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想。”
她搖頭。
“我的家,與道長的家不一樣。”她的腦海中浮出一男一女來,她記得清那婦人錦衣華服,雍容華貴,眉目清傲的模樣,卻怎麼也想不起那男人的臉,隻記得他烏金的袍角,疏離的背影。
銅盆裡的火已經燒盡了,被木廊遮擋的這片角落暗淡又蕭索,她低聲道,“我寧願像折竹一樣,生來就沒有家。”
話音才落,一道門開。
商絨回頭,檐下的燈籠映出從屋中湧入又被頃刻吹散的熱霧,少年披散湿發,一雙眼睛被浸潤得湿漉漉的,被房中熱霧燻染得添了些血色的唇輕咬著那支銀葉簪,一雙手正漫不經心地在系腰間的衣帶。
忽然,他側過臉來,準確地在那一片陰影底下盯住她。
水珠從他頰邊的一縷淺發末端無聲滴落,他嗅到了燒過紙錢的味道,卻什麼也沒問夢石,隻對她道:“你怎麼出來了?”
他衣帶系得松散,水珠在他白皙精致的鎖骨凹陷處細微閃爍,商絨一下站起身,說:“我去睡了。”
她轉身提起裙擺跑上木階,推門進去。
院中的燈火熄了大半,夢石沐浴過後便也在偏房中睡下。
一窗明滅不定的晦暗光影無聲鋪散入室,滿耳寂靜中,折竹靜瞥一眼指間銀簪,隨即將它塞入枕下,閉起眼睛。
商絨沾枕不久便沉沉睡去,她做了一個夢,又夢到那棵濃密繁茂的大樹,戲臺上的樂聲在她夢中往復,不知不覺,一夜悄然過去。
明亮的光線照入室內有些刺眼,院內忽然添了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緊隨而來的,是一道喘著氣的女聲:“折竹公子!折竹公子可在屋裡?”
商絨一下睜開眼睛。
她才坐起身,卻聽見一陣腳步聲,她抬起眼,透過那道屏風與簾子,她隱約見少年的身影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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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是開門的吱呀聲。
“您便是折竹公子?”
那婦人見門一開,裡頭出來一個白衣少年,她先是愣了一下,又趕忙道:
“方才村中來了官差,說於娘子夫婦兩個殺了人,連在小學堂裡的夢石先生也被他們帶去衙門問話,夢石先生走前,讓奴家將他的書本帶回。”
折竹垂眼看向她捧在手中的論語,輕輕頷首,伸手接來,晨風趁機灌入他雪白的寬袖,他翻開一頁來,隨即兩字映入眼簾:
——“快走”。
第30章 你騙我
那名死在竹林山居的青年名喚張顯, 是蜀青良縣的秀才。
昨日蜀青衙門還欲以其自服寒食散過量而死了結此案,然而今日,官差竟又上門以殺人之罪將於娘子夫婦帶回, 更怪異的是, 他們連昨日問過話的夢石也一並帶了去。
“阻止衙門了結此案的,是蜀青知了巷岑府的岑照,他早年在玉京做官,六年前致仕歸還故地蜀青。”
馬蹄踩踏泥濘山道,折竹話音才落, 他垂眼低睨懷裡的姑娘,敏銳地覺察出她的幾分變化:“你知道他?”
