軟的棉被上,忽然道:“你要不要……”
少年幾乎是在她才開口的瞬間便睜開眼,打斷她:
“不要。”
他甚至沒看她,隻側過身去背對她。
習慣殺人飲血的十六歲少年如何懂什麼男女之防,他也並不理解為何要防,他隻是本能地因她還未說出口的後半句而無端心悸。
晦暗的光線裡,少年薄薄的眼皮微動。
沒一會兒,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他還沒回頭,被子便蓋在了他的身上,緊接著便是他的衣袍,她的披風也都蓋在了他的身上。
毛絨絨的兔毛鑲邊輕擦他的下颌,室內靜謐到再不剩一點聲音,少年睜開眼,門外的燈籠內蠟痕燒盡,湮滅火光。
蜀青一夜雨,永興一夜風。
永興行宮內宮燈亮如白晝,身著雪白銀線龍紋道袍的淳聖帝在黃金龍椅上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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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舟車勞頓,淳聖帝已是身心俱疲,但聽賀仲亭綴夜而來有要事奏報,他還是起了身,此時他居高臨下,審視著在底下叩拜的凌霄衛指揮使賀仲亭,道:“賀卿的意思是,當日在南州刺殺朕與明月的,是兩路人?”
“陛下,據犬子賀星錦在南州擒住的叛軍餘孽供述,他們當日要刺殺的隻有陛下您,他們也並未擄走明月公主。”
賀仲亭垂首,恭謹道。
淳聖帝一手扶在膝上,“賀卿又怎知他們說的便是真話?”
“陛下應知那叛軍首領謝舟的秉性,明月公主若真在他手中,他必會昭告天下,鬧得人盡皆知。”
西北蘭宣謝氏曾隨大燕開國皇帝開疆擴土,建功立業,天下初定時謝舟的高祖父便被封為大燕唯一的異姓王,坐擁整個西北。
後來為防謝氏做大,大燕第四任帝王文宗下旨削藩,致使蘭宣謝氏從異姓王族一朝敗落如塵泥。
然,謝氏雖被削藩,但其多年豢養出的謝家軍卻對謝氏忠心耿耿,他們從王族私兵變作叛軍,跟隨謝氏多年來盤踞西北,處處與朝廷作對。
“既不是叛軍,那麼賀卿你告訴朕,擄走明月的還能是誰?”淳聖帝一手蜷緊,膝上的衣袍褶皺。
“陛下……”
賀仲亭欲言又止。
“說。”淳聖帝眉頭一擰。
賀仲亭再度低下頭去:“此前臣在南州時曾命犬子星錦要瞞住公主失蹤一事,然而犬子昨日送來的家書中卻道公主失蹤的消息已然泄露,陛下應知江湖人的本事,星錦撒出去的餌勾出了不少江湖人士。”
他說著,將懷中的東西取出呈上:“陛下,請看。”
立在龍椅旁的宦官隻瞧淳聖帝一抬手,他便立即走下階去將賀仲亭手中的東西取來奉至御前。
凜風拍打朱紅窗棂,淳聖帝在燈下展開那一幅幅的畫像,身份名諱各有不同,但其上勾勒的輪廓卻從來都是同一張臉。
淳聖帝的臉色越發陰沉,直至他翻至最後得見一封信件,他抽出其中信箋來展開,匆匆掃了一眼,他便將其狠狠摔在案上:“好啊,他薛重養的兒子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謀害朕的公主!”
“陛下息怒!”
賀仲亭俯身,他本欲再說些什麼,可眼下淳聖帝大發雷霆,已是氣盛,他斟酌片刻,還是忍住了。
“賀仲亭,朕命你即刻派人快馬加鞭趕回玉京,攜朕旨意審問薛重與其子薛濃玉,一定要問出明月的下落,”淳聖帝站起身,“明月無論是死是活,朕都要他們薛家付出代價!”
因心憂明月公主下落,淳聖帝從南州到永興的這一路都精神不濟,食欲不佳,此時盛怒之下,他便是一陣頭暈目眩,搖搖欲墜。
“陛下!”
在旁的宦官驚呼一聲,喚來人攙扶帝王去龍榻,又忙去取凌霜大真人的丹藥。
賀仲亭從行宮出來,便有一名青年牽馬而來。
“大人您既然擔心薛大人,又為何還要將千戶送來的消息呈上?”青年瞧著他臉色不好,便知其中緣故。
“凌霄衛是陛下的凌霄衛,我既是陛下親封的指揮使,便該事事為陛下,”賀仲亭並不打算騎馬,而是背著手兀自往前,“何況薛重他那兒子此番確膽大,竟敢買通江湖人行刺殺明月公主之事。”
“陛下對明月公主的愛重天下皆知,他薛濃玉敢冒此險,想來還是為了他的長姐——薛淡霜。”
寒夜風急,賀仲亭滿臉復雜,徐徐一嘆:“他們薛家這回是真的大難臨頭了,我救不了,也不能救。”
“千戶大人此番還命屬下告知您,那信件雖是薛濃玉親筆無誤,但他信上所託的江湖門派卻被墨痕遮蓋,隻怕其中還有事端。”
青年一邊牽著馬跟在他身後,一邊稟報道。
“此事還需從薛濃玉入手。”
賀仲亭揉了揉眉心,道:“你就先回子嘉身邊去吧。”
——
夜雨不知何時盡,日光撥開晨時的濃霧照了滿窗,客棧樓下嘈雜的人聲將睡夢中的商絨吵醒。
“折竹公子?”
