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賀知洲一個愣神,滿目盡是困惑:“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修真界裡假死脫身的事情還少嗎?都說他重傷死在家裡,可有多少人見過他的屍體?”
陸晚星語氣匆忙,說到後來,已帶了幾分抑制不住的哭腔,抬手指向沙丘上與她兄長一模一樣的男人。
“看見那個東西了嗎?既然他們能在如今造出那樣的假人,仙魔大戰的時候……怎麼就不可以?!”
陡然聽聞這段話的瞬間,有股力道重重撞擊在胸口。
不止賀知洲,林浔亦是面色一變:“你的意思是——”
對啊。
無論沙丘上形如傀儡的假人究竟是何物,既然他被做成了陸晚星哥哥的模樣,那是不是就能說明……
當她哥哥還活著的時候,魔族就已經造出了這種玩意兒?
……不會吧。
如果這樣的話,那豈不是——
“你、你們看!”
陸晚星顯出前所未有的激動,渾身戰慄著遞來手中一直握著的羅盤,聲音抖得快要聽不清:“這是我和哥哥的羅盤,臨走前兩人各拿一個,指針所指的方向,就是另一個羅盤所在的地方。”
羅盤的指針和她的手臂一起劇烈晃動。
賀知洲明明白白地見到,那根指針,指向著大漠的更深處。
更為兇險,也更為遙遠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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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羅盤……在大漠裡面。”
一滴眼淚從她臉頰倉促滑落,陸晚星咬了咬牙,啞聲說:“那天晚上從大漠裡逃回來的人,他身上壓根沒有羅盤。你們能明白嗎?當我面對他的時候……指針一直指在相反的方向。”
“所以你,”林浔茫然看著她,腦海中萬千思緒堆積成山,在此刻轟地爆開,“所以你才會在這麼多年裡,一直不顧安危地往大漠深處走?”
原來是這樣。
他一直都在納悶,既然陸晚星能看出他們一行人修為不低,為何還要那樣毫不掩飾地搶走錢袋,在那之後也並未躲藏,仿佛是刻意讓他們找到一樣。
如果她就是刻意的呢?
她修為低微,僅憑一人之力絕對無法深入大漠,隻能與強大修士結伴同行。
陸晚星以為他們是前來尋寶的盜物者,便以這個拙劣的方法作為契機,提出能以向導的身份為眾人領路,不成想遭到拒絕,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她儲物袋裡有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寶貝,卻執意要一遍又一遍地以身涉險,闖進大漠。
打從一開始,陸晚星的目的就不是盜物。
她心裡悄悄藏著一個念頭。
一個天馬行空,說出來隻會被旁人嘲笑和戲弄的念頭。
為了它,陸晚星堅持了十幾年。
“當年戰事混亂,我聽聞劉修遠身受重傷,聲稱要在臨死之際見一見故鄉。”
溫鶴眠向來平穩的氣息罕見地紛亂不堪,聲線越來越沉:“沒過多久,就自他家鄉傳來死訊。”
言下之意,幾乎所有人都沒見過他的屍體。
那段時日正值最終決戰,無數修士獻身死去,區區一個劉修遠的死亡,似乎成了被淹沒於大海裡的浪花一朵,毫不稀奇。
站立於沙丘上的男人哈哈大笑,怪異的嗓音像在拿刀鋸石頭。
他仿佛比之前更加得意,略一停頓之後,抬手一把扯下面上蒙著的黑布。
“你們知不知道,當你成功欺騙了所有人,可興奮和狂喜隻有自己知道,什麼人都不能告訴,這種感覺有多痛苦?”
黑布之下,是一張極其怪異的臉。
面龐的一半是個白淨青年,另一邊則布滿了大火灼燒過的痕跡,條條疤痕像是攀爬而上的蟲,看上去尤為可怖。
溫鶴眠眼底終於湧起怒意,沉聲念出他的名字:“劉修遠。”
“這麼多年了,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當你們知道被我耍得團團轉,究竟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他說話時咯咯笑個不停:“對對對,就是要這種表情!再生氣一點!我可是害死你好友的兇手啊!決明得知被背叛的表情精彩得不得了,那些領路的鎮民也是,明明全都葬身在大漠裡,卻不得不背負永遠的罵名,當真好慘好可憐啊!”
賀知洲聽見自己拳頭捏緊時,骨頭傳來的咔擦響聲。
“先向諸位介紹一下,我身旁這位,是魔界的傳統手藝,名叫‘人儡’。”
劉修遠看上去毫無緊迫感,大大咧咧地解釋:“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樣,對不對?當年我與魔族達成合作,他們為幫我洗清嫌疑,便動用了這個玩意兒,把罪名全部嫁禍在那幾個鎮民身上。說老實話,挺好用,我很滿意。”
“你他娘的狗東西!不是人!日你大爺!”
錢三早就聽不下去,抡起手裡的刀就往沙丘甩,被劉修遠一個側身悠悠躲過,嬉皮笑臉:“不要這麼激動嘛。”
“但魔族並未善待你,不是麼?”