“岑照之名誰人不知?”商絨點點頭, 故作平靜地回, “以前在星羅觀中,我也曾見過他一面。”
原來於娘子所說的那位常去山居的岑老先生,便是岑照, 商絨記得他曾官至吏部尚書, 還是文華殿大學士。
縱然淳聖帝並不待見他, 見了他的詩文也不得不嘆一聲“奇絕”。
而岑照之所以不受淳聖帝待見, 是因其過分剛直, 且多次上書勸諫帝王應正視人之生老病死, 不可過分依仗玄風長生之道。
洋洋灑灑一大篇, 不過就是在委婉地闡述一句白話——“是人都要死的, 就算你是個皇帝也得認, 別整那些沒用的。”
此事在商絨幼年時便鬧得沸沸揚揚, 淳聖帝險些因此而治罪岑照, 後因朝中數人與皇後劉氏為其求情, 岑照才保住了性命, 卻還是被淳聖帝貶至汀州與雲川交界的嘉縣做了幾年縣官。
嘉縣是出了名的窮苦之地,而岑照出身名門,自小也沒受過什麼苦,誰都以為他在嘉縣一定叫苦連天,後悔不迭。
淳聖帝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七年內,岑照解水患,改農田,救嘉縣百姓於水火,以至嘉縣的萬民傘送至金鑾殿中時,滿朝文武皆驚。
淳聖帝也不好再罰,又將他調回玉京,升任吏部尚書。
“他原想舉薦張顯。”
折竹抬首迎向湿潤山風。
商絨聽了,便道:“若張顯真的常用寒食散,岑老先生隻怕也不會舉薦他,所以,張顯的死,絕不是他自己服用寒食散過量那麼簡單,否則,他的屍體也不會被藏起來。”
岑照尤其厭惡年輕一輩陷於尋仙問道的不正之風,他連當今天子都敢上書言其錯處,又怎會欣賞一個耽於寒食散的張顯?
更不提,向自己在朝中的學生舉薦張顯。
掩藏張顯屍體的,究竟是不是當日硬要賃下竹林小院的那兩人?
商絨原以為,官府自會將藏屍之人查清,哪知不過一夜之間,於娘子夫婦便成了板上釘釘的殺人兇手。
“若無岑照,此案便會以張顯自己服用過量寒食散致死而了結,”折竹沉靜的聲線中頗帶幾分嘲諷,“岑照一插手,他們就急於找替死鬼,夢石便是他們挑好的作證人。”
“他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要你我離開。”
若是他與商絨此時還在桃溪村的竹林小院中,官差從夢石那裡得不到想要的證詞,隻怕便要再回來將他們兩人也帶回衙門。
夢石知曉他二人不願見官,這一路也都是能避則避,所以才要那名在小學堂幫廚的娘子送書回去。
“道長他應該不會願意作假證陷害於娘子夫婦。”商絨一時更為不安。
才從容州的牢獄裡撿回一條性命的夢石道長,明明昨夜還在院中祭奠他女兒的亡靈,今日卻又入了蜀青的官衙。
商絨仰頭,望見少年越發蒼白的面容,她立即握住少年持著韁繩的手,說:“折竹,你是不是不舒服?”
折竹語氣平常,“隻是有點困。”
在一片幽幽密密的山林內,綁在樹旁的馬兒搖晃著尾巴,吃著地面長出來的新芽,而商絨坐在石上,與少年相互背對。
“真的不用我幫你嗎?”
商絨輕聲問他。
“不用。”
折竹簡短地應一聲,在包袱中隨手翻找其中的瓶瓶罐罐,一隻瓷瓶從石上滾落,順著不平整的地面攜帶草屑抵上商絨的繡鞋邊緣。
折竹靜默一瞬。
怎麼正好是那一瓶。
商絨垂眼看見那隻瓷瓶,她伸手撿起來,試探著伸手往後遞去。
陽光穿透枝葉在地面落了粼粼的影,她盯著自己的影子,驀地,她的指節觸碰到一隻微涼的手。
有什麼從他手臂上滴答下來。
商絨想也不想地轉過頭,正見少年臂上猙獰的那道傷口已然開裂,殷紅的血珠順著他的臂彎滴落。
斑駁晃動的光影裡,少年衣衫半解,一雙眸子漆黑,面容蒼白冷淡。
“你騙我。”
商絨忽然說。
他之前明明說他的傷口沒有流血,此刻停在這裡,也隻是為了換藥。
兩人相接的手指一觸及離,然而少年還未從她指間接來那藥瓶,她轉過身來打開瓶塞,也不再像第一回 那樣嚇得手抖。
想起那一回,她一邊替他上藥,一邊說,“在南州時,你明明還逼我給你上藥,怎麼這一次我要幫你,你卻不願?”