門外忽然傳來夢石的聲音,他急急地敲著門,“公子,出事了!我方才敲簌簌的門久久不見她應聲,我推門進去一瞧,她根本不在房中!”
商絨聞聲偏頭,正見地上的少年一下坐起身來,他一身雪白的衣袍寬松,俊俏的面容仍帶著惺忪睡意,晨光灑在他身上也透著一種冷感。
“她在我這裡。”
少年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
敲門聲戛然而止。
少年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他側過臉來,對上她的目光,“是你自己回去粘面具,還是我幫你?”
商絨窩在被子裡不起身,望著他小聲說:“你粘。”
“嗯。”
他輕應一聲,眉眼間神情疏淡,在身上那件披風底下摸出自己的衣袍來穿上,隻系上衣帶,也沒忙著將蹀躞帶系上,便打開房門走出去。
夢石站在外頭,隻見少年入了走廊盡頭商絨的那間屋子,沒一會兒便抱著一套衣裙出來,他也沒多問什麼,隻道:“我聽聞蜀青城中的久源樓有傀儡戲,今天夜裡楊柳河還有燈會,公子和簌簌可想去瞧瞧?”
“好啊。”
少年輕輕挑眉。
“那便這麼說定了,我先下樓去要一桌早飯。”夢石轉過身,扶著欄杆慢慢往樓下去。
“折竹,我們已經看過一回傀儡戲了。”商絨在屋內聽到了他們說的話,見少年走進來,她便提醒他。
在容州時,他們不但看過傀儡戲,還遊過船。
彼時天寒雪重,夜裡蕭瑟更濃,看戲的人少,遊船的人更少。
“戲又不止一折,難道你覺得不好看?”
他將她的衣裙遞給她。
“也沒有不好看。”
商絨以往在玉京宮中也從沒見過那樣的提線傀儡戲,但她抱著衣裙,垂下眼簾找了借口:“我還要默道經。”
“少默一日又如何?”
折竹言語淡淡,見她抬起頭,便幽幽道:“至多,是委屈你在我身邊多待一日。”
商絨不說話了。
她回身抱著衣裙到屏風後去。
折竹才洗漱過,鬢邊的水珠還未擦拭幹淨,聽見屏風後窸窣的動靜,他抬起眼,隔著纖薄朦朧的細紗,他看見她忽然探出腦袋。
“我沒有委屈。”
她忽然說。
她說罷,也不看他是何反應便轉回身去,在屏風後系衣帶。
而折竹一言不發,走到床前俯身將枕邊的軟劍拿起來,他下意識地從包袱裡取出來裝著草汁的瓷瓶。
薄刃上映出他一雙幹淨清澈的眼。
他捏著瓷瓶的指節收緊。
片刻,
他將其扔回了那堆瑣碎物件裡。
第37章 白曇燈
久源樓今日的傀儡戲的確不是他們在容州城看的那一折。
銅鏡折射出的一片瑩白光線真如冷冷月輝, 照在身著綺繡衫裙的提線傀儡身上,烏絲雲鬢點綴步搖絹花,悽冷的樂聲如流水般淅瀝, 絲線操縱著傀儡的一舉一動, 看它衣袂獵獵,看它回首遙望,這一瞬,它仿佛真成了奔月的嫦娥。
“簌簌,這兒的腌漬青梅是真不錯, 你們快嘗嘗看。”夢石才吃了一顆梅子,便覺滋味甚好, 便將瓷碟往商絨與折竹面前推了推。
折竹手肘抵在桌角, 聞聲便瞥一眼近前的瓷碟,他隨手捏了一顆起來咬進嘴裡,酸酸甜甜的滋味引得他揚眉, 他看向身邊一直盯著戲臺入神的小姑娘, 又捏了一顆起來遞到她唇邊。
商絨下意識張嘴咬下。
毫無預兆的, 她柔軟的唇瓣觸碰到他的指腹, 隻是極輕的一下, 但折竹蜷縮一下指節, 他又無端地看她一眼。
商絨無知無覺, 隻是目光漸漸從傀儡身上, 逐漸移動到操縱傀儡的那一雙手上, 僅憑那樣一雙手, 任憑絲線之下究竟是嫦娥還是誰, 都始終是一堆被任意擺弄的木頭。
戲過三折, 久源樓外天已見黑。
他們從午後一直在樓中待至此時, 街上點燃一盞又一盞的燈籠,他們方才踏出久源樓。
楊柳河岸,夜風習習。
河堤之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燈籠,交織的光影在水中泛著粼波,街上行人摩肩擦踵,熱鬧非凡。
商絨跟著少年往前走,今夜燈會上的花燈遠比桃溪村小廟會上的多的多,或整整齊齊在高高的木架上排列,或在檐下輕晃,橋上閃爍。
濃鬱的色彩,各異的樣式,令人眼花繚亂。
“今日立春,我聽說蜀青人常在這兩日辦燈會,”夢石腿腳有傷,走得慢些,卻並不妨礙他今夜這番好心情,他伸手指向不遠處用竹竿搭建起來的燈籠塔,對他們兩人道:“瞧,那些燈多半都是花的樣式。”
商絨在人群裡抬頭望向那座高高的燈籠塔,她發現,似乎春日裡所有會開的花都在那座塔上。
她想再近些,但燈籠塔下的人更多。
幾個孩童橫衝直撞,折竹反應迅速,伸手將她擋到身後,但東張西望的夢石卻被前面的那個小孩兒撞了個正著。
他踉跄後退兩步,還沒看清,那幾個小孩兒就蹦蹦跳跳地繞開他跑了。
“夢石叔叔,您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