多年舊友殒命於此,溫鶴眠本應暴怒。
但他隻是神情淡漠地與劉修遠對視,身形筆直,白衣破開四周濃鬱的暗色。
隻有他自己知道,藏於衣袖下的右手,已在不知不覺中用力攥緊,指尖陷進肉裡,溢出滾燙血漬。
“魔氣如毒,入體之後無異於折磨。”
溫鶴眠道:“至於你的臉與聲音,應是中了某種邪毒。以閣下的水平,不至於自己喂自己吃毒藥吧?讓我猜猜,你以為魔族會贈予金銀法寶作為報酬,沒想到隻得來一劑劇毒,不得已之下,成了為他們所用的奴僕?”
許是心事被徹底戳穿,之前得意洋洋的神採陡然消退,劉修遠瞬間變了臉色。
“你這張嘴有夠討厭。”
站在沙丘頂端的男人獰笑:“待我將它撕下來,好好瞧瞧。”
他話剛說完,四周便有數道人影攢動。
待賀知洲凝神看去,竟從黑暗裡衝出數十個人形傀儡,包括之前沙丘上的那個,同時手握小刀朝這邊猛衝。
沙匪們紛紛提刀應戰,劉修遠則催動符咒,引來灼灼天火,放聲笑道:“對付你們,我一人便夠了。一個廢人,一個膽小鬼,一個傻子,我已是元嬰三重,你們怎——”
剩下的字句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倉皇吞入腹中。
賀知洲拔了劍就衝上前來,根本不留一丁點兒念完臺詞的時間。一時間劍氣與火光交疊,照亮昏黑大漠。
陸晚星望向身旁的林浔,喃喃低語:“我們都會死在這裡嗎?”
她甫一問完,看見後者臉上猶豫的神色,心裡便已知曉了答案。
手裡的羅盤用力一晃。
女孩抬頭迅速瞥一眼劉修遠,握緊羅盤,毫無預兆地向大漠深處狂奔。
反正橫豎都是死,不如在死掉之前,見一見腦海裡根深蒂固的執念。
更何況……指針搖晃得越來越劇烈,另一個羅盤就在不遠處。
“陸姑娘!”
眼下賀知洲與劉修遠的纏鬥,顯然才是更為要緊的那一方。
林浔匆匆叫一聲她的名姓,兩相權衡之下,還是選擇了躍向賀知洲身側,拔劍相助。
劉修遠說得不錯,他們兩人不是他的對手。
金丹對元嬰,本就是越級抗衡,更何況劉修遠被魔修渡了魔氣,黑壓壓的氣息混合著火焰打來,能有千鈞力道。
四周全是雷電火光,林浔躲閃不及,被重重擊中胸口,在威壓之下跌落在地。
賀知洲比他稍好一些,狀態卻也十分糟糕,想必無法支撐太久;
溫鶴眠經過多日療養,再輔以寧寧帶回的仙草蘊養神識,已恢復了為數不多的部分修為,然而應對成群的傀儡,還是有些吃力。
至於陸晚星——
林浔疼得骨頭都在陣陣發酸,嘴裡全是血的味道。腦海裡浮現這個名字的剎那,竟聽見一道勢如排山倒海的巨響。
這是什麼聲音?
他憑借恍惚的意識,躺在地上扭過頭。
然後在下一刻,瞳孔驟然緊縮。
在視線可及的遠方,那處連綿起伏的沙丘堆裡,一座小丘被轟然推倒,黃沙飛舞,看不清其間具體模樣。
他凝了神識,在漸漸清晰的視野裡,見到小姑娘瘦弱的背影。
陸晚星正揮動拳頭,一下又一下地,用盡全身力氣打在那座沙丘上。她的雙手盡是血跡,卻一直沒停下。
於是丘體開始震顫,自上層起依次崩塌。等隻剩下十分之一的高度時,她終於不再揮舞拳頭,而是伸出手去,把黃沙一點點往外扒。
林浔咳出一口血,聽見賀知洲倒地的聲音,以及劉修遠的一聲笑。
沙礫猶如退潮而落的海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緩緩下落,他強撐著雙眼看去,在無窮盡的黃沙裡,赫然見到一抹白。
林浔本以為那是錯覺。
可陸晚星同樣一怔,繼而加快了速度,把沙土拼命扒開。
首先露出來的,是一具匍匐的骨架。
然後是第二具,第三具。
十分奇怪的是,這些早就沒了氣息的人們,於臨死之前竟是牢牢聚作一團,身體一具緊貼著一具,幾乎沒有間隙。
就好像……是想護住什麼似的。
陸晚星的動作還在繼續。
當砂土快要被盡數扒開,從某具骨架之上,似乎有什麼掉落在地。
林浔看見她低下頭,雙肩止不住地顫抖。
而在那具骨架之後,被所有人緊緊圍住的,同樣是個已經死去多時的人。
他跪倒在地,腿骨斷裂,身前的骨骼亦是一片狼藉,然而脊背卻挺得筆直,雙手環在胸前,死死護著某樣東西。
林浔看清了。
那是一把通體瑩白,在黑暗中隱隱生光的劍。
塵封多年的秘密在此刻終於被全部揭開。