她沒意識到她說話間,鼻息離他這樣近。
明明她戴著滿是瑕疵的面具,連給他上藥的這雙手也已被妝粉遮蓋得發黃,可是他的睫毛眨動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撇過臉去。
不說話,也不看她,然而目光垂落,他看見她和他的兩道影子。
悄然相近,融作一團。
張顯本非良縣桐樹村人,他出身窮苦,父親早逝,母親改嫁入桐樹村,他便跟隨母親在桐樹村生活至今。
商絨與折竹抵達桐樹村時,已是黃昏時分。
“你們找張顯家做什麼?”放牛歸來的老翁打量著面前這一對少年少女,“他家出事了,張顯死了,他娘去了一趟蜀青城回來,下午就跳河了。”
跳河了?
商絨聞言,铱誮滿眼驚愕。
順著老翁的指引,商絨與折竹才到張顯家門口,就瞧見那窄小的院門裡裡外外都是人,人群的縫隙裡隱約透出一個兩鬢斑白的老者身形,他躬著脊背,一聲不吭地盯著那具蓋了白布的屍體看。
“多可惜啊,張家小郎已過了院試,是實打實的秀才,他連冶山書院那樣的地方都能進得去,往後指定能做官的……“”
“可不是麼?眼看著他們家張小郎就要出人頭地,怎麼就被人害了?”
“這張娘子勞心勞力養出個秀才兒子,一眨眼沒了,隻怕是一時想不過,這才做了傻事……”
不少人七嘴八舌的談論著,商絨的半張臉隱在兜帽底下,直到折竹牽住她的手,她才回過神,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折竹,若道長一直不松口,他是不是就出不來了?”商絨忍不住問他。
“他們無非是想讓夢石說一句親眼見過於娘子夫婦妄圖搬移屍體,夢石不願,他們倒也不至於殺了他,至多給他一個做假證的罪名,”折竹想了想,慢悠悠道,“斷手斷腳是有可能的。”
斷手斷腳?
商絨的指節一瞬收緊。
折竹感受到她指間的力道,他輕瞥一眼她的臉,“放心,還有的救。”
他能劫容州的牢獄,是因本就有知州祁玉松從中配合,但蜀青城的牢獄便沒那麼好去了,何況他如今在蜀青還有些事情沒做,暫時還不想招惹官府。
所以眼下能解夢石與於娘子夫婦危局的,便隻有岑照。
從桐樹村披星趕至蜀青城,商絨在客棧倦極入睡,卻睡得極不安穩,大約是記掛著折竹黃昏時那句“斷手斷腳”,她在夢中便真的見到了斷了手腳的夢石。
他身上的布袋子浸滿鮮血,裡頭的小罐子滾落出來,那是他女兒的骨灰。
商絨嚇得醒來,卻在一片朦朧光線裡,看見少年已換了一身月白衣袍,他的發髻梳得嚴整,其中一根銀簪熠熠生輝,看起來極有書卷氣。
包子才咬了一口,他就抬起眼睛來對上她的目光。
“吃嗎?”
他問。
商絨當然是要吃的。
也不知如今是什麼時辰,商絨吃了兩個包子,便在屏風後換上了一身粗布衣裙,腳上繡著燦爛芙蕖的繡鞋也換作一雙沒有任何紋飾的布鞋。
“知道你不喜歡這樣的,”
折竹一手撐著下巴打量她,“從岑府出來,我再給你買別的。”
這一趟去桐樹村也並非沒有收獲,至少他們已知曉張顯有一個定了親的未婚妻名喚田明芳,是桐樹村人。
前兩年田明芳的母親去世時,與張家約定好要在今年讓兒女完婚,半個多月前,張顯與田明芳二人一同來到蜀青城。
而今,張顯已死,但田明芳卻下落不明。
商絨如今便是要扮作田明芳,入岑府見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